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妖年轻时脾气就古怪,心胸狭窄,气量小,就因为老婆跟别的男人说笑了几句,被他撞见了,他就生了气,在家跟老婆治气,要不就摆着脸,不说话,要不就说很难听的话。老婆怎么解释也没有用,一气之下,大着肚子回了娘家。老婆走后,老妖收拾一点东西,也跟着走了。那时候老妖的父母亲都还在,他们以为老妖去丈母娘家追老婆去了。
哪知过了两天,老妖的老婆自己回来了,倒是老妖一直没见影子。后来才知道,那天老妖出了家门,就上了一辆开往乡村去的班车,一直往乡下走,车子走到终点,没地方去了,老妖下车一看,是乡下的一个小镇子,青山绿水,人烟稀少,老妖喜欢,就把自己留下来了。
老妖原来在城里当中学老师,可乡下镇上那时候还没有中学,就降下来当小学老师。老妖也想得通,是我自己要下来的,小学就小学,一样教。
开始乡镇上的学校拿他当个宝,哪里有城里人自愿到乡下来教书的,都以为老妖思想很好。可是后来渐渐了解了实情,也渐渐了解了老妖的为人,才知道老妖的脾气有多古怪。这个地方习惯把脾气古怪或者个性特别的人称作妖怪。老妖就是这样被叫出来的。
一直到儿子满月,老妖才回去了一趟,他说乡下怎么好,清静,那一座山里藏着很多宝,动员老婆带上儿子跟他走呢。老妖的老婆却不依了,她跟老妖的那点情,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完了。老妖和老婆正式办了离婚手续。
老妖结婚的时候,还跟别人吹过,至少要生三男二女,结果他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判给了娘,从此他们几乎断绝了和老妖的联系,好像老妖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作为丈夫和父亲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对这些事情,总有人似信非信,就拿去问老妖。老妖听了,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被追急了,老妖就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口气是很不屑的。虽然老妖表态含糊,但大家还是愿意相信这些事情,因为他们觉得,老妖这个人太妖怪,什么事情他都可能做出来。
时间一晃而过,老妖从镇上的小学退休了。他平时喜欢翻点历史旧账,所以他要和镇上的文化站打一点交道,不过也没有什么大的往来,只不过寻找一点历史资料而已。有一次他跑到这个乡镇比较偏远的一个地方,在深山腰里挖出了一块石碑,进行考证。结果什么也没有考证出来,让文化站的人空欢喜一场,还被拖累了大半年。
有一天老妖又到山上去了,看到有一个小孩也在山上,大约六七岁,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扒土。老妖在他身后站了一会,他也没发现。老妖忍不住说,喂,你干什么?孩子吓得一哆嗦,扔掉树枝站了起来,胆怯地说,我没有干坏事。他嗓音尖尖的,有点阴险,老妖心里就不喜欢,朝他的个子看了看,哼哼说,你干坏事,你能干什么坏事?小孩说,偷,偷——偷自行车。老妖指了指山下,我的自行车就在那里,你去偷偷看。小孩摇了摇头,眼睛看着地皮,不看老妖。
这个小孩不是本地人,他是外来工的孩子。现在老妖他们这个乡镇,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经济发达乡镇,企业多,本地的农民都当了工人,不够,就源源不断地有外地农民来了。他们像通讯蚂蚁一样,一个带一个,一群带一群,带了无数的老乡,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他们总以为工厂和农村的田头差不多,把孩子随随便便带到厂里去,结果没过多少时间,小孩的手指头已经切掉了好几个,严重的一个连一条胳膊都没了。
