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刚强兮不可凌。
——《九歌·国殇》
楚国的圄牢,迎面便是两扇顶梁对开的青铜包面的大门,门面相对盘踞着两只其状如牛、苍身无角的独腿夔龙。夔龙为远古凶兽,相传古时黄帝以其皮为鼓,以雷兽之骨擂之,声闻五百里,威震天下。
推开这两扇森然的巨型大门,是一面照壁,其上画着猛虎食人的图腾。画中猛虎以后爪与尾为支点,两只前爪腾空,有力地攫着一断发跣足之人,作噬食状。虎之凶戾与人之惨烈鲜明相映,逼真生动。
转过照壁,后面是由四个接连陡转的直角弯和五道铜门隔离的甬道,然后便是一条一米多宽的巷子。巷子两边有两排低矮的监房,里面关押着一般的杂犯;而巷子的南尽头,一个直角弯后,便是专门关押死刑重犯的内监。
这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与唾弃的世界,一墙之隔,墙外明媚,墙内腐霉。时已深秋,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吹进来,摩擦出“呜……呜……”的惨厉声。新鲜与腐朽的血腥气在这里终年弥漫,夹杂着牢狱中特有的酸臭味,直钻进人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每到寂静的深夜,死囚们不甘地嘶吼,犹如沉睡经年的冤魂厉鬼被唤醒,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回荡在整个圄牢中。
此刻,其中的一间囚室里,一个青年正盘膝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穿着一身散发着酸臭味道的囚服,长发凌乱地系于脑后。身下是一个几近腐烂的草席,时常有虫子爬过。他的面颊清瘦,嘴唇干燥皲裂,只有那乌黑的瞳仁依旧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正是屈原。
除去那张腐烂的草席,囚室的角落里还有一个缺口陶盂,上面满是污垢。秋雨后的潮湿混合着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令这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屈原颓丧地坐着,内心早已被这地狱般的处所击败。是的,这经年的恶臭与污垢,这浓重直冲鼻端的血腥气,这日夜回荡的哭嚎声,这无尽的黑暗,都在时时刻刻冲击着他脆弱的身心。就连当日在无明剑下濒死的时刻,他也不曾如此清晰地直面生命的脆弱。死亡,从未离他这样近过。在这里,他不只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更体会到以百、千、万计的生命的死亡。有多少灵魂在这实实在在的绝望中腐烂着,直到永久化为这黑暗的一部分?
他们,她们,都该死吗?
无明的父兄亲人都该死吗?
越国的无辜百姓都该死吗?
我大楚的万千将士都该死吗?
我,该死吗?
年轻的诗人将头向后轻轻靠在滑腻酸臭的石墙上,仿佛平日里靠在府中髹漆雕花的床头一般。
然后他闭上眼,轻轻地吟唱起来: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轻扬,盘绕而上,隐约回荡在这暗淡无光的死牢中。
不远处的一间囚室中,满身血痕的无明倚靠在角落里,也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繁花锦盛的绿色原野上,氤氲着清新沁人的花草香气,缕缕笛音自花间草间漏了过来,如天上洒向人间的玉液琼浆,令人一阵温暖陶醉,接着一阵迷离悲伤。
一名身披女萝、腰系藤蔓、头簪翠枝的少女,只手扶着一副面具遮于面部,静静地站在花叶间朝这里凝望。藤蔓自她身后蔓延开去,如灵活的触手般伸向远方,拉着少女随之慢慢退去。
“别走……”屈原急惶地伸出手。
少女缓缓放下了面具,露出两脸夭桃、一眸春水。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声渐远,人渐远。
“莫愁!”屈原陡地惊醒,竟喊出了声来。
他低头自怀中慢慢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在昏暗中细细端详。香囊精致小巧,散发出一丝清幽香气,还带着他的体温。
“莫愁,是你吗……”他再次低喃道。
一阵铁器碰撞之声将他唤回。吱嘎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两个身影走了进来。为首一人魁梧高大,头戴垂缨冠,身穿赭色窄袖深衣,腰系带紫纹对龙袍带,目光如炬,正是楚王熊槐。
“屈原!见到大君还不行礼!”楚王身后的木易喝道,半是恼怒,半是焦急。
楚王瞟了木易一眼,着他噤声,随后转头看向屈原。
屈原依旧盘膝坐在草席上,静静地看着楚王。
两人相视片刻,楚王自身后取出一柄寒气森然的青铜剑,稍用力,便直直插在屈原的面前。
屈原看向那柄剑,只见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线锋,其最宽处约在离剑把半尺许,向后便呈弧线内收,至剑锋后内聚成尖锋,通体青寒。稍一用力,便没入地面寸许,足见锋利至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好剑!”屈原不禁由衷赞道。
楚王见他如此,点点头:“好胆量!”
