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柴根捏着一个信封,从巷口一路问进来。他一路吃了很多白眼,因为他要找的是一个看不清的地址,他拿这个信封去问人,有的人一开始也有热情,想指点他,但一看信封上的发信地址如此这样,一肚子的热心肠没处去,就给他翻白眼。
信封上是有发信人的详细地址的,但是被水弄湿了,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水。钢笔字都化开来了,只有南州两个字还稍微有点模样,加上核对邮戳,可以认定是从南州发出去的信。但到底是南州哪里,再仔细看,最后一个字似乎还有一点点模样,但卢柴根详来详去也详不出这是个什么字,问了几个路人,有的认真看,有的马虎地瞄一眼,都说看不清,最后有个人特别负责,想了半天,但看着他也是很为难、好像要摇头的样子,后来他却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对了,肯定是个“巷”字,你看,这笔划,这形状,难道不像个巷字,很像。卢柴根又拿过去看了看,确实是那个形状,但卢柴根还不敢确信。那个人说,肯定是巷,你想想,南州什么最多,就是巷子最多嘛,这肯定就是一条巷。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卢柴根就信了他的话,心服口服地认同了这个“巷”字。但是认同了“巷”字还是没有用,因为除了这个“巷”之外,其他的字一点也看不出了,完完全全被化开了,钢笔水淌下来,像一个人淌了一脸蓝色的眼泪水。
就这样,卢柴根捏着一封落款为的“南州巷”的信封,在南州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可南州巷卢柴根是找不着的。因为南州的巷太多了,南州就是以巷出名的,南州的别称就是小巷之城,南州的小巷多得像一个人身上的经络和汗毛。卢柴根从前也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但一直没有真切的感受,现在真正是身临其境了。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迷魂阵,从这条巷穿到那条巷,再穿出去,还是一条巷,他再也转不出来,也转不进去了。
卢柴根忍不住跟一个坐在家门口听收音机唱评弹的老头说,城里人有钱,为什么不造大一点宽一点的马路呢?老头朝他翻个白眼,说,城里人有钱?谁说的?有钱我就天天去书场喝茶听书了。卢柴根闷了一闷,只得再往前走。再往前走,也还是小巷子,是南州巷,但却不能确定是不是卢柴根要找的南州巷。
一个外地人,在小巷子里转来转去,而且他自己还不知道,有的巷子他已经转过几次,来过,又来,再来,他也没有认出来。就像从前乡下人走夜路,经常会遇到鬼打墙,绕来绕去也找不到出路。卢柴根大白天在城里被鬼打墙了,引起了小巷里居民的怀疑。不要说人了,连一条狗都怀疑上他了,它冲着他叫了几声。它是一条小狗,虽然它把卢柴根当成了坏人,但它的叫声也不算很凶,还是比较文明礼貌的。
可这毕竟是一条狗在冲着一个人叫呀,卢柴根脾气再好,也有点来气了,他说,狗眼看人低啊,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找人的。小狗被他一说,觉得理亏,不好意思再叫了,倒是狗的主人康贝妮生气了,她过来抱起小狗,朝卢柴根翻个白眼,说,谁狗眼看人低啊?卢柴根说,我又没说你,我说狗呢。康贝妮说,我们小狗,比人还懂道理。卢柴根息事宁人地说,懂道理就好,我怕它咬我一口,还得去打狂犬针呢。康贝妮说,这个你放心,我们家小狗不会咬人,它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咬人,你送到它嘴里,它都会吐出来。卢柴根差一点笑起来,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哪有人会把自己送到狗嘴里去?