老妖不满地跟这个尖尖瘦瘦的孩子说,你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怎么不去上学?这回小孩终于抬起了眼睛,他奇怪地看了看老妖。他的眼光让老妖立刻就明白了,老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是我不该问,问了也白问,你没有学可上。
小孩没学可上这不关老妖的事,他只关心他的挖掘,他也不喜欢有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打搅他,他跟小孩说,你走吧,别跟着我,跟着我你也不懂。小孩很听话,就走了。
老妖今天收获不小,弄到了几片碎瓦片,小心包好,带下山来,才发现自己停在山坡下的自行车没了。老妖生气地喊了几声,有个镇上人走过,跟老妖说,是一个小孩骑走的。他还做了个手势,说,那小孩个子又瘦又小,跟车子差不多高,骑在上面像马戏团的小猴子。
老妖气得呸了一声,只得走回去。不过老妖不会先回家,他要先到文化站,文化站的人看到他捧着长着青苔的黑瓦片来了,脸又苦了,说,老妖,你先把瓦片放在这里,我们以后再处理,你到文教办去一下,有人找你。
老妖不想去镇文教办,他舍不得那些瓦片,老妖说,不行,得倒过来,你先帮我处理这些瓦片,我再到文教办去。文化站的人拿他没办法,说,老妖,你又不是不知道,专家也不会在这里守着你,即使开车去城里请,也不是马上就能来的。老妖说,我怕你们不懂历史,把它们弄丢了。文化站的人说,要不你先带回去,我们这里没有保险箱。老妖说,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你这里没有保险箱,难道我家里有保险箱。大家知道老妖难说话,文化站的人也总是让着他点,说,既然你家也没有保险箱,你又不放心瓦片,要不这样,到财务室看看,他们有保险箱,你去问问他们,肯不肯替你保管。老妖说,又亏你说得出这种话,这些东西怎么能和钱放在一起。文化站的人指了指说,这上面全是霉,它们会把钱霉烂掉吧?老妖说,你又错了,钱会把它们腐蚀掉。文化站的人说,那我就没办法了。老妖眼睛往一只长柜子上一瞄,长柜子上有许多抽屉,但只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老妖指了指这个抽屉说,就放在这里吧,你把钥匙交给我保管。文化站的人打开了抽屉,老妖放好了瓦片,揣走了钥匙,才稍稍放了点心。
老妖往文教办过来,一进门就看到主任冲着他笑,老妖说,你笑起来怎么还像个猫头鹰,这辈子也改不了了。主任从前也是老妖的学生,他不跟老妖计较,指着从沙发上立马站起来、规规矩矩立在老妖面前的两个人说,来,见过一下,这是校长,姓吕,这是——老妖瞄了他们一眼,打断主任说,不用介绍了,也姓吕。校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还是姚老师眼尖,人家都说我儿子不像我儿子,只有姚老师一眼就看出来我儿子像我儿子。老妖说,我不是姚老师,我是妖,不是第三声,是第一声,平声,妖,妖怪的妖。校长“嘿”了一声,讨好地笑着说,还有姓妖的,我没听说过。老妖又要说话,主任赶紧挡住他说,校长的儿子叫吕小品,是当老师的。老妖朝吕小品看看,说,你浑身是嘴,怎么不说话?吕小品笑了笑,仍然不说话。校长说,他从小不爱说话。老妖又不满意,摇头说,不说话,不说话怎么当老师?当聋哑老师?校长又点头哈腰说,所以,所以,妖老师,所以我们请您出山哪。老妖想了想,说,请我出山?什么意思,要我重新去当老师,你是校长,到你的学校去?主任说,是呀是呀,吕校长是育智学校的校长——老妖不客气地说,育智?我看你长得都弱智,还育智呢。校长说,妖老师眼睛凶,我长得是弱智,但是我身体还可以。主任也说,他们师资力量不够,老妖,你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辛辛苦苦去山上挖泥,还不如给他们当老师。校长赶紧说,妖老师,我们是慕名来请你的。老妖说,我没听说过,哪里有这么个学校?主任说,你看看,你老是在山上挖来挖去的,落后形势了吧,育智是镇上刚成立的民工子弟小学。老妖说,没听说过,没看见过,在哪里呢?主任和校长都有些尴尬,互相看看,一时没有说话。老妖说,校址还没有呢吧,校长倒先出来了,没进洞房就有儿子呀。