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着雨。
乡下的路比从前好多了,平日里看起来也和城里的路差不多了,平整的,甚至还是光滑的。但那是表面的假象。城里的路可以雨后着绣鞋,可乡下的路,就是经不得雨。这雨一下来,所有的平整光鲜都成了一团糟。
车轮蹍着泥泞,就像罗格的心情一样。
这里其实早就不是他的家了。罗格父亲那一辈就离开了农村。还是在罗格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回过一趟老家,好多年前的这一点记忆早就丢失了。父亲去世以后,母亲越来越孤独,整天不出门,总是在家里找东西,因为总也找不到,所以她一直不停地找。罗格曾经动员母亲跟他们一起生活,母亲过来住了两天,把罗格家翻得底朝天,不等罗格的太太秦薇翻脸,母亲就说,没有,不在你这里,在家里,我要回去找。又搬走了。
母亲到底要找什么,一直困惑着罗格。其实罗格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困惑他的东西太多了。许许多多烦心的事情像一群饿狼一样,张着血盆大口,守在他的梦边,只等他从梦中醒来,立刻向他发起攻击。
总是在那一瞬间,心头一刺,他就彻底地醒了。
母亲终于把自己找进了医院。罗格始终认为,母亲的心结就是她要寻找的东西,如果找到了,也许就能恢复。
现在轮到罗格了。罗格开始和母亲一样寻找。但他始终一无所获,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母亲需要什么。
起先秦薇一直忍耐着,看着,什么话也不说,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对罗格说,你找不到的,她拿到乡下去了。秦薇说,那天我看见了,她走的时候,背着一个很大的包。
罗格决定到乡下去找那个包。
于是,在这一个黄昏时分,罗格踩着满脚的烂泥,像个落汤鸡似的站在了婆婆家门口。
两个几乎一样老的老太太,坐在屋门口,看着雨。她们一样的眉目清秀,一样的目光清晰。
然后,其中一个老太太说,弟弟回来了。
她就是婆婆。
婆婆是罗格的曾祖母,大家叫她婆婆,是跟着罗格的奶奶叫起来的。当年罗格的奶奶是新娘子,她一进门,就喊她婆婆,这一喊就喊了五十多年。在以后的岁月里,小辈们也都跟着喊婆婆了。
婆婆和奶奶,坐在她们的旧竹椅上,看着回家来的小辈。她们有许多小辈,有许多“弟弟”,罗格只是其中普通而平常的一个。
奶奶说,弟弟,你看你婆婆,总是要跟我抢先,她抢先喊你,算是她认人比我认得快。
婆婆说,你年轻的时候就一直跟我比。
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你已经老了,我才不跟你比。
她们没有把罗格放在眼里,没有接过他的背包,也没有让他坐下,甚至没有问他一声口渴了没有。
罗格心里有一丝丝的失落。但这不正是他所希望得到的吗?他不想被人注意,不想受到重视或不重视,甚至不想存在。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罗格想尽快开始他的寻找,可是婆婆和奶奶一直只顾着她们自己说话,罗格一直等着她们问他一声,弟弟,你回来做什么?可老太太始终没有问。
这个时候落雨,是什么兆头。一个老太太说。
是好兆头,是坏兆头,另一个老太太说。
不用你说,我知道,好兆头是弟弟回来了。
坏兆头是弟弟要饿肚皮了,没有烧弟弟的粥。
把你的粥给弟弟吃。
还是把你的粥给弟弟吃。
两个老太太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粥给罗格吃,她们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每人省出半碗给罗格。
下粥菜是一块白乳腐,臭嗡嗡的,罗格有点反胃,他看了看缩在门口躲雨的鸡,说,婆婆,奶奶,你们不吃炒鸡蛋吗?
