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炎低头看自己摊开的双手,上面有微微的茧,那是常年拿刀剑留下的痕迹。即使月色是银辉洒遍了大地,却也遮挡不住这双手造下的杀孽,尽管是军令,尽管是敌人,可到底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自己手中。
“可是逻炎却不后悔!匈奴人辱我百姓,杀我臣民,这等血海深仇逻炎自是要报的。既然生为一个将军,那么逻炎就不能后悔,公主既然是楼兰的公主,那就是使命所在,亦是不能后悔的!”
月娉溯的挣开倩儿的束缚,伸出手去触碰到逻炎手中的粗茧,感觉到一丝异样,她收回手去笑着说道:“就算是死,朦月也要如同一个公主般死去,就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那就那样吧!”
他们?逻炎不解,可是他站起身来再看月娉溯却发现她正出神地望着高悬的明月,逻炎摇了摇头,干脆站在她身后。
月色皎洁,草地里传来阵阵的虫鸣,连那静止的身影也披上了柔和的月辉,显得格外动人。
云安城宣武门今日热闹异常,城门两侧已经挤满了寻常百姓。而醉风楼临窗的位置更是百两难求,老板李峰笑得合不拢嘴,看到进店的客人后悔当初建酒楼时为啥没多盖两层,把那地基拓宽三丈!
眼见得那一抹白衣仙华,李峰连忙迎了上去,满脸的歉意,“林公子,李某真是对不住您了,今日那观山阁被丞相府预定了出去,公子若是不嫌弃就在二楼一同观赏如何?”
李峰满脸的愧疚,毕竟这林公子每逢十四总会来观山阁独酌,谁料得到今日皇帝犒赏三军,天策军入城竟会引得云安城沸腾起来。何况,如今丞相董斫深得帝心,他一个无权无势的酒楼老板,怎么敢得罪?
林天汐抬头看到二楼似乎已经挤满了人,他剑眉微皱,正要拒绝李峰的好意,却看到一行几人似乎匆忙进来,嘴里还争吵着。
“听说这楼兰公主要白衣赤足入城以示和亲诚意,这倒是闻所未闻呀!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哪受得了这等屈辱?我看指不定还是坐着车驾,直入长乐宫呀!”
“这也是命,我听来往西域的商旅说这楼兰公主出生之时天象有异,更是被楼兰人奉为女神,这可不是触了皇上的霉头!蕞尔小邦也敢妄称女神,唉,自不量力呀!”
……
那几个人付了银子后就上了二楼,争论声陷于二楼的喧哗中很快就没了迹象。林天汐忽然觉得自己古井无波的心竟似泛起了涟漪,虽是极其清浅。
“也好,麻烦老板给我准备一壶花雕,十年酿的。”
李峰没想到这宛如谪仙般的林公子竟是飘飘然上了二楼,知道那白袍一角消失在眼眸中他才回过神来,对着跟在身后的自家侄子说道:“小六,去酒窖取一坛花雕。不,还是我亲自去吧。你在这盯着点,千万别让客人们闹出什么事情来。”
小六清脆的答应道,只见他家表叔一溜烟地去了后院。他转头看到又有客人进门,连忙笑着迎了上去。
李峰也好,小六也罢,他们都不知道正是这一日改变了他们的一生。后来,当李峰意识到这些时,回想弘华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他的脑中却只剩下一抹白色仙华还有就是青石板大道上的娇小身影,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那张面孔。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刚刚到了巳时,就听到远处的擂鼓声似乎要遏云断风,鼓声沉沉犹如雷鸣。一阵鼓声之后就是悠长的号角响起,似乎是从天边传来一般,可是却犹如春风一般拂过每个人的耳际,伴随着号角声响起,云安城外城城门缓缓开启。
沉重的声音抹去了宣武门的喧哗,一时间似乎全部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待天策军的到来。
沉重的铁蹄声下似乎整个大地都震颤着,出现在外城的玄色浪潮让人觉得肃穆万分,这初秋的寒意似乎随着这浪潮扑面而来,冷彻了心扉。
三军之前是镇国公逻盛一马当先,三万人铁骑十人一排依序排列,随着大将军缓慢入了城门。
林天汐遥遥看了一眼,却还是感受到那三万铁骑竟是步伐一致,没有丝毫的错乱。银雕酒壶高高举起,酒水如注都落入了嘴里。
良久静谧的酒楼里才传来了他的声音,“天策军,果真名不虚传。”
外城城门与宣武门有千丈的距离,容纳三万大军绰绰有余,因此当三万大军齐齐进入后,那天地之间似乎只有这一片玄色的浪潮。
当先的大将军逻盛右手举起,似乎是轻轻一挥,只见天策军三万将士齐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在地,振臂高呼,“吾皇万岁!”
端的是刀枪剑阵里出来的战士,如此的豪情壮气除了那马背上饮血求生的军人谁还有的?
