狄弦微微一笑,忽然提高了音量:“霍闻达,霍先生!你的老朋友就在这里,你既然已经偷听了那么久,为什么不干脆现身一见呢?”
霍闻达?霍天峰已经死去的父亲?
霍天峰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被冰块堵住的冰窖入口处,狼骨的脸色更是惊疑不定。正当两人紧张万分地猜想着霍闻达为什么还没有死时,狄弦已经抓住狼骨一刹那的迟疑出手了。面对着躯体庞大的夸父,他运用起裂章系的雷电术,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掌劈在狼骨的腰际。强大的电流瞬间流遍狼骨的全身,夸父闷哼一声,慢慢倒在了地上。他的四肢由于雷电的袭击而抽搐着,只能瞪大了双眼,恶狠狠地瞪视着狄弦:“你……你骗我!”
“我不得不这么做,”狄弦的话语里充满了歉意,“相信我,很多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希望看到人类的尸体在我的面前堆积成山,但我不会把这样的想法付诸实践。无论如何,人类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二十多年前的那次犹豫,现在的毕钵罗,或许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我很后悔,”狼骨喃喃地说,“我后悔极了,那时候我为什么会犹豫不决。我本来有机会做成的。现在我明白了,不只是人类,只要不是夸父,管他是魅也好,鲛人也好,羽人也好,都不值得信任啊。”
狄弦的歉意更浓:“对不起,但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回去吧,狼骨,回到殇州去,拿起你的武器和入侵家园的人类堂堂正正地交锋,保住你作为夸父的骄傲。”
“骄傲?”狼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们魅,也是依靠所谓的骄傲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狄弦回答,他那看上去已经疲软无力的身体使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个星降术。他的确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挥动拳头了,但他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一道耀眼的光亮之后,夸父巨大的躯体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如果不是狄弦动作快、一把把童舟推到一边,她已经被烈火烧伤了。
狼骨在这一刻将他全部的生命力都转化为灼热的火焰,做出了最后的挣扎。这股难以扑灭的火焰将很快融化所有的冰,到了那时候,冰鬼王将不得不离开,去寻找其他适合它生存的所在。但在温暖的毕钵罗,它不会找到那样的地方,唯一的结局只能是拼命地飞奔、杀戮,直到自己完全融化。
霍天峰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狄弦:“我们该怎么办?”此时冰鬼王已经开始了移动,它尽力逃避着火焰,寻找着尚未融化的冰块。
“有一个办法,”狄弦飞快地思索着,“如果有人能够缠住冰鬼王,拼命把它拖在这股火焰里,这是用星降术制造的独特的火焰,也许能加速冰鬼王的融化,但是那个人必然会因此而丧命。”
霍天峰迟疑了大约几秒钟,把心一横:“既然这样,那就由我去吧。”
“还是我去比较好。”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冰窖的门外传来。
冰块慢慢移开了,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身进来,在微弱的灯火下,可以看清楚这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容貌和霍天峰颇多相似。
霍天峰的身子颤抖了起来,他扬起手,似乎是想攻击,但终于没有敢出手。最后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父亲!”
“站起来!”霍闻达的语声里充满了威严,“你有胆子想出通过杀死我来吸引夸父的方法,为什么没有胆子面对我?”
“您没有死……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您……”
“没错,我对你的毒药有所防范,”霍闻达回答,“你刚开始做准备我就已经有所察觉了。老实说,我虽然有些生气,却也很欣慰,因为你终于和我一样了,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担心假死会露出破绽,所以决定真的杀死我,这一点很对我的脾气: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到彻底。所以我一直没有现身,藏在暗处观察着你的举动,你做的非常好,可我万万没想到,我们父子竟然都上了这个夸父的当。”
狄弦小声对童舟说:“我刚才那一声喊,并不是完全的虚张声势。我早就怀疑这个老头并不是真死,所以去挖过他的墓。坟墓里是空的。”
“人类真是不可理喻。”童舟看着眼前的两父子,无奈地感叹着。
冰块已经开始迅速融化,冰窖里蓄积的冰水几乎要没到人的腰间。霍闻达不再多说,艰难地在深水里迈步走向冰鬼王躲藏着的最后几块浮冰。霍天峰忍不住叫起来:“父亲!您要做什么?”
“我过去的想法是错的,”霍闻达说,“我错看了夸父,引来了这个怪物。既然是我种下的因,就由我自己来结果吧。”
他运用起岁正秘术,寒气很快笼罩全身,那严寒的诱惑促使着冰鬼王伸展开它的躯体。就像一道青色的风,冰鬼王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卷向了身前的老人。烈焰仍在寒冰中燃烧。
十、
狼骨讲到这里,疲倦地喘了一口气。夸父们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冰嗥才开口说:“怪不得你一个人类却偏偏要取‘狼骨’这样属于夸父的名字,原来是为了纪念一个真正的夸父。霍天峰,那才是你的本名吧。”
狼骨虚弱地点点头:“是的,我使用这个名字,就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小看了夸父这个种族。小看夸父,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夸父们不知道听到这话应该高兴还是生气。族长又问:“那后来呢,那两个魅去了哪里?”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狼骨说,“童舟还死缠着狄弦不放,狄弦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她一起回到销金谷。那真是个勇敢的女孩,我想狄弦并不讨厌她,也许后来真的娶了她呢。说起来,在那件事之后,我所听到的第一个关于狄弦的消息,就是和你们夸父有关的——他策划了一桩很成功的逃狱,从桑城放跑了十七个夸父角斗士,并且安排好船只把它们送回了殇州。这起事件是在人类的眼皮底下完成的,所以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当然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猜到是狄弦干的,但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做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之前在桑城呆的那些日子,可没有白闲着。”
“这件事我也知道,”族长说,“我的亲哥哥就是那一次被救回来的。那么你呢?你从此以后抛下家业,来到殇州帮助我们作战,是为了什么?你决定做夸父的朋友了?”
狼骨笑了起来。一阵咳嗽后,他艰难地摇摇头:“不,不会的,我是一个人类,在我的心目中,从来都把夸父当成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从来未曾改变过。”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们打仗,为什么要帮我们杀你的同胞?”冰嗥怒吼道,“难道你表面上帮我们,其实是在把我们引进陷阱里?”
他举起了手中的斧头,族长瞪了他一眼,这才怏怏地放下。狼骨继续摇着头:“我帮你们作战是真的。动脑筋想想呀,数数这些日子你们打的胜仗,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这倒也是,”冰嗥搔搔头皮,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可你究竟是为什么呀?”
“人类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教派,叫做辰月教,”狼骨忽然说起了看似无关的话题,“他们的教义非常有趣,认为世界既不应该有绝对的霸主,也不应该有死水一潭的和平,而应该在混乱中求得平衡,在战争中求得强大。他们四处挑拨战争,却从来不会扶植一个过分强大的君王。”
族长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你自己也……”
“狼骨的事件让我想了很多,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狼骨,”濒死的人类合上双眼,喃喃地说,“我很害怕,害怕夸父被逼入绝境,到了那时候,我很难相信这个可怕的种族会做出什么样鱼死网破的事。我的父亲已经用生命证明了,那绝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我希望你们和人类保持均势,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继续沉睡下去……沉睡下去……”
这是他所说的最后几个字。狼骨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微微起伏的胸膛也一点点归于平静。天色渐渐明亮,雪夜里咆哮的狂风也渐渐止息,也许人类的攻势又将展开。但狼骨已经无法再帮助夸父、帮助他的敌人了。他陷入了永恒的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