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以后的话题,现在我们先回到故事开始的时候。故事开始的时候,王才要开饭店了,他就要物色人员了,王才这么一想,立刻就想到了田二伏,那个人好的,王才说,那个人好的。
王才其实也不知道田二伏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田二伏是哪里来的,在哪里做事,他根本是无法去找田二伏的,而其他的人,比如他的老婆,连他的心思都是不知道的,虽然王才说,那个人好的,那个人好的,但是他的老婆只是朝他看看,她哪里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哪个人呢。
巧得来,王才说,真是巧,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说到你,你就自己走来了。
你们说到我了吗?田二伏说,其实也不是我自己走来的,是你们家小孩把我带来的。
他晓得个屁呀,王才说。
你肯定告诉他的吧,田二伏说,要不然他怎么会。
我告诉他他也不懂的,王才说,斗鸡眼。
他们笑了笑,王才又说,不管怎么来的啦,反正你是来了。
我就想到了你,王才又说,你弄菜有一套的,你还能说出油的温度呢。
我想到你是有道理的,王才又说,我才不是随随便便就想到谁的。
但是田二伏觉得王才这么重视他,他有点着急了,我不行的,他说,我不行的,我是纸上谈兵。
那个小孩在边上笑,王才又刮了他一下,你笑个屁。
他叫什么名字?田二伏问。
我是心想事成呀。王才没有回答田二伏,只顾着自己说,我想到找你,你就来了。
我真的不会烧菜,田二伏说,这个不可以滥竽充数的,马上就要暴露出来的。
一个精瘦的人围着围裙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勺子,一开口,就露出一排黑黄的牙,老板,都弄好了。
王才向田二伏说,喏,这是我请的厨师,你做他的下手。
精瘦的人扫了田二伏一眼,他的目光有点傲慢,好像在说,就你,也配做我的下手?
一直到这时候王才才“呀”了一声,啊呀,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哼哼,那个厨师鼻子喷出一点声音来。
我叫田二伏,田二伏说,就是大伏二伏的二伏。
咦咦,王才笑起来,这也叫名字。
我哥哥生下来的时候是大伏天,就叫他大伏了,田二伏说。
那你生下来是二伏天啊?
不是的。
嘻嘻嘻。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田二伏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在王才的饭店里干上了。现在他们都知道他叫田二伏,以后不久田二伏也会知道瘦厨师叫方师傅,王才的小孩叫树桩,王才的老婆叫妮毛。
后来又来了两个做杂活的,洗洗碗扫扫地之类,都是女的,一个结过婚了,叫银仙,一个没有结过婚,叫陆妹。
第六节
店里的事情是有分工的,田二伏做方师傅的下手。也就是说,方师傅烧菜的时候田二伏要守在一边,方师傅烧好一个菜,就由田二伏端出来送到顾客的桌子上,并且要报出菜名。田二伏穿着白色的围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帽子,有时候他不习惯,常常把帽子忘了,但是检查卫生的人随时都可能来的,要是不戴帽子,就要罚款。为了不被罚款,王才每天都要检查他们的帽子和其他一些卫生方面的东西。
嘻嘻,那个小孩看着田二伏笑。
是不是我帽子戴歪了?
嘻嘻。
是不是我戴帽子很滑稽?
嘻嘻。
后来田二伏也笑笑,对小孩说,你笑的时候很难看哎,他也做了一个斗鸡眼的样子,一下做过了头,觉得眼睛酸酸的,一根筋一直酸到脑子里。
里边方师傅叫田二伏了,田二伏哎,起菜了。
田二伏跑进去,一个菜已经炒好,该田二伏端出去给客人吃,这是一个咸菜炒肉丝,田二伏端出来的时候,向客人报了菜名,客人其实并没有怎么在意。到王才这个饭店来吃饭的人,不会是很讲究的人,一般外地的人比较多。在这里做工的,有什么好事喜事,就不吃盒饭,搞一顿好的庆贺一番;或者是偶尔经过这里,正好是吃饭时间了,看到有饭店,也无所谓大小,无所谓装修简陋还是豪华,就随便地跨进来了;也有附近的居民,家里来客人,就请到这里来吃一吃,或者炒几个菜端回去。
老板,吃饭。
请,请,王才说。
有什么吃的?
别看我地方小,王才说,您想吃什么有什么的。
喔哟哟,老板口气蛮大的啊。
王才就笑了,他对着厨房喊一声,方师傅啊!方师傅在里边答应一声,哎!感觉上是王才在叫方师傅出来,感觉上好像方师傅也是要出来的,但其实不是,他们只是这样互相地叫应一声,就知道要弄菜了,然后田二伏就把方师傅炒好的菜送出来。
番茄炒蛋。
咸菜肉丝。
嘿嘿,客人笑了笑,他们就吃了,他们一般吃得比较粗,也比较马虎,不像本地的城里人那样细腻精致,他们至多能吃出个咸甜苦辣也就了不得了,所以他们更不会对菜名有什么想法。但田二伏是有想法的,他总是对菜名不满意,因为菜是他端送的,菜名是他报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菜名比方师傅的功夫还重要呢,报出一个好的菜名,人家会对菜有更多兴趣甚至胃口大开的。
王老板,田二伏说,菜名应该改一改的。
什么?王才没有听懂。
就是菜的名字呀,比如咸菜肉丝,比如开洋冬瓜,不好听。
噢,这个菜名呀,不好听?王才看了看田二伏,那么什么好听呢?咸菜肉丝不好听,就叫肉丝咸菜好了,开洋冬瓜不好听,就叫冬瓜开洋,倒过来说,是不是好听一点呢?