婆婆“咯咯”地笑了一声,说,鸡蛋我不吃的,鸡蛋里有鸡屎臭。
奶奶说,弟弟,你别听她的,鸡蛋里才没有鸡屎臭呢,她是吃了鸡蛋不消化,我吃鸡蛋也不消化。
罗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说,婆婆,奶奶,我娘前一阵回来时——
我今天要饿肚皮了,我给了弟弟大半碗。一个老太太比划着说。
你还不如我给得多,我给了这么多。另一个老太太也比划着说。
她们枯槁的手,在罗格面前一下一下地比划着。
天渐渐地黑了,除了风声和雨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罗格看到老太太无声的比划,身上不由一阵一阵地发紧。他赶紧说,婆婆,奶奶,我娘回来的时候,是不是背了一个大包——
弟弟,早点睡吧,这里晚上什么也没有。一个老太太说。
本来就是什么也没有,你想要有什么呢。另一个老太太说。
她们拉了灯,屋里漆黑一片。罗格觉得有点怪怪的,却不知道怪在哪里。
这一个回乡的夜晚,罗格跟着两个老太太喝了一碗薄粥,他饿着肚子,听着雨声,睡在了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迷迷糊糊中听到鸡叫,罗格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天还没亮,他还要再睡一会,可是脑子已经迅速醒过来了。一醒过来的脑子,立刻就不听指挥地去想那些事情,即使是身在这个偏僻宁静的小村庄里。
这些事情,立刻就击中了他的心,心头一刺,就彻底地醒了。
罗格知道自己错了。人可以躲起来,但是心躲不起来,那种刺心的疼痛他永远也躲不开。
婆婆家静悄悄的,可是婆婆和奶奶都已经起来了,她们正在灶屋里做事情,婆婆烧了一锅子稀饭,等锅开了,婆婆将一碗水墩在锅里。
奶奶跟罗格说,弟弟,你不要看她,看了她她还会出更多的花样,我烧开了水,她不用,她非要用焐热的水洗脸。
罗格知道这是农村的老习惯,过去条件差,舍不得柴火烧水,热水都是借了烧饭烧粥的锅焐的,婆婆习惯了老习惯,不肯改过来。
在等水焐热的时候,婆婆也没有闲着,她把昨天晚上换下的衣衫洗了,晾到院里的晾衣绳上,扯得平平整整的,回头看看罗格,说,弟弟,你没有换洗衣服?罗格正不知怎么回答,奶奶说,弟弟,你别听她的,她不会帮你洗衣服的。婆婆也没有作声,她回到灶屋,揭开了锅,手脚麻利地端出那一碗热水,倒进脸盆,细细地洗过脸,抹了一点雪花膏,弄得满灶屋都是雪花膏的香味。
罗格惊讶地看着婆婆,他想不到婆婆九十多岁了,身子还这么健朗,脑子还这么清楚,他看着婆婆自己盛了粥,吃了,又洗干净了自己的碗。然后婆婆说,弟弟,你慢慢吃,我走了。
婆婆进了自己的房间,罗格听到她闩了门。门栓还是老式的木门栓,闩门的声音很松脆。奶奶一边吃粥一边说,她比我老,却比我吃得快。罗格朝婆婆的屋子看看,问奶奶,婆婆干什么?奶奶说,她睡回笼觉。她好福气,能睡回笼觉的人,都是好福气。
奶奶说过以后,就专心地吃粥。罗格又觉得怪怪的,也仍然不知道怪在什么地方,想了想,也没想明白。他很想和奶奶一样,专心地吃粥,但吃了两口,他又忍不住问,奶奶,你知道我娘带回来的那个包——
奶奶朝他“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下来,这时候他们就听到婆婆在屋里说,我到时辰了,弟弟,我到时辰了。罗格和奶奶都听得很清楚,但是罗格不知道婆婆是什么意思,他朝奶奶看,奶奶又侧耳听了一下,放下粥碗,过去推婆婆的房门,可是房门闩死了,推不开。奶奶跟罗格说,弟弟,你去看看婆婆,她要死了,你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门推不开,罗格不知道从哪里能够看到里边的婆婆,正在发愣,奶奶指了指墙角的一个洞口,说,弟弟,你从那个猫洞里,你去看看,我的腰弯不下去。
