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血一下涌上头部,耳朵开始发热,头痛再次袭来。冷静,要冷静,我对自己说,深呼吸,做个深呼吸。我摘掉兜帽,长长地吸一口气,地下阴冷潮湿的空气涌进我的肺,让我过热的大脑稍微冷却了一些。
平静了几分钟,我再次试图寻找那扇消失的门。没有任何痕迹表明这里曾经出现过一扇门,凹凸不平的墙壁刺痛我的指尖。我颓然坐下。
你的朋友们去哪儿了?父亲的脸出现在黑暗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放肆嘲笑。住嘴!我叫道,把脑袋埋进臂弯,堵住自己的耳朵。我说过了,别惹麻烦。父亲抹去嘴角的酒渍,呼出臭烘烘的灼热气息,他揽着姐姐的肩膀,姐姐明亮的蓝眼睛中蓄着透明的眼泪。母亲在一旁哭泣。住嘴!我尖叫道。你已经十八岁了,现在滚出我的房子,找份工作,或者去上你那该死的大学,我没有责任再与你分享我的牛肉浓汤了!父亲咆哮着,将衣箱扔在我脚下。姐姐躲在厨房里流泪望着我,母亲无动于衷地端着锅子。住嘴!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你没办法准确计算时间。我或许做了一个噩梦,也可能根本没睡着。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因长时间蜷曲而发出呻吟。现在我想做的是,回到我小小的公寓,喝一大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把我昨夜荒唐的梦境全部忘掉,把手心残留的触感全部忘掉,把手指聊天聚会这个荒诞不经的名字全部忘掉。
我迈出左脚,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滚动两下,亮了起来。白色光斑一瞬间照亮了狭窄的空间——那是我昨夜丢在门前的手机,我那独一无二的、被当今时代唾弃的老式智能手机。
那不是梦。我立刻找回了全身的力量,拾起手机。电量马上就要耗尽,但足够让我仔细检查凭空出现的墙壁。没错,这堵墙是崭新的、由快干水泥临时砌成的,在墙壁下方接缝处我发现了被掩埋一多半的木质门槛。门还在,只是被试图隐藏秘密的人保护起来了。我敲敲墙壁,水泥的厚度在我的破坏能力范围之外。
穿黑色连帽衫的人不是我的幻觉,他们只是换了聚会的地点,忘了通知我而已。我有些欣慰地自我安慰道。
我在那里等到凌晨两点,没有人出现。我走上地面,步行到两公里外的地铁站,在那里找到一辆出租车回公寓。我一步一步走上嘎吱作响的台阶,心情乱糟糟的,但周三上午还要工作。打开公寓门之后,我想的是赶快喝杯酒冲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
我愣在门口。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
8
我拿起电子印章,给屏幕上那份养育着六个孩子的新移民家庭所提交的特殊贫困津贴申请书盖章。电子印章指示灯由绿色变为红色,代表今天的通过名额用光了。我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手腕。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与我共享小隔间的漂亮金发女孩站起来邀请大家参加她的生日聚会,“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也欢迎你。”她有些迟疑地对我发出邀请——我知道这样的邀请已经是礼貌的极限。
“对不起,我明天还有个重要约会。那么,生日快乐!”我回答道。
她显然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谢谢,真遗憾。祝约会愉快哦!”
对她这样年龄的女孩来说,我是长辈,我很明白一个不合时宜的长辈能给聚会带来多大的灾难。但约会并不是借口,我的右掌心还能清楚感觉到那个神秘女人的留言:明早六点市政广场。
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找到我,又是怎样进入我的公寓,也不知道她等了多久。在短暂的震惊过后,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脱衣舞俱乐部的霓虹灯在窗外闪烁,给她的黑色连帽衫镀上五彩的光芒,我仍然看不清兜帽下的脸庞。对不起,聚会地点更改了。没来得及通知你。她写道。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我问。
不,情况很复杂。刚才的手指聊天聚会只有核心成员参加。我们内部发生了一些争执。她写完这句话,手指点了几个代表犹豫的省略号。
关于什么?