虽然被狗打扰了一下,卢柴根心里还是牵挂着要找南州巷,他想把那个信封递给康贝妮看看,可是康贝妮明明看见了卢柴根的意图,却只作不知,她朝着天空翻了翻眼,抱着小狗转身走了。卢柴根伸着手,落了个没趣。看着康贝妮快乐的背影,卢柴根猜想着她抱的那条小狗值多少钱,但他猜不出来。以前他看到过新闻,有的狗能卖一万块甚至几万块钱,卢柴根有些感叹,接着他又想到自己的女儿,想到自己的老婆,这么胡乱地想了一会,他继续往前边的巷子走去。
卢柴根又转了几条巷子,觉得自己好像离目标还越走越远了。他饿了,累了,力气和信心都越来越差。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巷子里的居民都在准备夜作了,收衣服,烧晚饭,喊孩子,关家门,卢柴根连个落脚处还没有呢。
其实,卢柴根多少也是有一点收获的,至少经过一整天的转战,他渐渐地有些明白,自己应该作好长期作战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思想的准备是现成的,就在脑子里守着呢,物质的准备呢,卢柴根倒是带了些钱出来的,但没有带足,他没有料想到南州巷这么难找,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住下。但他的钱不足以让他每天都可以住旅馆,他得找一个比旅馆更便宜的地方。
卢柴根看到巷子里有一条横幅,写着:为人民服务,有困难,请找居委会。他受到了启发,就跑到居委会来了,他跟居委会干部说,我要租房。居委会的干部正准备下班了,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挡在了办公室,说要租房,干部们笑了起来,说,你走错门了,我们不是中介公司,我们是居委会。卢柴根说,是中介公司我就不进来了,我找的就是居委会。干部说,居委会不管租房的事情。卢柴根说,你们在外面写着,有困难,请找居委会,我就来了。他这样一说,几位居委会干部倒是愣了一愣,愣了片刻,有一个干部先回过神来了,她说,你是哪里的?你属于我们居委会范围吗?卢柴根说,我是来南州巷找人的,可能不是一天两天能找到,我要找个地方暂住下来。几个干部同时“噢”了一声,然后有一个人代表大家说,外地人。卢柴根就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冒出了一些警觉。卢柴根在心里笑了笑,他能够理解他们,但外地人又不等于就是坏人。另一个干部说,那你还是得找中介公司,我们居委会手里没有房子,我们还缺房子呢,恨不得有谁给我们提供房子呢——虽然我们写了“有困难请找居委会”,但那是针对我们这个巷区的居民而言的,你不是我们巷区的,你不在范围之内。卢柴根想不通说,你们为人民服务,还分区域啊?居委会干部说,话不是这么说的,工作总有个分工负责吧。卢柴根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他看出他们都急着要下班了,就没再耽误他们时间,跟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居委会。居委会干部们很快就四散走掉了,又留下卢柴根一个人,他在居委会门前站了一会,心想,怎么办呢,我还得继续往前走啊,可他又想,我这是在往前吗?还是往后呢?哪里是前,哪里是后,他根本就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他起先没在意,这里不会有人认得他,不会是喊他的,他仍然往前走,不料那个喊声却越来越近,追上来了,追到他身后,声音就压低了,说,喂,外地人。卢柴根回头一看,竟是刚才那几个居委会干部中的一个,是他们中唯一的一个男的。他看到卢柴根张了张嘴,好像害怕卢柴根发出的声音太大,赶紧做了个手势,说,嘘,你要租房是不是?卢柴根赶紧说,是呀,是呀,你有房子要出租吗?男干部皱了皱眉说,我哪有房子租给你——他再次压低了声音,说,但是我可以提供一个信息给你——他看到卢柴根又想说话,赶紧制止了他,就塞给他一张小纸条,说,这上面有地址,那里有房子出租,你自己找去吧。卢柴根一看,又是南州某某巷,心里有点发憷。男干部指了指方向说,离这里不远,你从这边过去,穿过那条巷子,左手拐弯就到了。他看了卢柴根迷茫的眼神,又补充说,也难怪,这里巷子多,而且大同小异,你们外地人找起来是不容易,你记住了,拐弯角上有一口三眼井,就是那条巷子,三眼井,你懂吗?卢柴根想了想,说,我懂,就是一口井上面有三个井圈,看上去像三只眼睛。
旁边有个居民经过,跟那男干部打招呼,男干部似乎有点慌神,文不对题地说,不是,不是,我也不认得他。就赶紧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指指卢柴根手里的纸条,意思是让卢柴根去找那个地方。卢柴根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但也有不明白之处,他明明是在做好事,帮助别人,却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呢?
