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妈的女佣张妈给我穿衣服时,说今天得换件新衣裳。
“穿新衣裳,又过年了?”看着妈只让我新年那天才穿的缎子衣服,我高兴极了。
“今儿个新妈过门,得给你爸道喜呀。”过了一会儿,张妈又说:“先向你妈、三妈和五妈道喜,然后再见新妈。”
昨天我听四姐跟六姐说,新妈要过门,还要大摆酒宴,庆贺一番。可五妈为什么哭了一整天?我问了两次新妈是谁,六姐根本不理我。四姐只说:“明儿你就看见了。”说完就打发我走。我刚转身,就见她俩搂着肩膀,边说边咯咯地笑。她们谈的什么那么有趣,我不知道。
天大亮以后,张妈无所谓地跟我说了这件新闻。张妈性情善良,不像其他大人,从不敷衍小孩。我问她:“新妈是谁,我以前见过吗?”
“没有,我也没见过。”
“妈的相册里有吗?”我记得一说没见过谁,妈总拿出相册给我看。
“傻孩子,你妈怎会有她的相片。她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张妈停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这回倒好,谁也不知道。”
“张妈,怎么给爸道喜,跟过年一样吗?”
张妈边用拢子给我梳头,边慢声慢气地说:“差不多。”
“五妈昨个儿哭了一天,饭都没吃。”
“谁告诉你的?”
“我听四姐跟六姐说的。你知道五妈为啥哭吗?”
“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你妈会生气的。”
张妈在我的两条小辫上各系了一朵红丝带结,更使我觉得是过年了。她还给我换上新鞋、新袜子。新鞋头上有大蝴蝶,走路时一颤一颤的,特好玩。我真想穿着它马上跑出去。
“张妈,我这就去给爸道喜。”
“等会儿,听我说。”张妈拉住我,“先吃早饭,然后按你妈说的做,别忙忙叨叨的,知道不?做个乖孩子,六岁的大姑娘该懂事了。”
其实我并不太懂,可从她严肃的语气,我猜这一定是件小孩子不懂的大事。为让张妈高兴,我答应说:“我知道。”
“看我真笨。”张妈看着我笑了,“光穿得漂亮了,脸上也得画画,要不也太寒碜。”她边说边往我脸上擦胭脂涂粉。
“瞧这姑娘多漂亮。”她自言自语道,“瓜子脸,大眼睛,细眉毛挨得这么近,跟她妈一样。”
听她在夸我,我可得意了。化完妆,我爬到椅子上,冲着镜子左照照右看看。镜子里的女孩穿了一身闪光发亮的衣服,含羞地对我笑,真像新年庙会上卖的小人儿。
“好了,今儿开饭早,快去吧。”
我跳下椅子,像只小鸟一样飞出去了。
两张桌子旁坐满了人,大家都穿着新衣服,愉快地交谈着。
我先向大人们道了早安,就同孩子们坐到一桌。一切都让我觉得是在过年。神龛前,两只大红蜡烛突突冒着大火苗,两炷香散发出的香气,使人觉得这不是普通的一天。佣人过来倒酒。
“放大爆竹真来劲。”一个孩子兴奋地嚷。
“爸说给我们每人十块钱。”另一个高兴的声音。
“小孩子别瞎说。”一位姐姐学着大人的腔调说。
“不信你可以问,我可没撒谎。”六姐说。
此时,三妈端着一大碗炸春卷来到我们桌儿。她帮女儿说:“傻孩子,得管你爸要金元宝。只要他高兴,要什么都行。”
三妈说完,大笑。她的牙齿非常漂亮,笑起来极有魅力。我们都看着她。
“这回你们信了吧。”六姐得意洋洋地说。
“可谁去跟爸说?”一位姐姐说完,有人说让我去,所有孩子都朝我看来。我的脸热得跟发烧似的。
“别逗她。”五姐看了我一眼说,“爸不会对我们小气,肯定出手大方。”
吃过早饭,我们在院子里玩。台阶两侧的苹果树,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沐浴着金色的阳光。方形花坛里开满了红色、白色的大朵牡丹和黄色的鲜花。阳光明媚,空气中充溢着香甜、苦涩的花粉香味。我特爱嗅闻这香气。妈静静地站在花丛旁。
“今年春天,花开得那么艳,好像知道家里有喜事。”姑姑托着水烟袋说。
“是呀,我也在想,花开得正是时候。”妈说。
五妈急匆匆穿过庭院,一阵风似的进了自己的屋子。她穿的衣服非常漂亮,我说不准什么颜色,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我只觉得,她确像那苹果花一样美丽,鲜艳得令人嫉羡。