校长红了红脸,说,不是我要当,是他们叫我当的,小孩没地方去,老出事故,再说了,小孩子总是要念书的呀。主任也帮衬说,上面也有这个要求,要我们关心民工子弟的上学问题,可我们怎么关心,我们的小学实在挤不下了。主任这么说了,校长就过来拉老妖的手,老妖不喜欢拉拉扯扯,扔开校长的手说,我又不是女人,你不要拉我的手。校长说,你要是女的,我也不敢拉呀。老妖说,既然连校长都有了,还找我干什么?老妖这么一说,话题就有点偏,主任看看校长,校长也看看主任,他们又没话说了。老妖说,你以前也是校长吗?校长惶然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没当过校长。老妖说,那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当校长?校长红着脸支吾了一下,说,妖老师,你不要误会,不是我要当校长,妖老师,你要是愿意,你当校长,我当校长助理。老妖一听,立刻生了气,说,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要当校长?想不到你们外地人也是门缝里看人,我才不要当什么校长,我的特长是教书。校长高兴得一拍巴掌,说,是的呀,是的呀,我们就知道妖老师会教书,才来三请诸葛亮的。妖老师翻了他一个白眼,说,你还打算来烦我三次啊,我倒没这个打算接待你的打扰。校长说,不三次,就一次,妖老师,就一次,你就答应了,是不是?妖老师又朝不吭声的吕小品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说,你们不是上阵父子兵吗,用得着我吗?校长急得说,妖老师,你听我解释,他们不相信我们——其实,其实,我在老家也当过代课老师,我们小品虽然没当过老师,但他高中毕业呢,高中毕业生难道还不能当小学老师?可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们,说我们是想骗他们的钱。老妖说,他们连自己人都不相信,那他们相信什么呢?校长说,他们相信城里的老师,相信妖老师,他们非要有城里的老师,才肯把小孩送来上学。老妖说,照你这么说,我就是你们的摇钱树?校长点头说,基本上是的,基本上是的。
主任见他们纠缠没完,又忍不住插上来说,老妖啊,你就看在那些民工小孩的面子上——老妖一听就来气,我看他什么面子,小猢狲把我的自行车都偷走了,还明目张胆告诉我他要偷自行车,什么小孩?主任说,是嘛是嘛,这些小孩,放在社会上是危险的,所以要叫他们进学校。老妖说,学校呢,学校在哪里?校长又抢在主任前面说,只要妖老师答应做老师,我们立刻就办手续,赶在九月一号能开学,地址也看好了,就是原来镇上的轧花厂。老妖说,轧花厂的厂房还算是房子吗。校长和主任齐齐地说,算房子的算房子的。然后两个人同时收了声,过了一会,主任又补充了一句,请有关部门检查过了。
自始至终,吕小品没有说一句话,一直笑眯眯的,和他的又饶舌又结结巴巴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就是个哑巴。老妖把手掌在吕小品的眼前晃了晃,说,嘴巴耳朵都不好,眼睛看得见吧。校长急了,说,他嘴巴耳朵都好的,眼睛也好的。老妖不理睬他,自顾对吕小品说,我倒不知道你怎么当老师呢。
以现有的条件,民工子弟学校只能先开三个年级,分工结果,老妖教三年级,吕小品教二年级,校长教一年级。校长问老妖有没有意见,老妖气愤说,我有意见,我不教三年级,我教一年级。校长信以为真,急得说,那不行,那不行,我和小品水平都不如你,哪有水平高的反而教低年级?老妖说,知道就好。
校长他们一阵忙乱,到了九月一号,别的学校开学了,他们这个放在轧花厂车间里的三间教室居然也开出来了。民工的孩子来上学,老妖就一心想找出那个偷他自行车的小孩,可他用又尖又凶的眼睛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到底是哪一个,他们差不多都是尖尖瘦瘦的样子,矮墩墩的个子,黑黝黝的皮肤,眼睛都不抬起来正眼看人,老是看着地皮。老妖让他们排好队,问他们,你们中间,谁骑了我的自行车,举手。