罗格看了看猫洞,它很低,几乎就贴在地上。罗格有点犹豫,倒不是他不愿意趴到地上去。在两个老太太面前,别说是趴到地上,就是在地上打滚,哪怕是钻狗洞,也是无所谓的。罗格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两个老太太好像在跟他玩一个什么游戏,在让他猜一个谜,或者是在挖一口井让他走过去,掉下去。他心里觉得有点悬,他犹豫着,又看了看奶奶,奶奶并没有催促他,只是在等着他。
罗格最后还是跪了下去,趴到那个猫洞口朝里看。
婆婆屋里光线很暗,但罗格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昏暗,他能看到婆婆躺在床上,在微弱的光线中,婆婆分明是想将身体竖起来,但她又竖不起来,身子一仰一合,一前一后的。罗格听到婆婆笑了起来,口齿清晰地说,咯咯咯,已经硬了,咯咯咯,已经硬了。
罗格爬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些茫然。奶奶问他,是不是硬了,婆婆的身子硬了吧。罗格说,婆婆是在说,已经硬了。奶奶说,那就是硬了。
奶奶又推了推门,还是推不开,她有点生气,但仍然慢悠悠地说,知道要死了,还要栓门,弟弟,我去隔壁叫张木匠来开门。罗格有些慌张,说,那我,我怎么办?奶奶说,你吃粥,粥要凉了。
罗格哪里还吃得下粥,奶奶走后,他重新又趴到洞口朝里边望,婆婆知道他在看她,说,弟弟,我要跟你再会了。罗格说,不会的,婆婆,不会的,你身子那么健,不会的。婆婆说,等会木匠来开了门,你不要忘记给我喂两口粥,我不想当饿死鬼。罗格正不知怎么回答婆婆,奶奶已经叫来了张木匠,张木匠拿着一把菜刀,轻轻地一拨,婆婆的房门就拨开了。
婆婆听到房门开了,又笑了一声,说,张木匠你就这点本事。
奶奶过来拉住婆婆的手,摸了摸,说,手已经凉了。又摸了摸脚,说,脚还没有凉,但也快了。婆婆还在想竖起来,奶奶说,你竖起来干什么,竖起来也没有用了,奶奶虽然嘴上这么说,手里还是给婆婆的后背那里垫了一条厚棉被,又和张木匠一起,把婆婆拖起来,让她斜靠在被子上。
张木匠说,那我走了。就走了。奶奶也没送他,只顾着说婆婆,硬都硬了,你还靠起来干什么。张木匠一会儿又回进来,说,我要到镇上去,顺便帮你喊一下连生吧。奶奶说,好的,你喊他一声吧。
罗格依稀记得连生,连生是他的一个远房伯伯,是罗格父亲一辈里留在乡下的唯一的男人,现在在古镇上开一个小店卖扇子。
奶奶从婆婆的一口旧箱子里翻出了婆婆的寿衣,是一套大红色的衣裤,她把寿衣举着给罗格看了看,说,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出太阳,要是没有太阳晒,穿在身上不舒服的。婆婆说,你给我看看。奶奶说,你看也是白看,你眼睛已经长翳了,红的白的你都不晓得了。婆婆说,要是不出太阳,你帮我去烘一烘,我不要潮的寿衣,我不喜欢潮。奶奶说,不用你指派的,我会做。又跟罗格说,弟弟,你不知道,我一进这个门,她就要指派我。罗格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仍然是古古怪怪的感觉,仍然觉得两个老太太在玩着什么把戏。他想,我要沉住气,看看她们的把戏。
天还没有大亮,还不知道这是一个晴天还是阴雨天,奶奶好像要去烘寿衣了,可走了两步,又回头来问罗格,弟弟,刚才我去喊张木匠,她跟你说什么了?