卢柴根正有些疑惑,男干部回头又追过来了,说,别人问起来,你不要说是我介绍的啊。卢柴根不解说,为什么?男干部这回真的有点生气了,发了点小脾气,说,你废话真多,你管那么多事干什么?虽然他说话口气很冲,但他有恩于自己,卢柴根没有跟他计较,老老实实地说,我知道了,我什么也不说。男干部这才放了点心,透了一口气,走了。
这一回因为方向明确,卢柴根很快就找到了南州的这条巷,他一看到拐角上的那口三眼井,就高兴地说,对了,对了,就是这里。旁边的一个路人朝他白了白眼。卢柴根觉得南州巷子里的人特别喜欢翻白眼,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卢柴根沿着门牌号往前走,走着走着,他看到一条小狗站在他的面前,卢柴根像看到亲人一样激动地叫喊起来,咦,咦,我见过你,我来过这里。对了,这条巷子我来过,我认得。小狗嘀咕了一声,大概是承认认得他,不再朝他乱叫了。
卢柴根发现他已经到了,竟然就是小狗的这家人家,就是康贝妮的家。卢柴根朝里探了探头,没料到这一探,把他吓了一大跳。
康小萍其实早就看到卢柴根在往这边来,她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却有一种预感,他是来租她的房子的。她悄悄地站在窗后看着卢柴根,卢柴根果然走近了,他核对了手上的纸条,就走过来朝她家探头探脑。
康小萍从屋里出来问卢柴根,你要租房吗?卢柴根疑疑惑惑地说,是你家有房子出租吗?康小萍说,谁告诉你的?卢柴根想到那个人的再三吩咐,就紧闭了嘴,不说话。他以为康小萍会追问,可她只是朝他看了看,没再问什么,只是说,你进来看看房间吧。
她家里就是一间房,一隔为二,她要把隔出来的那半间租给别人。墙已经砌好,但工程还没全部完成,有两个工人正在用白水刷墙,这是最后一道工序了。卢柴根看了看,说,你用三级砖砌墙啊?康小萍说,你懂啊。卢柴根说,咦,城里人居然还用这种三级砖?我们村里人造房子也不用这么蹩脚的砖了。他又朝屋子望了望,说,你们是哪里的?康小萍听到卢柴根这么问,停顿了一下才说,你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就是本地人,南州人。卢柴根说,你骗我吧,城里人也有这么——的?他到底没有把那个“穷”字说出来。但康小萍听出来了,她说,我下岗了。稍停了一下又说,所以我把房间隔一下,另一半出租。卢柴根又朝她的半间探了探头,说,这样你们自己住得挤了。康小萍说,我们就娘儿俩,也不用多大的地方。卢柴根说,那个抱小狗的小姑娘,是你女儿?康小萍说,她要养小狗,自己不吃也要给狗吃。
卢柴根笑了笑,说,城里人和乡下人不一样。其实他还想说,这样的人家还摆这样的派。他没有说出来,这话堵得他的嗓子眼痒痒的,他干咳了一声。康小萍知道他想说什么,她既有点无奈又有点满足地说,所以我女儿坚决不许我去领低保,领低保的人,是不能养宠物的。卢柴根说,为什么?康小萍说,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这样规定的。卢柴根说,这有道理吗?然后又自己回答说,这好像没道理呀。康小萍的心思不在狗身上,在房子上,她尽量表现得不急,其实心里很急,她怕卢柴根远扯其他话题,赶紧言归正传说,你到底租不租我的房子?卢柴根说,没有别人来租吗?康小萍说,还没有人知道呢,我也做不起广告,做一条要二百块,找中介就更厉害。卢柴根说,不能找中介,中介是吃了买方吃卖方。他觉得自己说得不错,满意地笑了笑。两个干活的工人也跟着他笑了笑,其中一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康小萍说,你们是说我的吧,我跟你们抠工钱,我也是乌鸦。卢柴根说,你不能算乌鸦,哪有你这样的乌鸦。康小萍说,我是怎样的乌鸦呢?马上又把话扯回到房子上,说,那我的房子就租给你了。
卢柴根早已经觉察出康小萍的急迫心情,他是理解她的,家里要用钱的急迫,他也是经常品尝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现在竟由他一个乡下的穷人来体会一个城里人的这种心情了,他出钱租她的房子,这等于是在帮她的忙呀,卢柴根甚至有点委屈了,我是来求助的,我怎么反过去帮助她呢?但他还是怀着委屈的心情答应了康小萍。
康小萍一步不松地说,你看你是先付后住还是先住后付?卢柴根说,我们乡下的规矩是先住后付的,你们城里是什么规矩?康小萍说,我们城里是先付后住的。卢柴根说,那,那就按照你们的规矩,先付吧,我租三天。康小萍很来气,翻了翻白眼说,你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你是住宾馆啊?卢柴根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要住多少天。康小萍虽然很失望,但她还是克制了一下,掩饰了一下,尽量客气地说,人家租房,一般至少一年,最少也是半年,再少再少也不可能少过三个月的,不过,我这里好说话的,三天就三天,五天就五天,你先住起来。其实,等你住下了,你就不想走了,你就知道我的房子价廉物美。卢柴根想,她是言不符实的,她的房子,价虽然比较廉,美却是一点也不美。
卢柴根把钱交给康小萍,康小萍数了一下,就喊起来,康贝妮,康贝妮,拿钱去吧!