哗啦啦,所有孩子手都举起来了。老妖说,捣什么乱,只有一个人骑了我的自行车。孩子们混乱地摇头,笑,还互相推搡。老妖来气说,算了算了,下次让我抓到,饶不了你。老妖表现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脸色,转身要走了,可他忽然在小孩堆里看到了一双阴险的眼睛,老妖的眼睛和这双眼睛一搭,两根线就搭牢了,老妖一伸手就抓住这个小孩说,是你吧,是你骑走了我的自行车?小孩还没开口,校长就急了,跑过来要拉开老妖的手,嘴里说,妖老师,妖老师,你弄错了,他是我的儿子,他是吕小品的弟弟,叫吕大德,不信你问他自己。老妖说,还大德呢。校长抬手好像要打吕大德,但手下来的时候并没有打,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搓了搓,点头哈腰地和老妖说,妖老师,你原谅他吧,他是我的老来子,我很宝贝他的。老妖说,宝贝他就应该让他偷自行车?再说了,我怎么看他都不是你的儿子,你回去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嘴脸。校长说,他像我女人。老妖说,我不承认的,我没见过你女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的。校长说,快了快了,我女人马上就来了。
校长的女人果然来了,她在学校做杂工,打扫卫生,烧饭,看门,打下课铃,下大雨的时候还送小小孩回家。可她总是低着脑袋,或者侧着脸,忙忙碌碌,老妖想看看她的脸,总看不周全,老妖急了,一天就拦住她说,喂,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女人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饭盆子都吓掉了,“咣啷”一声响,惊动了教室里的校长,校长从窗里望窗外看了看,没吭声,回头继续给学生讲话。女人慌慌张张拣起盆子就要跑,老妖说,你跑什么,我虽然叫老妖,可我不吃人,我只想看看你的脸。女人忽然就“扑哧”一笑,然后又赶紧捂住了嘴。老妖说,咦,你笑起来很妖怪的。女人红着脸说,你才妖怪。老妖说,你别误会,妖怪不是骂人的话,人家也说我妖怪的,我们这里说妖怪,不是贬义,是另一种意思,就是特别的意思,你懂不懂。女人想了想,说,不懂,有什么特别的?老妖也想了想,说,反正,反正,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跟别人不一样。女人说,那是不一样的,我们是民工,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
现在老妖终于看清楚了校长老婆的脸长得怎么样,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没觉得吕大德像谁。他忍不住跟校长说,吕大德不像你老婆。校长说,妖老师,我们家吕小品,人家都说不像我,你却说像,我们吕大德,人家都说像我女人,怎么你看着就不像呢?老妖说,你老婆是瓜子脸,吕大德是国字脸。校长说,我女人的瓜子脸是暗瓜子,人家都看不出来,还是你眼睛凶。老妖说,要不怎么说我妖怪呢。
女人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她不吭声,只是笑,她笑了又笑,后来止住了,可过一会,想想还是好笑,于是又笑。校长说,我认得你几十年,也没见你笑这么多,你几天加起来够几十年了。老妖说,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这个人不幽默。校长闷了闷,说,我不会幽默的。校长说话的时候,就从角落里走到了老妖面前,笔直站在那里,面孔冲着老妖的面孔,离得很近。老妖说,你干什么?校长支支吾吾地说,妖老师,妖老师,没事的,没事的。停了停,好像鼓了鼓勇气,又说,妖老师,你只是跟她说说话而已,没事的。老妖说,我跟谁说话还要你批准?校长说,我知道,我知道,妖老师,你到底,到底是我们学生的老师,你还是我们的摇钱树呀。老妖说,摇钱树把钱都摇到你口袋里。校长翻出自己的几个口袋,哪里有,哪里有,他一肚子委屈说,我多少年的储蓄都花光了,要修房子,要贴学生的伙食费,我没有钱了。老妖说,你这是投资嘛。校长茫然,问,投资是什么?老妖说,投资就是先把少少的钱投下去,以后再赚很多的钱。校长听了,没太明白,还在思索老妖的话,他的女人倒笑起来了。校长不高兴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不问倒也罢了,他一问,女人笑得更厉害了,笑着笑着就弯腰捂肚子。老妖盯着她看,说,你笑起来很妖怪。校长说,妖老师,你的眼睛像死鱼眼睛,翻白了,发定了。