那没有用的,田二伏说,换汤不换药。
那怎么好听呢?王才说,菜名么,不就这样了,还有什么讲究的?
有讲究的,田二伏说,怎么没有讲究?讲究大呢。
再讲究也不能把冬瓜叫作西瓜北瓜的。
但是可以叫作白玉的,比如有一只菜,把冬瓜挖空了放进火腿冬菇,叫什么呢,就叫白玉藏珍。
嘻嘻嘻,王才咧嘴笑了笑,白玉啊,还黄金钻石呢。
当然是有的,有黄金糕啊,钻石么,也可以想出菜名来的。生活热线节目专门有一个栏目是介绍烹饪的,里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子栏目,专门讲菜的名字。在田二伏的笔记本上,是记着许多菜名的。
肝胆相照,是蛋黄和猪肝拼成的冷盘。
金碧辉煌,是油煎鳕鱼。
霸王别姬,是甲鱼炖鸡。
白玉满堂,是玉米百合。
翠衣匿凤,是西瓜蒸鸡。
比如喏,田二伏说,一半是白米粉,另一半白米粉做成绿色,可以拼成一个图形,就是太极图。
开什么玩笑噢,王才说。
不开玩笑的,田二伏觉得王才是朽木不可雕了,他又讲了几个形象化的菜名。
比如煎臭豆腐呢,可以叫炸金砖。
比如要来一个荷塘小景,怎么弄呢,把豆腐、肉末、虾仁、干贝调成糊状放进小碗,上面布上青豆,蒸出来,就是一个莲蓬的样子了,所以可以叫荷塘小景。
噢噢,我知道了,王才现在有些明白过来,他明白过来以后,就突发奇想起来,把小孩叫过来,你过来,你过来。
小孩就过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着田二伏,两个黑眼珠斗在一起。
王才说,喏,这样也可以做一个菜的,拿皮蛋放在中间,拿咸鸭蛋的蛋白放在旁边,这么围起来。
叫什么呢,田二伏觉得王才蛮有想象力的。
叫斗鸡眼。
嘻嘻嘻。
嘿嘿嘿。
哈哈哈。
连王才的老婆都笑了,她平时总是沉着脸的,也不大说话,更难得一笑,所以笑起来就特别的灿烂,脸上像一朵菊花;陆妹和银仙笑得更厉害,她们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又直起来,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又拍手。
小孩一直斗着眼睛看看你看看他,最后他仍然是要看田二伏的,他倚在田二伏身边,一个客人看了看,是你的孩子吗?他问。
田二伏指指王才,他的。
看起来倒是像你的呀,他们说。
小孩又想往田二伏的身上爬,但是田二伏站着,他爬不上来,爬了几次,只好放弃了。
比如喏,就是简简单单炒一个菠菜,也有好听的名字呢,叫红嘴绿鹦哥,田二伏的思路仍然在菜名上,你们听听,多么富有诗意啊。
到底是中学生,王才说,说出话来也是酸屁屁的,绿鹦哥啊,听起来肉麻得来。
还有喏。
这时候陆妹就叫起来,田二伏哎,帮我搬这个。
她是负责洗碗的,有的时候客人多了,碗要用筐来装的,筐装了碗,就特别地重,这时候陆妹就要叫了,田二伏哎。
田二伏去帮她搬,别人看着他的背影都要笑的,陆妹是喜欢田二伏了,这个谁都看得出来,因为陆妹总是要支田二伏帮她做事情。
陆妹的样子,王才的老婆是最不要看的,但是因为她平时不大说话,别人也不大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她在不喜欢陆妹样子的时候,就翻一个白眼,不过一般别人也不会在意的,她并没有翻给别人看,她等于就是自己翻给自己看的。但是如果不是在镜子面前,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眼神的,所以王才的老婆心里不喜欢陆妹,不要说别人不太明白,就连陆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还常常地去讨好她。
老板娘啊,我帮你切菜吧。
不要。
我帮你排排齐好了。
不要。
王才老婆是有刀功的,她的刀功很细致,又快,别人在边上看,都会看得眼花缭乱的,甚至会看得心跳起来,怕她切到自己的手上,其实是不会的。她的刀是长眼睛的,只会切菜不会切手,陆妹看过两次,看得眼红了,我要是也能切得这样,我能长工资的,她想。
但是王才的老婆不要她帮忙,王才说,你让她也试试好了。
不要。
这样陆妹就没有办法了,她只好放弃了学刀功的想法,我还是洗碗吧,她想,洗碗也好的。
陆妹觉得还是洗碗的好,因为她如果洗碗,她就常常能支田二伏帮她做这做那的,她知道大家在看着田二伏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笑,她还嫌大家笑得不太明白呢,她指望着大家把事情戳穿。