他微微侧头,木易拍拍手,很快便有狱卒端来了一方小案,又整齐码上几道小菜、一樽冒着热气的酒,还有两只耳杯。
待狱卒全部退下后,木易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耳杯斟满,并将其中一杯恭敬地递到楚王手中。楚王接过后,也不看屈原,仰头便将杯中物饮尽,随后将耳杯掷在了案上。
木易立刻向外面使个眼色,很快便有狱卒小跑进来,拿一领簇新、散发清香的精编竹席展在案前,随后又在上面铺上一层朱红色、绣有经锦条花的软垫。
楚王盘膝坐下,拿起酒樽为自己斟满,举杯向屈原,但并未说什么。
屈原坦然一笑,执起自己的耳杯,向楚王朗声道:
“多谢大君为我送行!”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辛辣温热的酒气直冲脑门,他大喝一声:“痛快!”
楚王的唇角也微露出些弧度,他慢慢地又斟满了一杯……
二人便这样沉默地斟着,饮着,一樽酒未及变凉,已被饮尽。
“好酒!再来一壶!”屈原晃晃空了的酒樽,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楚王微笑。到底年少,屈原已是醉了。
一旁的木易见状,立刻又着人烫了一樽送进来。他亲手端至案前,为二人斟满。
楚王手中把玩着一块精巧的薄胎玉佩,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你,很欣赏无明?”
屈原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后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苦笑道:“交浅言深罢了。”
楚王眼中似有蔑意:“愚也!”
屈原并不恼,点点头:“确是,两个愚人才会行至如此田地。”
楚王挑眉问道:“此言却是认罪了吗?”
屈原听得“认罪”二字,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朗朗,贯穿狱所。
木易恼怒,欲上前喝骂阻止,却被楚王一个眼色压了下来。
屈原笑声渐歇,慨然正色道:“灵均有罪,罪在只知舞文弄墨,不解苍生何往;灵均有罪,罪在无益于社稷民生,无功于疆场天地;灵均有罪,罪在拖累父母至亲,罪在攸关大君安危。”
他停下来歇了歇,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痛楚。“无明亦有罪……”屈原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罪在身为其父之子、其国之民!无明有罪,罪在忠肝义胆,丹心赤忱!无明有罪,罪在生而为人,而非草芥木石!”
“放肆!”楚王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将整个小案掀翻在地,手指着屈原气得讲不出话来。
木易见状,内心暗叫不妙,慌忙抢上前来说和:“大君息怒,息怒!切莫让这番醉话气伤了身!”又立刻转头怒斥道,“屈世子是糊涂了吗?几杯黄汤下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还不快向大君请罪!”
然而屈原却毫不领情:“糊涂了?原也许不谙治国之道,可楚越两国的万千百姓与将士皆同我一般,只盼有个宽厚仁和的王能庇护他们周全安康。如今天下昭昭,皆知我大楚举兵犯越,攻城略地之余,赤地千里,血流成河。当日祭祀高台上,无明为报家国之仇越众刺王,其绝望仇恨人人得见。大君的权谋远见泱泱万民未必能领悟十中之一,而那无明之忠孝激烈却是乡野最愚钝的莽夫也能够感同身受啊!”
木易极小心地朝楚王偷瞄了一眼,见楚王面上青筋暴起,心下愈加焦灼。
“这些皆非你知情不告、勾结刺客之由!”楚王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是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
屈原突然伸手将酒樽自地上拾起,将残酒悉数灌进喉咙。喘息起伏良久后,他敛衣起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楚王,声音嘶哑却清朗。
“山不让细壤,故能成其大;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管仲曾有言:‘安乡重家则敬上畏罪,敬上畏罪则易治也。’如今越国已灭,难道大君欲将越地屠尽?否则怎不明白杀人易、诛心难之理?”