康贝妮过来拿了钱,喊了小狗,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咦,刚才我问你要钱你还说没有,现在怎么有了?康小萍说,是这位叔叔租了我们的房子。康贝妮看了卢柴根一眼,说,外地人啊。卢柴根朝她笑笑,但她显然没有认出他来。卢柴根说,是我,刚才你的小狗就是朝我叫的。康贝妮翻了翻白眼,说,什么呀,听不懂。带着小狗跑开了。康小萍说,她要给小狗买火腿肠。又说,还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的,要是有人问,你就说跟我们是亲戚,就说是我表弟吧,这间房子是我让给你住的,白住的,不是租的,没有经济往来。卢柴根说,这也是租房的规矩吗?康小萍说,是的,反正你不能说是租的房子。卢柴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康小萍有点烦了,发了点小脾气,说,你废话真多,你管那么多事干什么。语气和用词竟然都和那个居委会男干部一样的。
康贝妮回来后,情绪好多了。康小萍让她喊卢柴根表舅,康贝妮破例没有朝卢柴根翻白眼,说,表舅你叫什么名字?卢柴根说,我叫卢柴根。康贝妮在嘴里念叨了一遍,就开始笑了,笑着笑着,就越笑越厉害,她捧着肚子说,哎哟哟,笑死我了,哎哟哟,笑死我了,卢柴根?这是什么名字,笑死人了。卢柴根不明白这个名字怎么会笑死人,说,怎么呢,卢柴根,哪里好笑呢?康贝妮说,卢柴根,卢柴根,啊哈哈,笑死我了。康小萍在一边也跟着笑,还说,我知道有首歌,好像是民歌,拔根芦柴花,那是卢柴花,你是卢柴根,像兄妹两个哎。康贝妮说,喂,你是农民工吧,人家农民工都是一拨一拨的,至少也有三四个人凑在一起,你怎么是一个人?卢柴根说,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康贝妮说,你的老乡呢?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在一起?卢柴根说,我就是来找他们的——他拿出那个信封,想让她们帮着看一看,可康贝妮和康小萍都没有接他的信封,康贝妮边笑边用手指着他说,你一个人,你没有同伙,你不会是个逃犯吧?卢柴根以为康小萍会骂康贝妮几句,至少应该阻止一下,可康小萍一点也没觉得康贝妮有什么不对,她还跟着康贝妮一起笑。卢柴根觉得不可思议,康贝妮还不如她的那条小狗呢,那条小狗还有点知书达理,她却一点道理也不懂,她竟然哈哈大笑地说他,卢柴根,你慌了,你心虚了,你头上都出汗了,啊哈哈哈。
卢柴根不能跟她讲文明礼貌了,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你还笑话我,你不笑笑你自己,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背泥,啊哈哈,背泥,你怎么会叫出这样的名字?乡下人都不叫这样的名字了,乡下人都不背泥了,你还要背泥?啊哈哈——他知道康贝妮被他报复到了,十分得意,一口气往下说,背泥?背烂泥?背河泥?还是背别的什么泥?橡皮泥?康贝妮果然恼了,气得说,你才背泥呢,外地人,你不懂的,你是文盲,你字都不认得。卢柴根说,我怎么不认得字,我是小学的代课老师呢。康贝妮说,你还当老师,你当老师也是瞎教书,误,误那个什么——妈,那个成语怎么说?康小萍赶紧配合女儿说,误人子弟。康贝妮一边说,你是误人子弟。但她到底是个孩子,还是有点为自己的名字着急,她拣起一块砖,在墙上画了两个字:贝妮。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是这两个字噢。