罗格沉不住气,心慌慌的,努力地想了想,才想起来,赶紧说,婆婆说,喂她两口粥,她不想当饿死鬼。奶奶朝婆婆翻了一个白眼,说,多嘴多舌,我会让你当饿死鬼吗,你当了饿死鬼,还是我倒霉,天天来烦我。婆婆说,可是哪里有粥,早上的粥,都被你们吃掉了。奶奶说,我的还没有吃完。婆婆说,我不要吃你吃剩的粥。奶奶说,硬都硬了,还这么疙瘩。你等着吧,我去烧起来。婆婆说,你手脚快点,不要拖泥带水,我等不及的。
现在只有罗格一个人留在婆婆屋里。照奶奶和张木匠的意思,婆婆很快就要死了,可是罗格不相信。他也不相信奶奶说的,婆婆的眼睛已经长翳了,看不清了,罗格觉得婆婆的眼睛很清亮,清亮得什么都能看见。罗格凑到婆婆跟前,说,婆婆,我娘带回来的那个包,在你屋里吗——
一个细细小小的影子出现在婆婆的屋门口,罗格愣了一下,才发现天已经大亮,太阳也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到了婆婆的屋门口。地上这个小小的影子,是一个小孩子投下来的。他先是站在门口朝里看,看到罗格后,嘻嘻一笑,就跨进门来,走到婆婆床前,拉了拉婆婆的手,摸了摸,说,手凉了,婆婆,你死了。又把手伸到婆婆鼻子底下试了试,说,还没有死。
罗格惊讶地看着他,奶奶也进来了,对着小孩说,你来做什么。小孩说,婆婆要跟我说话。奶奶说,嗓子里都不出气了吧,还说什么话。小孩把耳朵凑到婆婆嘴边,刚凑上去,小孩就跳开了,捂着耳朵说,好热,好热。
奶奶朝小孩的耳朵看看,说,嘻,是没到时候呢,嘴里还有热气,呵得你的耳朵都红了,热气还不小呢。
小孩说,婆婆说,她要睡棺材,棺材是什么?
奶奶没理睬小孩,朝着婆婆说,做你的大头梦,几十年都不许睡棺材了,你现在倒想起来要睡棺材了。婆婆又“咯”地笑了一声,说,我知道的,我跟你寻寻开心。奶奶说,舌头都硬了,你就不要说话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小孩拉了拉罗格的衣襟,说,弟弟,你带了手机吗?罗格点了点头,把手机拿出来,小孩就拿过去,拨了一通号码,说,喂,妈妈,我在婆婆家。然后又把手机交还给罗格,罗格看了看,小孩根本就没有拨打手机。
罗格有点心里发毛,虽然外面阳光灿烂,他心里却是阴森得骇人,他看到小孩蹦蹦跳跳地出去,赶紧追出来,拉住他问,婆婆真的要死了吗?小孩说,是的吧。就去追打一条小狗,小狗被他追得到处逃窜。
罗格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更令人迷惑的游戏圈,本来只有婆婆和奶奶在跟他做游戏,现在又多了一个小孩——不,不止是一个小孩,又来了一个妇女,她走到婆婆家院子门口,看到罗格,笑了笑,说,听说婆婆要死了,我过来看看,没想到弟弟回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进来了,走到婆婆屋里,拉拉婆婆的手,摸摸婆婆的脚,点了点头,就退了出来,跟罗格说,弟弟,我家侄子本来要想去找你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我去告诉他。
果然没一会儿一个年轻人就过来了,他说他今年要高考,想考罗格当年念过的那所大学,问罗格能不能帮他找找人,罗格说,如果没上分数线找谁也没有用。年轻人说,这个我知道,不上分数线我不会找你的。他向罗格要张名片,说到时候要联系他。又说,罗格也可以把他介绍给别人,他可以直接去找别人。罗格心里有点异样,说,我婆婆要死了,你知道吗?年轻人说,我知道的,舌头已经硬了。他和罗格一起进了婆婆的房间,拉了拉婆婆的手,没有再摸婆婆的脚,就说,婆婆你走好。有弟弟送,我就不送了。
他拿了罗格的片名就走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连生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几把扇子,先对罗格说,弟弟,听说你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几把扇子。又看看床上的婆婆,说,婆婆,听说你要死了,我回来送送你。