楚王闻言大震,一时间似是呆住了。
这时却见屈原脚下虚浮,再也站立不住,他身体晃动几下,竟然扑在了地上。
大惊之下,木易急忙上前查看,片刻过来回楚王道:“想是不胜酒力,又激动过度,一时醉过去了,并无大碍。”
又听得地上的屈原在昏迷中低唤:“别走……”
楚王站立在原地,静默许久。在囚室中昏暗的灯光下,木易辨不清楚王的神色,只得惴惴地在旁守候。
良久,楚王突然发力,将没入地面的青铜宝剑拔了出来,大步走向昏醉在地的屈原。木易大惊,失声喊道:“大君!”
天边泛起鱼肚白。屈伯庸依旧跪在宫门前,血迹染在膝下的大片石板地上,此时已干涸,薄薄的一层红色有些发灰,像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屈伯庸的脸色则白得像纸一般。兰台宫外,更漏里的细沙一点一点少下去。在那慢慢坍陷的沙子上,屈伯庸仿佛看到屈原生命的火苗在一丝一丝地灭下去,所有的希望也在一分一分地褪掉颜色……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后而来,惊醒了他。那步履沉稳有力,似跳动的脉搏,敲击在屈伯庸的心上。脚步在他身后堪堪停下。
他并未回头,只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带原回家。”屈由的声音出奇地低沉,阴郁得令屈伯庸不禁回头望去。
只见屈由上身穿着一件淡青色泼墨云纹的窄瘦短衣,下着云白长裤,头戴白鹿皮弁,腰间系着两枚寸许长的师比,一枚是竹节制成,一枚是琵琶纹样紫玉琉璃。他面色凛凛,眼射寒星,手握一把短柄青铜梅花戈,立于台阶之上,有如撼天狮子下云端,摇地貔貅临座上。
看到那柄梅花戈,屈伯庸眼中顿时精光乍现。
“你要做什么!”
“父亲!原昨晚已被大君打入死牢,今日问斩!”
这一句不啻一道晴天霹雳,击中了跪在台阶上的老人,他怔怔地,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屈由握紧手中的梅花戈,缓缓拾级而上。忽听得身后一声低喝。
“放肆!”
“请父亲莫要再阻拦,由愿承担一切后果!”屈由头也不回,语调冷峻,目光坚毅。
“跪下!”屈伯庸又是一声暴喝。
“父亲!”屈由回首,他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起来。
“你跪还是不跪?”屈伯庸沉声问道。
扑通!
屈由咬牙切齿地缓缓退下几步,跪在了父亲身侧。
“你执戈面君,意欲何为?”老人虽面色苍白,但仍掷地有声。
屈由依旧咬着牙根,不发一言。
“回答我!”屈伯庸怒喝道。
“由只求将弟弟带回,保他平安。”屈由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略微颤抖。
“若带不回呢?”
屈由平静正色道:“那便兄弟执手同去!”
“你……”屈伯庸气结。
“父亲,由本为孤儿,自幼得您与母亲垂爱,与原弟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从未被另眼相看。正是因为您多年来的教诲与引导,由才得以领军沙场,为国效命。如今原弟被冤,身陷囹圄,我怎能坐视不管?”
见父亲膝下血染的台阶,屈由又痛心道:“您多年来为国效力,当日高台之上更是为保护大君而身受了一剑,至今未愈。原以一介素手书生之躯拼死阻拦刺客离去,事后他又怎会行那勾结行刺之事?其中必有缘由与冤情。然而大君竟丝毫不顾念父亲您多年的劳苦,只凭一时之气、一面之断便将弟弟打入死牢,与刺客同处!这样的大君岂非昏……”
话未讲完,屈由只觉面上一痛。
“啪!”屈伯庸一个巴掌扇过来,将他后面的话全部打了回去。
“逆子!”
“父亲!”屈由捂住脸颊,满面震惊。
“枉费我与柏惠多年来的心血,将你们两兄弟抚养、教化成人,如今竟无一懂得惕心保全、沉稳谨慎!”