卢柴根说,原来是这两个字,我还以为你背烂泥。康贝妮说,你不懂了吧,没文化了吧,你都没见过这两个字吧。卢柴根说,我怎么不懂,我懂,这是外国人的名字嘛。
卢柴根并没有存心挖苦她的名字,可是他的话听起来有点刺耳,康贝妮接受不了,跟她妈妈说,妈,我们别把房子租给他,把钱还给他。康小萍打圆场说,哎呀,好了好了,别闹了,钱都被你买了火腿肠,火腿肠已经被小狗吃掉了。康贝妮气哼哼说,你别以为租了我们的房子,就可以欺负我,你也别以为我们把房子租给你,我们就会把你当好人。卢柴根说,你们把我坏人?如果我是坏人,住在你们家里,你们不怕吗?康贝妮说,我们会小心提防你的。
康贝妮闹了一阵,不想闹了,又和小狗一起走了。现在卢柴根终于可以办自己的正事了,他把那个被捏得烂糟糟的信封递到康小萍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说,大姐,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地址。康小萍接过去看了看,说,好像是南州什么什么。卢柴根说,是巷吧,南州巷?你看是不是?康小萍说,好像是巷,是南州巷。卢柴根说,人家都说是南州巷,可是我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康小萍笑了起来,说,一整天怎么可能找得到,你知道南州有多少条巷?卢柴根说,是的,是的,可是我怎么办呢?康小萍又看了看信封,说,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卢柴根说,像我们乡下,一个村子,一个再大的村子,村子里有什么人,大家都知道的,你们怎么连一条小巷子的邻居都不知道?康小萍说,现在小巷子里住的人复杂了,我们都搞不清楚了,不像从前,都是本地人,都认得,现在老南州搬走了不少,外地人进来了不少。卢柴根说,居委会知道吗?康小萍摇了摇头。卢柴根不知道她是说居委会不知道,还是说她不知道居委会知道不知道。卢柴根给自己打气说,居委会肯定知道,我知道城里的居委会比乡下的村委会要负责多了。康小萍仍然泼他的冷水,说,那也不一定,要看住进来的外地人有没有进行暂住登记,不过,据我所知,只有很少的人去登记,大部分人是不会登记的,比如你,你去登记吗?卢柴根急了,说,如果他不登记,我就找不到他了?康小萍却又不泼冷水,改而鼓励他了,说,找是一定能够找到的,但是你要有耐心,慢慢来。一条巷子一条巷子找,既然是在南州巷,那就总在南州巷的。卢柴根受到鼓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要有耐心,可是我堂兄很着急,你看你看,他在信封上还写了个“急”字。康小萍说,你怎么只有信封,信呢?卢柴根说,信被我女儿弄丢了,只剩下这个看不清字的信封了。康小萍说,他叫你来做什么?卢柴根说,叫我来当老师。康小萍说,咦,你不是在乡下当老师吗?卢柴根说,乡下清退了代课老师,不许我们上课了。康小萍说,奇怪了,乡下都不能做,到城里反而能做?卢柴根说,我堂兄说,他那里根本就没有正式老师,都是临时的。康小萍说,政策就是奇怪,乡下不能做,到城里反能做?