婆婆的舌头果然硬了,说……
罗格和连生都没有听懂,奶奶说,她说,哪个要你送,我有弟弟送。
婆婆又说……
奶奶笑了笑,说,她又骂我了,我不跟她计较,她说我的粥还没烧好,存心要饿死她,其实粥已经烧好了,现在端进来,要烫着她的,真是个急性子,等什么都等不及。
婆婆真的等不及了,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奶奶这才去把粥端进来,说,还烫呢。她想要喂婆婆吃两口,婆婆别着身子不理。奶奶说,还充老狠呢,还要自己吃呢,眼看着就老死了,不要给烫死了。就把碗放到嘴边吹了半天,感觉不太烫了,才把碗塞到婆婆僵硬的手里。婆婆的手已经接不住碗,她的身子往下滑,奶奶和连生一起把她竖起来一点,就把粥碗放在她的裤裆那里,墩平实了。
婆婆抬着手,往自己嘴里喂粥,手抬到一半,嘴张着,人就去了。
奶奶拿过粥碗和调羹,挖了一调羹粥,塞到婆婆僵硬的嘴里,婆婆居然把这口粥咽了下去。奶奶说,她知道的,她不想当饿死鬼。
奶奶放下粥碗,回头对连生说,你去发丧吧。连生说,好的,我去。就走了出去。
婆婆的眼睛还微微睁着。奶奶说,你闭上眼睛吧,你没有什么掉不下的心思。罗格以为奶奶会用手去合上婆婆的眼睛,可是奶奶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婆婆的眼睛自己合上了。
那个妇女又来了,她和奶奶一起给婆婆换上寿衣,婆婆穿了大红的寿衣,躺在那里,连脸色也红润起来。奶奶说,总算给太阳照过了,不会潮了。妇女说,潮的穿在身上是不适意的。奶奶说,下了几天雨,今天就出太阳了,她真是福气。
罗格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梦境里,他站在一旁看着奶奶和妇女做这些事情,就像平日里烧粥洗衫一样,罗格几次想问她们,婆婆真的死了吗。可是他最终也没有问。他在自己的梦里,从来不说话的。
妇女走了之后,奶奶跟罗格说,弟弟,你明天一早就走吧,明天道士就要来了,咪里嘛啦要唱三天。罗格说,是做法事吧。奶奶说,弟弟,你会嫌闹的。罗格说,婆婆不嫌闹吗?奶奶说,那也由不得她。
这天夜里,罗格和奶奶一起给婆婆守夜,他们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奶奶说,弟弟,你下次再回来,就送我了。罗格不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只能说,奶奶,不会的。奶奶说,怎么不会呢,会的,只是看你赶不赶巧了。
罗格始终没有再问一问母亲的事情。她的回乡,她背回来的包,到底有没有,到底存在不存在,罗格都已经感到疑惑了。
天亮的时候,罗格站了起来,奶奶眯着眼睛看着罗格,说,弟弟,你好大的个子,没吃娘奶,能长这么大啊。罗格说,我没吃过我娘的奶吗?奶奶说,你怎么吃,你生下来,你娘就死了,难产死的。
罗格一阵惊愕,愣住了。
难道他走错了人家,难道婆婆和奶奶不是他的婆婆和奶奶。过了好一会,罗格慢慢回过神来,说,奶奶,我是罗格,我姓罗。奶奶说,弟弟,我知道你姓罗,这地方的人都姓罗,你怎么会不姓罗。罗格说,可是我娘没有死,我娘一直在,前不久她还回老家来了,她带着一个大包,我就是来找这个包的,这个包现在在哪里,这个包里有什么东西,奶奶你知道吗?
奶奶也站起身,捶了捶腰,说,弟弟,我去烧粥了,吃了粥你就上路吧。
罗格吃过粥就上路了。天又下雨了,又是一路的泥泞。
车子蹍着泥泞,咯噔咯噔地往前走。
罗格在车上,看到一队道士正吹吹打打往婆婆家去。
罗格始终觉得这是一个游戏,是两个老太太给他做的一个游戏,一个不动声色的游戏,一个无动于衷的游戏。虽然他没有看穿她们,从头到尾都没有看穿,但罗格却知道,自己在这个看不穿的游戏中有意无意地整理了自己的心思。
罗格回到母亲所在的医院,看到母亲清亮的眼睛,罗格对母亲说,妈妈,不用找了,我回去了一趟,东西都在呢。母亲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东西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