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可醒了?”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亲切的问,听得他心里猛然一震——那样慈祥的声音……恍然是父王昔年在唤他。
然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陌生帝王温和的脸。
昶王?他坐起来,迟疑着问:“我娘呢?她在哪?”
昶王迟疑着,没有回答。他正挣扎着想下地,却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清清脆脆的回答:“哥哥,大夫说你娘死啦!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他大惊回头,只看见奶娘牵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主,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走进来。
应该还不知道生死的意义,女孩坦然地说出了那样可怕的消息,看着他苍白的脸,依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只是盈盈笑着,对他伸出手来,希望他如所有人一样亲切的拥抱她。
但他却惊呆在当地,眼神变得凶恶:“你、你说什么?滚开,别胡说八道!”
“馥雅!”昶王怒叱女儿,一把把她从奶娘身边拉开。显然被吓到了,扁了扁嘴,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哭了起来,觉得委屈:“哇……他、他的娘明明死了嘛!大夫刚才是这么说的……呜呜……”
“你……”他身子晃了晃,意识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
看见少年忽然再次倒下,委屈大哭的小女孩也惊住了:“哎呀!哥哥怎么了?”
“雅儿……”父王叹了口起,抱过女儿,摸了摸她漆黑的头发——真可惜,大概因为她的母亲不是翼族皇室嫡系的缘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不同于她的表姊舞霓淡金色的长发。由于血统,女儿也终于失去了成为翼族最高武士姬武神的资格。
“以后不要再和哥哥提他的娘了,知道吗?”疼爱的,他吻了吻女儿的脸。
“嗯……”小公主乖乖地点头,擦去了脸上的泪,“不提他娘亲,这个哥哥就会留下来了么?”
“是的。”昶王低声许诺,“他一定会留下来。”
那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由于昶王的挽留,他没有去苍云州而留在昶国,为母亲守了三年孝,然后成为了这个国家里的一名武士,执剑站在昶王的玉座旁,沉默地守卫着这个国家。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和过去,即使是一起长大的馥雅公主。
昶王是一个仁者,虽然也有术师警告说这个黑翼少年是不祥的人,收留了他可能会带来祸患,但是无论是昶王还是国民都对这种说法毫不在乎。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他受到了很好的教导和礼遇,无论是诗书还是剑术,都拥有昶国的皇家教师指点。
他就这样从十岁一直成长到二十岁。
有时候,看着王宫树下嬉戏的小公主,看着金壁辉煌的建筑,他会有种恍惚——仿佛他并不曾经历过那样激烈的生死变故,不是蒙国被驱逐的王子,而只是一个生在昶国长在昶国的普通少年武士,他本来就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本来就该成为昶国王室的护身符。
十三岁的时候,他潜下莺歌峡海底,拔出了象征第一战士的问天长剑,轰动了全国。昶王当即封他为大都护,那是最高的护国战士的荣誉。而且,还将最宠爱的幼女许配给了这个流浪而来的异国少年。
没有吃惊也没有反对,一切,仿佛就是应该这样的。
虽然昶国不是他的祖国,但是他爱这里的一切,爱这一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有时候他也发觉了,虽然他并不讨厌那个瓷人儿也似的娇弱公主,但他不会比喜欢一个普通战士、普通朋友更喜欢她——他们是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他虽然比她年长不多,但历经风霜,心里总是藏着无尽的坎坷,而她却是那样粉妆玉琢的受宠娃娃,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根本无法理解他沉默背后的心事。
就象他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公主起就觉得的那样:她,并不是和自己一个世界里的人。
不过,他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昶王的好意和恩赐,在举国的欢呼中,用母亲遗留的发簪挽起了她的头发,对着诸天星斗发誓要守护她一生。他想,他绝不会再成为和父王一样的男人。
如果不是舞霓在接受完了云翼军的训练返回昶国,在比武场上遇见他,
如果不是在大婚的当日,他竟然无法完成血誓;
如果不是燮国的军队忽然进攻,掳走了那个小公主馥雅……
那么,如今,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回忆的潮水淹没了他,而外面的夜空中,忽然有轻轻的翅膀扑动声。
“暗羽。”帐篷的帘子被风轻轻掀起,雪白的翅膀一敛,一个女子落在帐前的空地上,唤了他一声。那个女子有着翼族最纯正血统的皇室才有的淡金发色,眼睛是烟水晶一般的紫色,眉目清丽而秀美,也有着出众的飞翔能力。
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着酒杯,问了一句:“如何?”