屈伯庸颤颤地站起身来,不顾浑身麻木、伤口疼痛,抬手指着屈由继续骂道:
“我屈家出了一个勾结刺王还不够,你还要再加个弑君的罪名给我们吗?我们将你抚养长大,只为有朝一日让你逞一时之快而罔顾自己的性命吗?如今原儿性命攸关,也唯有我拼着一条老命日夜长跪于此,勉求君恩,尚有一丝转机。此时,府中空虚,只盼你身为长子能扛起家中顶梁,你的母亲与我屈家上下老小都在倚靠着你给他们定心扛鼎!这才是你对屈家义不容辞之责,才是我屈伯庸多年来将你视如己出之慰盼!”
听罢父亲这段斥骂,屈由如遭雷击般跪在台阶之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梅花戈“咣当”一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击声。
多年来的父母恩情、手足之情、自卑惶恐之情,一齐涌上心头。父亲的一席话如重锤,击碎了他心中块垒,也击中了他刚毅面容下的脆弱。
“咣……咣……”随着两声沉响,台阶尽头紧闭的宫门缓缓开启。
台阶下方的父子立时惊醒,惶惶向上望过来,目光中夹杂着期盼与惊恐。
片刻后,两名宫人一前一后抬着一副小架慢慢拾级而下。旁边跟着一位身着红棕绢面、深黄里料、大菱形纹锦镶边的华美宫服之人,屈伯庸一眼便识出,正是楚王的贴身侍从木易。
走得近了,二人才看清小架上躺着一人,身着死牢囚服,一动不动。屈伯庸心下一沉,屈由更是脸色铁青,他们欲要举步,却又瑟缩踯躅,不敢上前。
终于,小架行至面前,只见屈原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地躺在上面,一件白衣覆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深秋的风自他面上拂过,连双唇也是青白色。
“儿啊……”屈伯庸再也不能承受,扑到小架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
虽然早已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但当幼子的尸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还是感觉整个人的魂都被抽走了。他双手抬起欲要抚一抚屈原的面颊,尚未靠近却已颤抖得厉害。
屈由狂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握成拳,“嘭!嘭!嘭!”一声重似一声,狠狠地砸在青石铺就的台阶上,每砸一下,青石阶上便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小架,不敢看那曾经熟悉的清俊面容,不敢看那已经不再散发桀骜英气的闭合的双眼。
刚刚走上前来的木易被屈家父子的情状唬了一跳,惊在当场,半晌未能说出话来。屈由那如天降魔主,似要遇佛杀佛、遇神弑神般的模样,更是令他当下汗湿了襦衣。
“唉……大君……”他心中默念,“若是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大司马……”木易虽心中惊动,面上却仍是如常恭敬地唤着,“大司马切莫如此,二世子只是酒醉未醒,并无什么大碍,大司马与屈将军安心。”
“什么?!”屈家父子闻言大惊,双双错愕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木易,屈由更是一把将木易的手腕攫住。屈由自幼习武,本就力拔千钧,如今心绪激荡,失去了分寸,木易只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折断了一般。
“屈将军轻些使力……”木易不禁低呼道。
“啊,实在对不住,公公勿要见怪。”屈由方才发觉,赶忙收了力道。
木易的额头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恳切地说道:“事关重大,木易怎敢胡言?昨夜大君思虑良久,亲至死牢中与二世子把酒理论,后来……世子不胜酒力,昏醉过去了。”
见屈家父子仍是一副不能置信的神色,木易又道:“世子至今尚未转醒,应是连日惊吓劳困所致,大司马不必担心。大君已格外开恩,特赦二世子,您尽快携了世子一并回府休养吧。您如此年纪,连日长跪殿外,真是难为您了。”
“老臣叩谢大君开恩……”屈伯庸颤巍巍地跪倒,朝着台阶之上的宫门连连叩头。
“父亲……”一旁的屈由伸手搀住虚弱的父亲,眼里尽是喜极而泣的泪光。
木易见状也是动容,不禁低声道:“二世子此次当真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能平安化解实属幸事。当今大君亦是心怀仁爱,深明大义。只盼大将军明白,莫要因而生了什么嫌隙……”
木易话未说尽,屈由却如何不懂其中之意,微一抱拳,低声应道:“多谢公公提醒,原弟能够逃过此劫,想来也少不了公公的说和帮衬,此恩屈由必当铭记!”