关于要不要做一件蠢事。她在“蠢事”两字下面画了条波浪线。
我不明白。我老老实实地写。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把手指聊天聚会的由来、组织形式、派系斗争和最终目标讲给你听。她写了个很长的句子。
我不愿意听。我回答,我不愿意把有趣的聊天聚会变成政治。
你不懂。她画了一个代表叹气的大于号。我发现她就连最简单的情绪表达都通过书写来完成,你一定发觉,网络、电视、纸质出版物在这些年来失去了思想的光芒。
是的!我有些兴奋,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引发争论的话题消失了,剩下的都是些无聊的东西,我不止一次在讨论组里发表敏感话题,但没有任何人参与讨论。瞧,他们似乎更关心生鱼片和蚯蚓。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那时没有人相信,医生让我吃那些该死的小药片使这种幻觉消失,可我知道这不是幻觉!
不只这样,你与朋友聊天的内容,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像媒体和网络一样变得越来越平淡。
你怎么知道?我几乎沉不住气要站起来了。
这是一个阴谋。她用力写,以致我的掌心都感觉到了疼痛。
阴谋?像人类登录月球那样的阴谋?
像水门事件那样的阴谋。她潦草地写道,辨识起来有些费力。
我想我需要好好上一课。
那从政治开始。
先等一下……下一次聚会何时举行?我可以参加吗?
这就是争执产生的地方。行动派认为,我们下次聚会应该在公共场所举行,比如市政广场。我们不应该再躲躲藏藏,而要强硬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她告诉我。
我猜……警察不太喜欢你们。我又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天,气喘吁吁不停追逐其后的两名警官。
整个组织他们掌握不了,只是部分成员有案底而已,特别是行动派。她坦然回答。
你有案底?我好奇地问。
说来话长。她不愿多谈。
……你叫什么名字?我鼓足勇气,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她的手指停止移动。我努力端详她兜帽下的脸,但连帽衫完全遮蔽了她的面貌,甚至性别特征。我突然想到,关于“她是女人”的猜测完全基于纤细的手指,她也可能是个年轻的男孩子——尽管内心完全抗拒接受这一点。我希望她是姐姐那样的女人,亚麻色头发、声音轻柔、有点调皮、鼻子上长着几颗小小的雀斑,我漫长的单身生涯一直在寻找的那种女人。
你会知道的。她想了想,避开这个话题。
其实我更好奇的是……我正感受着左手食指与她右掌心的细腻触感,窗外突然有警笛声响起,尖利的啸叫由远及近。
她警惕地坐直身子,拉低兜帽,快速写道:我要走了。如果愿意的话,明早六点市政广场。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有机会改变世界,更有可能后悔终生,无论怎样,别因此责备别人——特别是我——因为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光头的男人比较性感。
她用瘦弱而有力的手指捏捏我的右手,离开沙发,从起居室的窗户翻了出去,我追过去向下看,她已经从防火梯灵巧地攀缘而下,消失在街角。我抚摸着自己半秃的头顶,有点迷茫。
9
我三十七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陷入深深的抑郁,房东太太说服我去见她的心理医生,并威胁我说,如果不接受一个疗程的心理咨询,就要把我和我的脏屁股踢出公寓楼。虽然明白她只是怕我在她的起居室里服毒自杀,但我后来还是深深感念她的好意。心理医生是个留着弗洛伊德式大胡子的瑞典人。“不,我不是心理医生。”见面聊了几句之后他说,“我是精神病医生。这也不是心理咨询,是心理治疗。你需要服药,先生。这些小药丸可以让你不至于总是梦到姐姐的坟墓。”
“我不害怕小药丸,医生。”我回答,“只要医疗保险足够支付费用。我也不怕梦见亲爱的姐姐,就算她一次又一次从坟墓中爬出来。我害怕的是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你感觉到了吗,医生?滴答滴答,像秒针一样,这儿,那儿,永不停止。”
医生饶有兴致地俯身过来,说:“讲讲你所说的变化。”
“有种东西在死去。”我左右望望,低声说,“你嗅不到腐烂的味道吗?电视节目里的评论员、报纸专栏作家、网络聊天组,自由的精神正在死去,像暴露在DDT中的蚊虫一样大规模死去。”
“我看到的,是社会与民主的进步。你有没有想过某种阴谋论的精神症状使你怀疑一切?”医生向后靠,手指交叉。
“你也曾年轻过,医生,那个敢于怀疑一切的年代。”我焦急地提高音量,“在那个我们不知道会成为什么人、但明白自己不愿成为什么人的年代,在那个充满斗争又充满英雄的年代。”
“当然,我怀念年轻的时候,先生。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是成年人,就要承担家庭责任和社会责任,乃至人类文明和物种延续的天然职责。我的建议是,回去定时服用这些小药片,把不切实际的幻想都丢掉,找一份轻松的工作,周末时钓钓鱼,每年出去旅游一趟,在合适的时候找个女孩成立一个家庭——当然,我们还没有聊到你的性取向,请不要当做歧视——然后生个孩子。”医生戴上眼镜,翻开记事本,用暂停的手势打断我即将脱口而出的争辩,“现在,让我们谈谈你父亲和姐姐的问题吧,童年创伤对那些小药片的疗效很重要。好吗?”