风从帘外吹入,卷进了一些纷扬的残雪,冷的让人一惊。暗羽没有动,只是看着指间那一杯酒。杯中已经落了半杯残雪,也冷的彻骨。
“大神官说,以他占卜的结果,燮王的寿数当终于今夜。”女子收起了肩后的雪翼,然后走了进来,顺手将帘子放下,坐到他对面。在他刚要举杯的时候,她忽然轻轻伸手,将他手中的酒杯拿走,一仰头,喝了下去。
半杯的酒,半杯的雪。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暗羽。”放下杯子,女子眼睛里有盈盈的波光闪动,也许因为酒力,她雪白的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轻轻道,“趁着燮王新丧,国内混乱,我们飞过莺歌峡去迎回皇上和族人吧!馥雅……她也能够回来了——都已经十年了……”
“是。十年了,也该回来了。”戎装的战士没有回答,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道:“舞霓,那么,你……又有何打算?”
他看向她,却看见她正握着酒杯怔怔出神。雪水从指间融化,一行行顺着她纤细的手指流了下来。看着她,暗羽的眼睛里涌起了复杂的神色。
“呜——!”寂静中,尖利的号角忽然划破了军营的空气。
“有人!有人飞渡莺歌峡!快布箭!”前方值夜的士兵立即惊起,火把熊熊照亮了漆黑的深渊——莺歌峡横亘于苍云州和沧浪州之间,深达千尺,除了翼族和鲛人之外,没有任何骑兵可以越过,原本是天然的屏障。
今夜,居然有人敢飞渡莺歌峡?
暗羽和舞霓同时立起,双双走出帐来。
冷月下,只见一袭白色的羽翼如流星一般,从海峡的对面掠过来。
“是云翼军的战士?”看见来人的羽翼和纯白色的头发,舞霓有些吃惊地低声说了一句,从背上解下了长笛。雪白的双翅从她肩头再次展开,准备振翅迎战。看着那个矫健的身影,暗羽的眉头却不易觉察的皱起,扳住了舞霓的肩头:“我来。”
舞霓惊讶的回头,只觉得脸颊边一阵风过,黑衣的战士已经不在原地。夜空下,巨大的漆黑羽翼从暗羽身后展开,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
在展开黑色羽翼的同时,所有岸上的战士眼中,都流露出了骄傲和敬畏的神色。
——这是他们国家的英雄,是他们的将军。如果不是他的带领,小小的昶国根本无法在乱世中坚持到今天。
暗羽拔出了长剑,迎上了空中那个闯入者。
那个云翼军的战士也在飞速的掠来,但是,在接近时,他却看见对方的手上没有一件兵器!他微微一惊,收敛了满身的杀气。
对面飞来的那个少年羽人,在看见他那双奇异的黑色羽翼时,眼神里蓦然有剧烈的震动。然后,欣慰似地笑了,伸开了双臂迎上来:“三十年不见了,哥哥!”
哥哥?他全身大震:“羽扬?是你?!”
四、葬心
终于破晓了,然而天色还是阴沉沉的,是欲雪的天气。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也隐没,廊上紫衣的女子才回过身来,走入阁中。
那个人睡的很平静……从此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悲喜可以纷扰他。花蕊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静静的抚摩着他的鬓角,看着这个号称英雄盖世的一代王者,眼神寂寞。
许久许久,忽然莫名的轻轻叹息了一声:“看来又要下雪了……真是寂寞啊。”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炎凌死了,死得离奇。
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王弟晋王昌夜谋划了整个过程。在那个铁血帝王倒下的一瞬,整个六合都为之震动。
燮王死去的消息是如此的震撼,以至于另一个从遥远北方传来的消息都为国人所忽视:在燮王死去的当夜,莺歌峡对面的昶国军队飞越了海峡,在两男一女三位翼族战士的带领下,突破了重围,带走了浮云城里被软禁了十年之久的昶国国君和遗民。
这本来是一件大事,然而,在燮国大局动荡的情况下,这一件事情几乎得不到重视。新继位的晋王忙着处理朝中错综复杂的权势关系,对于上报的几千名俘虏逃亡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有力反应。
历史的进程还在继续,无可阻挡——
结束乱世的大燮开国之君炎凌凌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
三个月后,晋王昌夜继位。
晋王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排燮国开国君主的大葬。
大臣们在争执了许久和考证了几百本古籍以后,终于勉强达成一致用“武烈”这个称号,可是一度神秘消失的少司命却出现在议事堂上。青色斗蓬下,俊秀的少年显得有些疲惫,对着满朝的大臣,他淡淡提议:“用羽烈吧,先帝会喜欢的……”
虽然对方是天下第一星象学术士,但是礼部的尚书依然准备根据古礼反驳。
这时,朝堂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静静的重复:“不错,用羽烈罢……皇上一定会喜欢这个‘羽’字的。”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商讨国家大事的场合。所有人,包括新即位的晋王和歆临都看向了太和殿外——在辇道上拾级而来的绝色丽人,紫衣白发,容光照人,却是燮王生前最宠爱的妃子:花蕊夫人。
她一直走到了朝堂上,然后转过头,目光停在熟识的占星师身上,微微一颔首,“夫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虽然一直垂涎于这个女子的美色,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如此多的老臣,晋王还是板着脸说了一句,“先帝曾留下遗诏妥善安排,夫人一生当无忧,此事还请回头再谈。”
她站在朝堂上,微微一怔。
燮王安排妥当了她的后半生?原来,他毕竟未曾下令将她一起带走殉葬?一生都是那样寂寞的炎凌,准备一个人去另一个世界么?