孩子们仍全都沉醉在欢乐中,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笑闹声,他们从前院跑到后院,再跑回来,等着新妈到来。我一个人静静地站着。一群雪白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安详地飞来飞去,绑在脚上的小竹哨发出悦耳的声音。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爸忽然走到廊边,亲切地问我。
“他们不带我玩,我也不会。”我羞怯地笑笑。
“一学不就会了?”爸从不跟孩子讲深奥的道理。我冲他一笑,算是回答。
爸像平日一样,穿了件天蓝色绸袍子,头戴一顶黑缎子帽,顶部有个小红球。他个子很高,宽肩膀,细长脸,面容透露出高贵。他站在一根红柱子旁,更显得健壮、奇伟。
“爸,你说新妈什么时候到?快了吧?我不让他们玩了。”四姐过来问。家里人都把四姐看成是最受爸宠爱的。
“别急,快了。”爸摸着她的头发,像摸他的爱犬一样。
“我想让你早点给我们钱。”四姐小声说,“可得说话算数,谁大,就多给谁,要是说了不算,我再也不理你了。”
爸笑着大声对妈说:“瞧这帮小财迷。”妈刚想说什么,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前门传来。门房老头气喘吁吁跑进院子,谦恭地对爸说:“新夫人驾到。”
姑姑站在爸边上说:“按皇历,她来的这时辰最吉利。”说完即吩咐佣人赶紧放爆竹,既可迎新人,又能驱鬼辟邪。
爆竹声中,一群孩子和佣人簇拥着一位年轻的陌生女人走进来。她身穿一件耀眼的粉红衣裳,迈着端庄的纤步。脸长得没什么特点,眼睛半睁半闭,嘴唇紧翘着。
六姐凑到五姐耳边小声说:“你瞧她那张脸跟马脸似的,还不如我妈一半好看。”
“怎么和马比。”五姐得意地说,“马脸倒好了,整个一张驴脸。”
“对,我也这么想,要在戏台上,她只配给妈当佣人。”
我笑她们。五姐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们不愿让我听见。我没看清新妈长什么样,只瞥了一眼就被挤到后面去了。我倒想好好看看那张驴脸。
我试着推开佣人,离新妈近点。客厅里全是人,爸、妈、姑姑,还有三妈和五妈,新妈跪在神龛前,叩拜三次。
拜过祖宗牌位,新妈向爸和姑姑磕头。他们每人递给她一个红包。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随后,她又向妈、三妈、五妈见礼。她们也都还了礼,并交换了礼物。礼物都用红纸包着。四姐转身冲六姐扮了个鬼脸。她大概不愿她妈送给新妈礼物。我也一样,不愿让妈把礼物送给这个难看的女人。
“孩子们给新妈见礼。”姑姑大声说。
孩子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羞怯地傻笑,就是谁也不动地儿。妈把五姐、六姐拉到前面,三妈也过来把孩子们推到新妈跟前。
好在新妈没让我们下跪,我们只向她鞠了一躬,她向我们还了一躬。行过礼,佣人端上一个大红盘子,里边盛满了小红包。这是给孩子们的礼物。打开一看,每个包里都是一块衣料、一个玩具。
“快去给爸爸道喜。”三妈见爸刚离开客厅,大声说。
一群孩子冲进书房时,五妈正坐在大沙发的扶手上往香炉里插香,低着头。
“爸。”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给爸跪下了。
“快起来,起来。”爸从椅子上探起身说。
我们刚起来,佣人也进来了。爸和气地对他们说:“鞠躬就行了,不用跪。”可他们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还是跪下了。
“他们都惦着拿钱呢。”四姐跟五姐小声说。
妈和三妈也来给爸道喜。真怪,她们也跪下。爸赶紧把她们扶起来。这时,五妈走进书房,跪在爸的面前。
爸把她拉到沙发上。我们觉得有趣极了,开心大笑起来。三妈笑得快喘不上气了,赶紧坐到一把椅子上。
账房的陆先生穿了件新绸袍,恭敬地走进书房,微笑着给爸鞠了一躬,算道喜了。