治疗很有效。我渐渐习惯了平淡的电视节目与网络讨论组,习惯了社会的平静、单纯、美好与平庸,习惯了父亲的影子偶尔出现在面前,尽量不与往事纠缠。突然,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家伙闯进我一成不变的单身汉生活,丢给我一个选择,一个我完全无法理解其中意义的选择。我能够理解的,是手指聊天带给我许久未有的真实感,让我感觉八年前逐渐死掉的那些东西像春季的昆虫在地下悄悄破茧重生。“明早六点市政广场”代表什么,我想不明白,在面临选择时我通常会掷硬币,硬币在空中飞舞的时候答案会自己出现:你期望哪一面先落地。这次我没有掏出硬币,因为下班后走出社会保障局大楼时,潜意识驱使我走向地铁站的反方向,推开一扇旋转灯柱旁的玻璃门,对站在镜子前面的肥胖男人说:“嗨。”
“嗨,好久不见。”胖男人挥挥手,“老样子?”
“不。”我微笑,“帮我剃个光头。性感的那种。”
10
凌晨三点四十分,我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我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史蒂夫·乔布斯连帽衫和卡其布长裤,穿上慢跑鞋,戴上耳机,听金属乐队的老音乐。
五点整,我给ROY留言,喝了一杯咖啡,走出公寓。太阳还没有升起,清晨的风吹过新剃的头皮,让我滚烫的大脑凉爽起来。
我搭上第一班地铁,满不在乎稀疏的乘客投来诧异的目光。
五点四十分,我来到市政广场,站在草坪中央,路灯明亮,晨雾升起。
五点五十分,街灯熄灭,第一线天光照亮青蓝色的薄雾,人影在雾中逐渐聚集。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握住我的右手,我牵起左侧陌生人的手臂,“早安”在掌心传递,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市政广场前,沉默地组成不断扩大的圆环。
六点十分,由超过一百人组成的环稳定了,手指聊天聚会的参与者开始高速传输信息。我闭上眼睛,一滴露水从兜帽檐滴下。右边是一位年老的绅士,松弛的皮肤与精练的造句告诉我这一点;左边是一位保养得当的女士,她手掌丰润,戴着大大的钻石戒指。话题出现:相比现在那些没种的娘娘腔乐队,哪些乐队的名字是我们应该永远记住的?
金属乐队、U2,当然还有滚石。我立刻加入自己的意见。
地下丝绒。
性手枪。
绿日。皇后。涅槃。
NOFX.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Anti-Flag.
Joy Division.
The Clash.
卡百利,当然。
Massive Attack.
等等……跳舞音乐也算吗?那要加上性感小野猫。
我会心微笑。第二、第三个话题出现。我喜欢这种自由自在讨论的感觉,即使以游戏式的数据交换方式。第四、第五个话题出现。指尖与掌心繁忙工作,在减少误码率的基础上尽量使用缩略词,我感觉自己的手指聊天技巧逐渐纯熟。第六、第七个话题出现,这几乎是手指聊天聚会带宽的极限。话题附加的评论会逐渐增多,直到所有感兴趣的人发言完毕,发起话题的人有权力和义务在合适的时刻停止该话题的传输,为新话题腾出空间。第一、第三个话题消失了,第二个话题、关于宪法第一修正案的讨论仍在持续进行。其他话题发起者不约而同选择中止传输。环网中只剩第二个话题,参与者们默契地停止发送话题本身,仅仅传递评论以节省带宽。但这时的聊天组是低效率运行的,因为环网中传输的只有一个数据包,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在空闲时发起新话题。新话题让网络再次繁忙,数据很快在某一个节点拥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