他们热烈地议论了一阵,后来发现这些都是空洞的瞎议论,根本就没有方向,没有头绪,卢柴根和康小萍都歇了下来。他们歇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外面巷子里有自行车的铃声来来去去,卢柴根立刻受到了启发,说,大姐,我想到办法了,你们这里有邮递员来吧,他每天什么时候来?他来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我请邮递员看看这个信封,他对这里熟悉,又有经验,说不定能看出来。康小萍即刻撇了撇嘴说,现在邮递员也是外地人,没有经验的,也不熟悉。卢柴根愣了愣,仍然固执地说,但他毕竟是干邮递员的,我还是得问问他,他一般什么时候到?康小萍说,说不准的,有时候一大早来了,有时候到天黑也不来。卢柴根说,今天来过没有?康小萍说,早就来过了。正说着话呢,忽然就慌慌张张跑了出去。卢柴根并没有很在意,这对母女跟他印象中或者想象中的城里人不大一样,但是这跟他没关系,他只是感觉到,找堂兄的事情指望不了她们帮忙。
过一会儿康小萍回进来了,康贝妮紧跟着进来说,妈,邮递员来了,有没有我的信?康小萍说,哪里有邮递员,邮递员今天一大早就来过了。康贝妮说,骗我干什么呀,我刚刚看见他骑着车子过去了。康小萍直朝她使眼色,但她不接令子,还说,哎哟,我又不是等情书,你紧张什么呀?康小萍说,明明是你看错了,哪里有邮递员。她回头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卢柴根,又跟康贝妮说,要是邮递员来的话,我会帮你表舅问地址的,你表舅要找南州巷呢。
康贝妮从卢柴根手里把信封拿过去看了看,说,南州巷?这是巷吗?哪里是巷,哪里是巷——康小萍的脸一下子白了,一把把信封抢回去,说,不关你小孩子的事,找人是大人的事,你做作业去吧。康小萍把康贝妮推了出去,又回头到卢柴根跟前说,小孩子喜欢胡说八道的。卢柴根似是而非的,心里有点糊涂,又有点清醒,但又不知道清醒的什么,只是说,她说哪里是巷?“哪里是巷”是一条巷的名字吗?康小萍说,你没有被褥?你出来连行李也不带?不等卢柴根回答,她又热情地说,我给你一条被子用吧?卢柴根说,要不要租金?康小萍说,不要租金,免费给你用的。卢柴根奇怪地看看康小萍。康小萍就匆匆回自己屋里去拿被子了。
康贝妮见母亲进来,不明不白地冲她笑了笑。康小萍说,你瞎笑什么。康贝妮眼明手快地从母亲手里把那个信封拿过去,扬了扬说,什么南州巷,明明是仓嘛。康小萍赶紧抢回去,认真地看了看,说,仓?什么仓?仓库的仓?她心里一阵紧张,尖声对康贝妮说,不是的,不是仓,肯定是巷。康贝妮说,老妈你眼睛怎么长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不明明是仓吗?康小萍见扭不过康贝妮的印象,就翻下脸来了,严厉地说,康贝妮,我告诉你,不管是巷还是仓,不许你说,听见没有?康贝妮还想还嘴,康小萍说,你要乱说这是仓,我就把小狗丢掉,你听见没有?!吊儿郎当的康贝妮一下子就被捏住了七寸,顿时脸色发白,嘀咕了一声,巷啦仓啦,管我屁事,就悄悄地走开了。
康小萍把信封凑到灯下,仔细地看了一会,仍然吃不准是巷还是仓,但她知道,如果是仓,这个地方就很容易找,南州叫什么什么仓的地名并不多,康小萍从小在这里长大,只听说过南郊有个瓣莲仓,东郊有个枣市仓,就算西郊北郊都有仓,那也只有四个仓。
卢柴根没有一直在南州巷住下去,他很快就弹尽粮绝了。不过他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死心,康小萍不在,他把那个信封留给康贝妮,康贝妮翻了翻白眼,不接。卢柴根说,我不是麻烦你的,我想请你妈再帮我留心留心南州巷。康贝妮说,怎么不麻烦我,不还是要麻烦我转吗。嘴上说着,手也懒得动,朝桌子努了努嘴。卢柴根就把信封放到桌子上了。
康小萍回来时,见卢柴根走了,那个老是紧紧捏在他手里的信封却搁在她家桌上了。康小萍问康贝妮卢柴根为什么要把信封留下。康贝妮翻个白眼说,我怎么知道,他是留给你的。康小萍说,一个破信封,你为什么要让他留下来呢?康贝妮说,一个破信封,你不想要扔掉就是了。康小萍说,算了吧,搁着就搁着吧,说不定又回来拿呢。
半间屋子被卢柴根住了几天,居然住出点人气来了。卢柴根刚走,很快就有人来租住了,还来了两个人争抢,康小萍乘机把房租提了一点价,人家也不还价,很顺利就租了出去。
卢柴根的那个信封,一直扔在桌子上,每天康小萍都看到它,就像看到卢柴根的脸、看到他巴巴的眼神似的,时间长了,弄得康小萍心里怪怪的,不自在,她不想看它,却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再到后来,甚至每天早晨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要朝桌子上看,看到信封在那里搁着,她才会踏实一点。