她站在那里出神,没有退出去的意思,礼部尚书皱起了花白的长眉,叱道:“贵妃还是请赶快回拂香殿罢!皇上和臣等在商讨国事,此非贵妃可来之地。”
“皇上?”花蕊夫人惊醒,瞟了晋王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她提起了裙裾,在朝堂上跪了下来,轻启檀口,一字字的说——
“启禀皇上,臣妾蒙先王重恩,今愿以身殉。”
瞬间,朝堂里的空气仿佛停滞了,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间顿住,看着这个紫衣华服的妃子,似乎不相信那样的话竟出自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口中!
以身相殉!
“这、这怎么可以!”下意识的,晋王脱口而出,气急败坏。
他垂涎于王兄的这个妃子多时,如今君临天下,就算先帝曾留有遗诏令人将其送还故国,他也可以违逆不管,将她纳入后宫。
如今好容易即将得手,她却居然主动要求殉葬!
然而,片刻的震惊后,旁边的几位重臣却呼了出来,礼部尚书上前重重叩首:“难得贵妃如此贞烈,足可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实乃大燮之福啊!”
“不敢当。”嘴角噙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她微微低首,跪在丹阶下,“请皇上成全。”
随着她的低首,长长的珞金流苏在绝美的脸颊边垂地,和着那一头流雪飞霜也似的长发,她再度开口,逼问那个迟疑的新帝王:“臣妾愿为先王明堂辟雍中的执灯者,请皇上成全。”
“贵妃操行如冰雪,实为燮国之荣!请皇上成全!”礼部带头跪下请命,很快,几乎所有朝中的大臣都匍俯在了丹樨下,红色的文官服饰和黑色的武官服饰如同海洋。只有那个披着青色斗蓬的占星师没有动,站在忽然空旷起来的大殿中,若有深意的看向紫衣的女子。
在那个操纵过她命运的帝王死后,她选择了以身相殉,而不是返回故国。
——为什么?是因为她爱那个人么?
“好罢……准奏。立刻着有司安排贵妃的舍身事宜。”毫无驳斥这个提议的理由,看着如此美丽的女子,晋王还是只有悻悻地下旨,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不啻是他成为皇帝第一天受到的第一个挫折。
“谢皇上恩准。”笑盈盈的,她站了起来,看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嘴角有傲然的的微笑——不会的,不会所有都是你的……那只是妄想罢了。
你以为你窃得了大燮,就拥有一切了么?
你永远无法和你那个征服了天下的兄长相比——晋王昌夜。
在商定了开国君主的谥号后,那些大臣又在商议该用什么样的谥号给如此贞洁的贵妃。不愿多听那些赞颂之词,她行了一礼,退了出来。
在从太和殿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了已经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等她的少司命歆临。
“为什么不回昶国去?”他开口,深渊一般的眼睛里有莫测的光。花蕊夫人抬头对他一笑:“我的司命星辰,十年前就已经黯了,不是么?”
“莺歌峡那边,还有人在等你。”从来不喜欢多问别人的是非,然而今天,他却忍不住一再的多嘴起来,想劝说她放弃这个可怕的殉葬念头,“夫人并不是无处可去。”
“不,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那里已然没有我的位置。”花蕊夫人摇摇头,望向北方的天空,轻轻道,“事实上,不是那样的……完全不是外人以为的那样子的。他们怎么说?是公主被暴君掳走,有情人天各一方吗?……有情人?哈!”
仿佛觉得有趣似的,她笑了起来:“知道吗?大婚那一天,暗羽无法和我完成血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