木易微笑道:“我哪有这等能耐,皆因大君兼听达明,才解了这一番罪过。”
言罢,他深深一揖:“恭送大司马,恭送大将军。”
初阳升起来,金色的光芒由近及远在楚国的大地上铺展开来。郢都高大的城墙外,一架马车在行人寥寥的道路上向东边的越国方向飞驰。用不了多久,一道楚王谕令便会传遍楚国的大小角落——
“越人无明,公然屡次行刺大君,忤逆天威,本当处以极刑。念无明乃因心系家国之仇,兼以文学侍从屈原力保,大君圣德,特赦其罪,逐出楚国以儆。望无明心感君恩,楚越修睦……”
清凛空幽的笛音传来,缓缓睁开眼,只见周遭遍生黑色的山石,向下望去,是飞瀑直下,寒珠四溅。整个人似是无处立足,双手在空中挥动也抓不定半分。猛听得身后一声嘶吼,转首却惊见一头暗赤纹豹扑将而来,利爪闪耀着明晃的光华,直抵咽喉。惊惶之余,足下更是半分稳定也无,口中疾呼尚未发出,人已一头栽入了雾气浓重的深渊之中……
“啊……”屈原大叫一声,猛地弹起,惶惶四顾,额上满是汗珠。
“原,你醒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即屈由憔悴疲倦的面容出现在面前。他一直和衣倚靠在床边,适才的惊叫声将他吵醒了。
“哥哥?”屈原有些糊涂了,再次定睛四下打量,“这是……在府中?”
“听闻昨夜大君赐酒,你饮醉了,一直昏睡到现在。今早,大君着人将你送出宫,并传谕全国,特赦无明,仅以驱逐处之。”
“果真?!”屈原惊喜交加。
“岂能有假?不然你如何能从死牢中脱身?”
“这……莫不是在做梦吧!”屈原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跳下床,脚步蹒跚地推开窗子。
窗外暖阳倾泻进来,风在他身上一卷,屈原一个冷战,顿时神清目明起来。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要不老实吗?”屈由立刻捡了一件玄纹大氅披在他肩上,叮嘱道,“你莫要兴致来得太早,父亲已吩咐你一醒来即刻至祠堂候着。”
屈原一听,立刻苦了一张脸:“必是要责罚于我!”
屈由正色道:“你可知道,自你被大君带走,父亲不顾自身伤口,一夜长跪于殿前阶下,以盼大君开恩。”
屈原心中大震,望向祠堂方向:“父亲……”
屈由声音低沉地对他说:“待会儿父亲必要严责于你,你切不可忤逆。你此次惹出的事端,险些将我们屈家上下陷于危难。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与缘故,也不可再顶撞父亲,你可明白?不然,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不轻纵了你!”
屈原吃惊地望着向来宠溺自己的兄长。
片刻后,他抿紧嘴唇,缓缓颔首:“哥哥教训得是,灵均明白了。”
“啪!……”
“德行广大而守以恭……”
“啪!……”
“聪明睿智而守以愚……”
响亮的鞭声与闷痛的朗诵声交织回荡在屈府肃穆空旷的祠堂之中。
祠堂位于整座府邸的最深处,堂外的小院终年松柏青翠,踏入便可闻得一丝隐约松香,令人顿感心绪沉静。
此刻,祠堂之中只有四人。大司马夫妇面色庄肃地站立堂中,长子屈由垂首立于父亲身后,二子屈原则赤膊跪于堂下。
大司马屈伯庸亲执一鞭,正一下接一下狠狠地抽打在屈原赤裸的背脊上。每抽一下,背脊上便留下一道悚目的血痕。每抽一下,屈原便要朗声背诵一句家规祖训。
屈原垂手跪着,眼观鼻,鼻观心,忍耐着背上火辣辣的鞭挞,因吃痛而略显颤抖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字字清朗、句句平稳。自出生至今,如此惩戒,于他乃是头一遭。
母亲柏惠半侧身子望着供奉牌位的案几,双手紧紧绞着一方帕子,并不看向堂下。每一声抽挞传来,她单薄的肩膀都会随之微微地颤抖一下。
屈由眼见母亲如此,心下不忍,但慑于父亲正值盛怒,不敢有丝毫劝慰,只得以心痛而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的弟弟。
“啪!”
