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子
与随心所欲的美国作家相比,英国作家往往更严谨,更牛津,更一本正经。对于这种一本正经,至少有一类美国文人是很不屑的,比如金斯堡、凯鲁亚克那一类,他们更喜欢无拘无束的放荡生活,所以不怎么去伦敦,更愿意往巴黎跑。但美国毕竟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要谈论英语文学,英国还是祖师爷,有哪个美国作家敢说,自己没受过乔叟、莎士比亚、斯威夫特的滋润?因此,总有那么一些受过科班教育的美国作家,只要一提到英国文化,脸上就会浮现敬畏和向往,比如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
这普拉斯是个大美人,美到什么程度呢?如果举办全球女作家选美,她会被选为文坛上的美国小姐。美貌有时候可以决定一个人的文学地位,尤其是对于女人。莱斯沃斯岛上的萨福,锦江边上的薛涛,俄罗斯的文学月亮茨维塔耶娃,巴黎文化圈的交际花阿娜伊斯·宁,哪个不是貌美如花?若论文学成就,林徽因、陆小曼不及张爱玲的十分之一,但后人乐于谈论林、陆,原因也是她们漂亮。普拉斯当然不仅仅只有美貌,她还会写诗写小说,写得还相当不错,是个有远大抱负的女作家。
不过有时候太有抱负,活得也很累。她在大学期间最崇拜的文学偶像,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这人是语言天才,写诗惜字如金,沉迷于对死亡的探究,这一点最合普美人的胃口。电影《星际穿越》里那首诗《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就是狄兰为其病父所作。她在《小姐》杂志做编辑时,经常向人推荐他。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伤心事:1953年6月,托马斯不但来到纽约,还专程前来拜访该杂志,与各位大编辑共进午餐,可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疏忽,也可能是嫉妒,这么重大的活动,居然没人通知她。
她错过了与偶像相遇的唯一机会,要知道那年普小姐芳龄二十一,正当花样年华,托氏三十九,正值创作旺盛期,假设美人普拉斯与才子托马斯一见钟情,两人的命运会不会因此而改变?还真很难说。偶像的偶也是配偶的偶,女人一定有直觉,何况普是女诗人,女诗人是世上最敏感的女人。她发现自己与托擦肩而过,不甘心,跑去托下榻的切尔西旅馆守候,一守就好几天,可托走了。普拉斯崇拜托马斯,可托马斯并不知道世上有个普拉斯,一位面若梦露的女粉丝。
接下来几礼拜,普拉斯变得行为异常,母亲发现她开始自残,用刀片割自己的大腿,割得鲜血淋漓,可她说一点也不疼。母亲立刻带她去看精神病大夫,并住了进去,在里面接受残酷的电击治疗,那是当时比较先进的疗法。这边普拉斯在治病,那边托马斯死了,死在纽约。原来三个多月后,托马斯鬼使神差又来纽约了,又住进切尔西,说是举办诗歌朗诵会,但整天泡在附近的白马酒吧酗酒。也不知是不是感应,托氏自上次回英国后,患上严重失忆症,老想再来纽约看看。他想看什么呢,没人确切知道。
11月初的一天傍晚,托马斯喝得酩酊大醉,向旁人夸耀自己喝了十八瓶威士忌,破个人纪录了,回旅馆后即陷入昏睡,几天后去世。狄兰太太凯特琳从英国赶来,看见丈夫遗容一下就失去理智,扬言要杀死接待他的那些美国佬,并真的动手打人,结果被绑起来。她是位舞蹈演员,一生热烈地爱着狄兰,可狄兰不怎么爱她,这是另一个悲惨的故事。普拉斯“痊愈”后,托马斯已不在人世,她独自前往牛津,进入她向往的英国名校深造。
2011年3月,一个叫尼克的男人在阿拉斯加大学悬梁自尽。他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本人很平凡,没孩子,也没结过婚,但是他的死引起全世界的注意,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父母很不平凡,母亲就是普拉斯。原来普美人到英国后,又爱上一位英国人,这次爱上的是特德·休斯(T.Hughes,1930-1998),也是位大诗人。应该说普拉斯的文学成就不及休斯,可名气比休斯响亮,因为普拉斯不但会写诗,还会写小说,她把自己的苦闷全都写进一本小说里,就是这本《钟形罩瓶》。《钟形罩瓶》十几年前由黄健人女士译毕,后译稿遗失,此次请黄女士与女儿赵为合译,母女搭档珠联璧合。
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美丽的女主角埃丝特就是普本人。所谓钟形罩瓶,指的是实验室里一种钟形的玻璃罩瓶,用来保存胚胎之类的标本,普拉斯的用意很明显,喻指现实生活对灵魂的无形禁锢。世人是明白这一点的,小说的初版封面用的就是这样一幅画:一个年轻女子在玻璃罩瓶中苦闷沉思。埃丝特的情人威拉德是个伪君子,威拉德的不可捉摸,威母的尖刻,自己母亲的哀愁,写作的挫折感,等等,让年轻的埃丝特焦头烂额。
一天母亲来看她,带来一束玫瑰花。“留着给我的葬礼好了。”埃丝特说。“今天是你生日呀。”母亲几乎哭起来了。埃丝特随手把玫瑰扔进了废纸篓。为了摆脱深陷的泥淖,她选择自杀。
小说描写了普拉斯在《小姐》杂志实习时,见到的种种情节故事,再现了杂志社内部各位同事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细节之生动令人讶异。据说小说出版后,诸同事颇感尴尬,有的同事为此还离了婚。
小说充满了种种诡异的暗示,但在命运到来之前,人是看不懂那些暗示的。现实生活中的普拉斯,在生下小尼克后,与休斯的婚姻亮起红灯,这期间休斯爱上了犹太女子魏韦尔,普拉斯得悉这个消息,在伦敦公寓开煤气自杀。那时尼克只有一周岁,跟姐姐一道睡在隔壁房间里。原来休斯休斯,就是休掉普拉斯的意思。魏韦尔也并不幸福,六年后先把与休斯生的四岁女儿杀死,随后自我了结,方式也是打开煤气罐。
休斯身边有如此多的人死于非命,自然会引起世人震惊,也引起公愤。他在去世前出版了诗体回忆录《生日信札》,试图为自己做一点辩护,但并未获得普拉斯粉丝们的谅解。普拉斯墓碑上刻有休斯的名字,那名字后来被人凿掉了,刀凿者一定觉得这个英国桂冠诗人,配不上普拉斯的如海深情。
尼克曾分别出现在父母的诗中,母亲叫他“谷仓里的宝贝”,父亲形容他的眼睛如“湿润的珍珠”,但这一切并不能减轻他幼年丧母的痛苦,他终于还是步妈妈后尘,结束了自己四十六年的忧伤。尼克去世后,媒体争相报道,本意是想多写写尼克,却不料还是被其母亲普拉斯抢了风头。有的人命如珍珠,注定当不了配角,在有她出现的地方,其他人都会黯然失色。
献给伊丽莎白和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