陆妹的指望是很容易实现的,因为他们平时也没有更多的话题可以一说再说,所以说着说着就会说到陆妹和田二伏身上去的,甚至晚上王才躺在床上也会和老婆说说。
我看蛮般配的,王才说。
他的老婆总是不说话,虽然这样,但她的气息王才是能够感觉出来的,你觉得不配吗?王才问。
老婆翻了一个身,就背对着他了,王才去扳她,也扳不过来,王才只好放弃想法了。真不合算,他说,说了说陆妹,连累到我自己了。
在陆妹和银仙那儿,她们也在说话,银仙说,田二伏蛮高大的啊。
死样子,陆妹说。
倒是田二伏自己这里,是不大有这种谈话的,因为方师傅不提这个话题,田二伏也不至于自己去挑起来谈,就算方师傅有时候提,田二伏也没有谈兴,这是田二伏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一般情况下,方师傅总是倒头就睡,田二伏听广播,记一些笔记,这时候小孩总是在他这里,他坐在田二伏的腿上,不吭声,也听广播,并且看着田二伏做笔记。他才五岁,还不认得字,但是他也会把田二伏的笔记本拿出来看看,有时候是倒过来看的,田二伏就嘲笑他,你不认得字就不要看了,小孩就笑了。田二伏说,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你爸你妈都睡了。
但是小孩不走。
咦,田二伏说,你这个小孩,怎么不要爸爸妈妈的。
小孩后来就睡在田二伏这里了,他挤在田二伏脚边,睡着以后还打呼呢,后来田二伏说他,你这么小个人,怎么会打呼的?
王才说,他不打呼的,他是小孩呀。
打的。
方师傅也证明小孩是打呼的,他说,我起先以为是田二伏,后来听听又不大像,我特意爬起来听的,才知道是他。
王才说,奇怪的,他跟我们睡的时候,怎么不打呼呢。
田二伏哎,陆妹又叫他了。
上午一般大家都不太忙的,陆妹叫田二伏做什么,可能就是她自己的什么事了,田二伏帮她做一做,他就要出去的。
我去买电池。
咦,你昨天刚刚买过电池么,他们说。
可是已经不行了,嘶啦嘶啦了。
唉呀呀,现在的东西,他们说,都是这样子的。
其实田二伏是找个借口而已,他是要出来走走,走到小店去的路上,要经过一个美容美发店的,这个地方,就是田二伏心底的秘密所在。
田二伏去买电池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美容美发店门口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大哥哎,她说。
她是北方人哎,田二伏想。
大哥哎,她又叫了,进来洗头呀。
我不的,田二伏说。
捏捏肩胛。
我不的。
五块钱呀。
我不的。
三块吧,她伸出三个手指,三块呀。
三块,田二伏觉得很不过意,三块怎么能?
反正闲也是闲着的,她说。
但是你出力气的呀,田二伏说。
力气又不要钱买的,也不算成本的。
田二伏就进去了,她们就帮他洗头,按摩,但是做活的是另一个女孩子,不是在门口叫他的那个。在门口叫他的那个,把他带进来以后,自己又出去了,仍然站在门口,她看见人就会说,大哥哎,洗头吧。
但是后来一直没有人进来,所以店里只有田二伏一个人,给他洗头的女孩子看起来很瘦,但是手劲却很大的,她把田二伏捏痛了,田二伏叫了起来。
啊哟哇。
你这个人,不吃痛的,她说。
你轻一点,田二伏说。
好的,她说,其实她并没有减轻,她下手就这么重,要她轻也轻不起来的,所以她仍然捏得田二伏生疼,只是田二伏不好意思再叫了。再忍耐一会,他就不再感觉痛了,反而觉得舒服,甚至后来还希望她的手再重一点呢。
这样他们就认识了,但是也不能算很认识,只是田二伏可以从镜子里看见她的脸,她长得很漂亮的,是那种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的美丽。田二伏一看见她,就会拿她和其他的人比一比,比如马小翠,比如王小香,又比如陆妹,一比之后,田二伏就忍不住更加地要去看她。田二伏看她,她也不是不知道,但是她可以装作不知道,她只是做自己的工作。
后来沙发上有一个躺着的人醒过来了,有些朦朦眬眬,他问道,田七啊,几点了?
九点。
他翻了个身,放舒服姿势,又去睡了。
你姓田?田二伏说,我也姓田。
我不姓田,田七说。
那,那,那个人怎么叫你田七呢?
叫田七又不一定姓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