“不学诗者,无以言……”
“啪!”
“不学礼者,无以立……”
夜幕降临,案上的红烛静静地燃烧着,只偶尔爆出一朵灯花,仿佛屈家历代先祖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已燃了大半,堂中的声响也止息了。
屈伯庸手一松,鞭子掉了下来。柏惠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心痛地低声道:“你伤重未愈,又于大君殿前彻夜跪伏,身子都要拖垮了!就算要行惩戒之事,交与由儿便是,何苦非要亲自动手。”
屈伯庸到底年事已高,连番风波,令他身心俱损,这一顿鞭打下来已然站立不稳。他竭力调整着气息,目光灼灼地落在仍跪立着的屈原身上,沉声道:
“起来吧。”
屈由赶忙上前几步,双手稳稳地扶住弟弟的手臂,想要帮助他站立起来。
屈原的双腿早已酸麻,失去了知觉,脊背上传来的鞭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轻轻地推开屈由的手,一点一点膝行至屈伯庸与柏惠面前,强忍剧痛,缓缓以双手、额头触地,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一点力气。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前面几件事孩儿尚且没能做好,竟妄称文才,惭愧至极。”屈原的声音嘶哑断续,虽然垂首,却仍听得出哽咽与沉痛。
“更险些将父母兄长及我屈府上下陷于危难,灵均即使受死,亦难辞其咎。”言罢,他又缓缓叩头至地。
母亲柏惠早已泪流满面,几欲俯身相扶,终于还是克制住了快要伸出的手,只搀扶在屈伯庸的身侧,默默拭泪。
屈伯庸听了屈原的话,僵硬的表情有了些许松动,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生而为我屈伯庸之子,于你不知是幸抑或不幸。我对你从不苛责,自幼便事事信由,然而,唉……”言及于此,他忽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沉默片刻,屈伯庸又道:“只盼你今后多多择其善者而从之,忍屈伸,明大义。”
屈原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什么,片刻后,终是咽了下去,慢慢叩首。
“唯。”
屈由扶着屈原慢慢起身,向父母行了一礼,便搀扶着蹒跚离去。
及至兄弟二人的身影自小院中消失,屈伯庸才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用手捂住肩头伤口之处。
柏惠含着泪道:“你们父子总是这样。”
屈伯庸叹道:“自幼不许他习武,不许他入朝为官,他自是不痛快的。”
柏惠潸然泪下:“为何不能将事情原委告知原儿,他已非不明事理的小儿。”
屈伯庸似是被触及了什么痛处,已然变色,只来得及摆摆手,便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柏惠忙再不提这话头,急急唤了人来,扶了屈伯庸回房休息去了。
夜渐深,经过几日的惊惧不定,屈府上下今夜显得格外宁静。
屈原房内,屈由正将药膏一点一点细心地涂抹于弟弟的背上。
“哎哟!”屈原疼得龇牙咧嘴。
“这又娇气了?在祠堂时不是一条好汉吗?”屈由揶揄道。
“又是谁教我切勿顶撞父亲?”屈原没好气地说。
屈由撇嘴:“父亲什么脾气秉性你还不晓得?若是忤逆顶撞或竭力开脱,那必有更严苛的责罚在后头!”
屈原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能有如今的结果,纵是再受些苦,也是值得的。”
屈由知他所指并非父亲的苛责,却只做未觉,转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还未及问你,那日里那名绿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让你险些误了大事。”
提及此人,屈原像是念起了什么宝贝一般,脸上忽地漾满了笑意。他面带狡黠地指了指墙上。
屈由抬头望去,正是那幅著名的《山鬼》挂于墙壁正中。
“像不像?”屈原望着《山鬼》图,语气温柔地问。
“你是说……”屈由不由挑眉凝视那画中之人,沉吟起来。
“眉眼确有相似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屈原不由问道。
“只是这画上的山中女子所穿之物比起那日的绿衣女子来……可是……哈哈哈哈……”屈由发出一阵戏谑的笑声。
屈原没好气地剜了哥哥一眼:“没想到你也这般粗陋!”