“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给他们分喜钱呢。”爸对他说。
陆先生笑着对孩子们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的要钱干吗,吃的穿的都不用你们花钱。”
“就是有用。”四姐得意地说,“我们跟一般人不一样,想的不光是吃。”
陆先生似乎没听明白,只是礼貌地笑笑。爸又对他说:“给他们一人一份喜钱。”
听着爸悦耳的声音,孩子们笑着互相使眼色,只有四姐可怜兮兮地对爸说:“爸,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我差点忘了。”爸笑着对陆先生说,“五个大的每人两块,小的一块,公平了吧?”他看着妈,妈点了点头。
“我们呢?让我们空手待在这儿就公平啦?”三妈大声说完,突然大笑。“我们当然得比孩子拿得多。”
爸拍拍头,笑了。
五妈戏谑地说:“你想要多少?今儿说的是金玉良言,明儿就成了败絮烂泥,废话连篇。”
妈一直在笑,她这会儿说:“当着孩子的面争多丢人。”
“有什么可丢人的?你不是不知道,喜钱也是钱,有钱就啥都有了。”
孩子们都以钦佩的目光看着三妈。我们都爱听她说话。
爸跟陆先生讲:“给夫人们每人一张一百元的银票。”
“银票不过一张纸,有什么意思,我不想要这玩意儿。”五妈叹了口气说。“或许是个好兆头,新娘子,一百,多吉利的数!”
“就为图个吉利。我拿它可有用,你不想要,给我呀。”三妈说完,过了一会儿就出去了。孩子们也一同走了。五妈拉起妈的手也要走,爸拉住说:“待会儿再走,帮我磨墨,有人求字。我今儿个得写出来,明天一天都不在家。”
“午饭后我要去看戏,现在就该吃饭了,家里有那么多人伺候你,今天又娶了新媳妇,干吗单挑我磨墨?是不是想让我减肥呀?”五妈说。
“你比别人磨得好。戏晚上再去看吧。”爸说。
“我聪明的老爷,晚上跟下午可不是一出戏呀。”五妈叫出声来,“今儿下午是《游园惊梦》,李又辰演那小生,他这出戏演得特棒,良机不可失。”
“他确实是个英俊小生,可戏演得不怎么样。”爸笑着说。
“那有什么,反正我没看过。”
五妈突然发现我还在屋里,就过来对我说:“别让我们的小艺术家错过了好戏,快去换衣服,宝贝。”
我高兴地跳下椅子跟她出去了。
“傻女人。”出门时,我听见爸叹息说。
整个下午我们都泡在戏院里。时间过得真快,到家已是晚上了。五妈一直对我好,吃过晚饭,领我到她房里。
五妈抽水烟袋,我帮她点火。她洗脸时,我帮着递毛巾、香皂。她好几次催我上床,我没听。我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况且下午在戏院已睡了一小觉儿,不困。嘈杂的音乐正好让小孩儿入睡。
在五妈那张大床上,我躺在她旁边。我们吃了点水果。我缠着她给我讲讲下午的那出戏,因为我不明白,一位漂亮小姐只同那个小生见过一面,怎么没有他就无法过了呢?怎么那么快就病死了?她得的是什么病?我不停地问。五妈被问烦了,说:“小孩子甭问那么多,你又弄不明白。”
“大人应该明白。”
“大人,最好也别明白。”她叹口气,不说了。
“你干吗叹气呀?”
“你不懂。”五妈合上眼,大颗的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从脸颊上滚下来,她连忙擦去。
“你哭了。你是不是可怜那位小姐?你跟我说过那不是真的。”我天真地说。
“我早忘了。”她想强作欢颜,可眼睛又湿了。
“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妈说我是乖孩子。”
五妈似乎为我朴素的同情打动了。她慢声细语地说:“我真想一死了之。人只有死了,才会忘记一切。”
我听不懂她的话,却感到害怕。我静静听了一会儿,又为她而悲伤。
“你不会去死,你不会忘了妈、我,还有爸……”我说不下去了。
“我不会忘了你妈,她对我太好了,可……”她用手捂住脸。我看见她的手指在发抖,胸脯起伏。
“是谁害得你这么难受,告诉我,别哭了。”我用发颤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