康小萍忍耐了几天,心里很烦,最后终于忍不下去了,把信封扔进了垃圾袋,又把垃圾袋扔到巷口的垃圾筒里。
过了一会收垃圾的人就来敲她的门了,说,康阿姨,你家的垃圾袋里有一个封信,信封上还写着个“急”字,我怕是你不留心弄丢的,再送回来给你看看,看看有没有用。他把信封递给了康小萍。康小萍鬼使神差地收下信封,还说了声谢谢。收垃圾的人说,果然是有用的东西,康阿姨,你还是粗心大意啊。
信封又回来了,它不肯走。康小萍不想看到它,随手塞到枕头底下,可它又在枕头底下作怪,康小萍头一沾枕头,就像枕着一颗定时炸弹,还能听到的答的答的响声。康小萍的心就跟着它的答的答,不得安稳,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
康小萍终于揣上了这颗定时炸弹,决定把它扔到南州仓去。她去了瓣莲仓和枣市仓后,来到南州最后的仓——杏花仓。
杏花仓在城乡结合部,这里有许多乡镇企业,外地人很多,满街乱哄哄的。康小萍一看这情形,就觉得有了希望。果然,很快她就找到了一所民工子弟小学。康小萍进去的时候,学校正在上课,她在教室的窗口探了探头,那个上课的老师就跑了出来,站在康小萍面前,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康小萍。康小萍从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看到了卢柴根,她说,你是卢柴根的堂兄吗?老师说,谁咧谁咧,卢柴根是谁咧?他的外乡口音,跟卢柴根很像,又比卢柴根更浓重。康小萍有点发愣,她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卢柴根是谁。老师又说,我们不管卢柴根是谁,你是谁咧?康小萍也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是谁。不料老师却飞红了脸,紧紧握住了康小萍的手,激动地说,我明白咧,我知道咧,其实你一进来我猜到咧——你是老师,你是来给我们当老师的。
教室里的学生都拥了出来,争先恐后上前抱住康小萍的腿,没有抱得上她腿的,急得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喊,老师,老师。
康小萍被抱得站不稳,挣扎着说,对不起,你们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老师的,我是帮别人来找人的,找卢柴根的堂兄。那老师一听,眼皮子立刻就耷拉下来了,眼神也暗淡无光了。可学生们好像听不懂康小萍的话,他们仍然抱腿的抱腿,喊老师的喊老师。
老师过来把学生拉开,泄气说,算了算了,不会有人来给你们当老师的,我们还是上课去吧。康小萍说,你自己不是老师吗?老师说,我们六个年级,只有三个老师,师资力量不够,上面不许我们办学咧。康小萍说,怪不得信上写了个急字。老师说,哪个信上写了急字?康小萍说,我是说另一个人,他叫卢柴根,他就是在找民工子弟小学。老师一听,又激动起来,说,人咧?人咧?快叫他到我们学校来嘛。康小萍说,可惜他没有找到,回去了。老师急得说,唉呀呀,你怎么能让他走咧?康小萍有点不乐,说,就算他没有走,他要找的学校,也不是你这里。老师说,无所谓咧,无所谓咧,只要有人肯来当老师,我们都欢迎咧。康小萍说,可惜他弄错了地址,信封上的字,被水弄花了,看不清是巷还是仓,他一直在找南州巷。老师说,他没脑子咧,乡下人跑城里的巷子找什么咧,那里有他的地盘咧?
康小萍回家后,写了一封信给卢柴根,告诉他,杏花仓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堂兄,但那里也在急等老师。她用快件寄了出去。回信很快就来了,是卢柴根的女儿写的,说她爸爸已经出来了,前几天有一个姓康的人打电话到村部,让村长转告她爸爸,信封上的那个字是仓,不是巷,南州一共只有三个仓,瓣莲仓现在是新建的花园洋房,枣市仓开了大商场,只剩下城北有一个杏花仓了。爸爸就去了,不知道爸爸现在找没找到杏花仓。
康小萍看完了信,抬头看了看康贝妮,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康贝妮就没心思听,翻个白眼,说,我正在写作业,你别烦我啊。康小萍说,别自作聪明了,那个字根本不是仓。
小狗趴在地上嘀咕了一声,康小萍很来气,朝它翻个白眼,说,你知道是个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