屈由收起手中的药膏,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回道:“既是如此,想必二世子明日必是没有兴致与我这等粗陋之人同去再探佳人了!”言罢,不等屈原反应,他便边摇头边面露憾色地走向门口。
屈原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你当真愿意同我再去?”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掩门的吱扭一声。
片刻后,屈由的声音才自门外悠悠传来:“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夜半,屈原念及明日将再见莫愁,不由得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坐起,推开窗子,静静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朗圆月。
同一轮圆月之下,在郢都郊外的一片小树林中,一行人正围坐在篝火边取暖。深秋的风早已不似春风般温柔拂面,而是如小刀般凛冽割人,他们相互依偎着取暖,就这样彼此挨着靠着沉沉睡去。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大汉斜倚在树下睡着,他面色发白,咳嗽间隙的呼吸十分急促。正是当日被屈由一掌重伤的蒙远。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将他吵醒,蒙远警醒地睁开眼:“谁?!”
“是我,蒙大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蒙远见是莫愁,赶忙起身招呼:“莫愁妹子,夜里冷,你怎么还没睡?”
“蒙大哥,该吃药了。”莫愁递上一只冒着热气的海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道从碗中传来。
“谢谢了,你不必天天为我煎药,这点伤不算啥,我身子骨壮,很快就会好的。倒是你,现在一天天冷起来了,你可不要冻病了。”蒙远一边接过药碗,一边笑着说。
莫愁低下头:“蒙大哥,以后切不可再为我强出头。我们出来走江湖的儿女,受点委屈也是难免的,你是班子里的主心骨,今后可不能再这样莽撞行事了。”
“正因我是班子里的顶梁柱,才不能让你们受这等欺辱,不然这班头岂不是当得如笑话!莫愁妹子,你们喊我一声大哥,我自当你们都是自家妹妹来护,所以此话以后不必再讲!”蒙远言罢,仰头将草药饮尽。
莫愁接过空空的药碗,沉默良久,只轻轻道:“蒙大哥之恩,莫愁永志不忘。”
秋夜寒凉。看到班子里的小姐妹在篝火旁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寒意,瑟瑟发抖,莫愁心事重重地起身向树林深处行去。
行至一片空阔处,她抬头默默地望向天上那轮圆满的明月,忽然轻声唱了起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歌声悠扬,微微透着悲伤。歌声仿佛触动了姑娘们各自的心事,几位姑娘从睡梦中醒来,纷纷抬头看向莫愁女,不敢动作,只怀抱着自己的那份心事静静地听着。
莫愁唱着唱着,竟翩翩舞动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撒在她的身上,稀薄透亮的光晕笼罩着她,美妙的舞姿和婉转的歌声,让众人暂时忘记了饥饿和忧伤,所有人的心被唤起,随着歌声飘荡,又渐渐安宁。
他人都已熟睡,莫愁却依然毫无睡意。她迎着月光,披了件薄薄的袍子,抱膝坐在空地上,怔怔地发呆。半晌过后,青儿也一言不发地来到她身边坐下。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莫愁轻轻地吟着,随后微微摇头,低叹道:“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谦谦君子……”
青儿不由哂道:“姐姐也未免将那屈原太高看了,又岂知他不是个浪荡公子?他生来锦衣玉食,整日吟诗作赋强说愁,又如何能知晓真正的心酸与苦楚?”
莫愁并不恼,只兀自出神地说:“他是不同的,人如其作,我喜爱他的诗作,只有品性谦恭的君子,才做得出这般谦恭高雅的诗句。”
见莫愁痴痴,青儿忍不住道:“即便如此,他乃是高高在上的屈府世子,家世显赫,前途高远,又岂是我等草芥女子所能向往的。”
莫愁陷入了沉默,眼中满是落寞与了然,她平静地说:“这道理我岂能不知,我只爱其诗作才华与高远品性,并未有任何非分妄想。若有一日,能远远见得一面,也是满足的。”
这话中的卑微与期盼令人心痛,青儿不忍再言。
两人并肩,望着明月似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