站在城头的帝王似乎很满意,对着身侧的邛宁皇后微微一笑,看着内外城间的三万大军不由朗声道:“众卿平身。”
“谢吾皇。”又是一阵呼啸声,城头上的帝后两人都带着得体的笑意,看着天策军慢慢前进。数千名禁卫军早已将朱雀大道清了出来,可是路两侧的百姓却还是一片拥挤。
对这支传奇的军队他们有太多的听闻,可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却还是让他们兴奋起来,然而他们等待的另一个人迟迟没有登场,饶是如此,那兴奋的心情却还是难以抑制。
外城处门外,倩儿跪在銮车内,拉住月娉溯的手苦苦哀求道:“倩儿求公主不要去,求求公主了……”
月娉溯看着她泪水晶莹地挂在脸上,却还是掰开了倩儿的手,说道:“少将军已经答应了我将你留在他府中,他为人甚好,想来定会善待你的。何况,文睿帝既然这般辱我,你随我入宫后他又岂会给你我好脸色?倩儿你冰雪聪明,岂会不明白这些?”
是呀,昨日夜里逻炎婉转地告知了文睿帝的旨意,时间几乎在那一瞬间静止,可到底月娉溯还是一步步地进入了营帐,而后回首笑着说道:“谢谢你,逻炎。”
那时候他什么样的神色月娉溯并不清楚,因为很快她就转过头来向着内帐走去。而帐门处传来逻炎的声音,是那般的坚定,“逻炎,定不会辜负公主所托。”
月娉溯伸手拂拭掉倩儿脸上的泪水,“扶我下车,别让他们小瞧了楼兰儿女。”
看着那一步步离开的月娉溯,倩儿低声说道:“倩儿明白,定不会辜负公主的信任。”
月娉溯再度回身,宽大的素白衣袍在有些凉意的秋风中缓缓舞动,她对着这自幼相识的侍女明艳一笑,道:“朦月自是相信姐姐。”
倩儿听到月娉溯这话,却还是强忍着心中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曾溢出。她看着她们视若女神的朦月公主,白衣赤足向前走去,可是她却看不到她们的前途,在何方……
尽管是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大道,可是月娉溯每走一步就觉得心中屈辱万分,她抬头看到那高高在上的“云安城”三个大字,还是吸了一口气向内走了去。
而云安城的百姓透过宣武门看到那从外城进来的人儿之后,心中莫不是有一瞬间的震惊?和亲的公主竟然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幼女!
逻炎适才并未随大军入城,此时他遥遥跟在月娉溯身后,心中却宛如天人交战,无奈却是不能冲动半分!
这个年龄的女孩都该被父母拦在膝上,笑着问答,而后一溜烟地跑开,满院都是清脆的笑声。而不是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
从外城走向宣武门的距离似乎很漫长,对于月娉溯来说心中在苦苦煎熬,在压抑却再也没什么了。
她跪倒在地尚能感觉到来自足底的一阵阵疼痛,可是声音中却不肯泄露半分痛楚,“楼兰国朦月公主月娉溯拜见皇上。”
文睿帝似乎并不满意月娉溯的倔强,他有些看不清跪倒在地的这个楼兰公主脸上的表情,只是隔了一会儿才缓声答道:“公主远来辛苦了,还是慢慢进宫以了解天朝风俗。”
一言九鼎,天子一语就决定了她的前途坎坷。逻炎扭过头去似乎不忍心看下去,因为从这宣武门到长乐宫尚有十里之遥!
“朦月领旨。”空荡的语调,似乎那一瞬间灵魂被抽离了去。月娉溯缓缓站起身来,任由额上密密的汗珠模糊了视线。
她抬头望去城楼上的金黄色旗帜似乎没了踪影,想来是已经回宫了。
朱雀大道两侧的云安城百姓仔细的看着那缓步行走的楼兰公主,讶异的同时也在打量。长乐宫的几位金枝玉叶什么模样寻常百姓都是见不到的,只是似乎董丞相的女儿与这楼兰公主一般年龄,却没有这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醉风楼里的客人看到这一袭白衣的楼兰公主也顿时喧哗了起来,林天汐看到那娇小的人儿机械般地前行,不知为何心似乎被揪了起来。
而观山阁里的董彤儿却银牙暗咬,她将那楼兰公主打量个清楚,心中忍不住嫉妒起来!就算是文睿帝的几位公主也不比她漂亮在哪里,可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和亲的公主,却有这般的气质!
“楼兰女神不是吗?本小姐倒要让你知道什么人才能称之为女神!”压抑的诅咒声一般让身侧的侍女青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董彤儿将青罗唤到身前,在她耳边轻声吩咐起来,末了脸上又挂起了纯真的笑意。
青罗看着自己小姐的模样,忍不住劝说道:“可是这样,万一皇上责罚,那该如何是好?”
董彤儿听到青罗的话不由笑意更深,却让青罗心中不寒而栗!
“你是怕被皇上责罚,还是怕被我责罚呢?”
那无关痛痒的语气让青罗打消了最后的疑虑,连忙应声离去。她步履有些急,撞到了一旁的桌子,青罗倒吸了一口气,连忙扶住了桌上的桌子。幸好上面的茶壶只是摇晃了一下却不曾洒出茶水,可是腰际似乎有些痛意,只是眼下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不一会儿她再度回到醉风楼时却看到那跟在李峰身旁的伙计走上前来对自己说道:“姑娘,董小姐刚才已经带着人离开了,似乎是去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