主任叫校长去汇报工作,他跟校长说,这个老妖,所以说他妖怪,他老婆长得才漂亮呢,他倒不理老婆,跟你们外地人倒混得好。校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没事的,没事的,他只是吃吃豆腐而已,真的,我问过他,他自己也承认的,只是嘴巴上吃吃豆腐而已。主任说,我不管你们吃豆腐还是吃青菜。你的危房要早点修好,出事情就来不及了。校长说,你让我自己解决,我怎么解决?主任说,你又不是公办学校,我怎么给你解决?就算你是公办学校,我也没钱给你解决。校长说,这不对的,文教办怎么可以没有钱?主任说,要不,你找老妖商量商量,他妖怪,妖点子多。
老妖的妖点子才不肯给校长,他人在教室,心里惦记着碎瓦片,三天两头玩花招,不是生病就是有事,总往城里跑,可是城里没有人要看他的碎瓦片,老妖差一点气得骂他们瞎了狗眼。
校长对老妖敢怒不敢言,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老妖不上课的时候,校长帮他代课。这天老妖从城里回来,看到校长坐在校门口,愁眉苦脸说,妖老师,明天不用来上课了。老妖说,你不要怀疑我,我是真的生了病,镇上的卫生院治不好,我才进城去看医生的。校长说,不是说你,是说学校,学校关门了。
老妖看了看天,说,我知道他们要来了,雨季快到了,去年雨季的时候,里湾乡塌了一间教室,出大事情了。我就知道今年他们会提前来。校长慌慌张张说,妖老师,妖老师,我怎么办?老妖说,你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付我呢。校长喜出望外说,我付你工资,教室就不是危房了?老妖说,你不愧是校长,真会算账。
育智学校的学生被分流了,分到镇上另外两个小学,挤不下的,又分到别的镇上,路很远,他们不愿意去。分到自己镇上小学的,也没有去,因为要重交一份学费,家长不肯交,他们到了学校,学校也不让他们进教室。还有几个,家长有点钱,补交了学费,他们挤到人家的教室里,坐在墙壁那儿,没人理睬他们,坐了两天,也不去上学了。
几天以后,育智小学的学生又都到轧花厂来了,他们站在门口等着进门,家长也来了,跟校长说,你别听他们的,本地人就是妖怪,这么好的厂房,谁说是危房,在我们那里都可以当新房的。校长说,贴了封条了,谁敢撕啊?有个家长就去撕了。家长和学生哄哄地要进去。校长张开手臂挡住他们,说,我懂法的,我懂法的,不能进去的。
学生站累了,就往轧花厂门口的地上坐,一个坐了,个个都坐。吕小品拿个课本走过来,说,上课吧。他就在轧花厂门口上课了。他教的是二年级,可是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同学也来听。有个三年级的同学说,我三年级,我才不听二年级的课,被家长打了一巴掌,就乖乖地坐下来听吕老师上课了。
学校停课,老妖乐得有时间往城里跑,他的碎瓦片的光芒还没有被发现呢。他经过轧花厂,看到学生盘地而坐,吕小品给他们上课,镇上的人好奇,还围观他们。老妖气得说,像什么话,像什么话,这样也可以上课啊?
吕大德坐在最边上,缩在大家背后,几乎就听不到吕小品的声音了,他本来也不想听课,他是个不爱学习的小孩。老妖看到吕大德手里居然拿着一只手机,老妖一把拿过来,说,你竟然有手机,哪来的?吕大德想夺回手机,老妖的手高高举起来,吕大德够不着,就去踢老妖,老妖举着手机往后退,边退边说,你踢我,你踢我,你偷了谁的手机,快交代!
吕小品听到他们吵闹,朝他们看看,也没说话。倒是校长急了,赶紧说,你们要吵,走远点吵,我们要上课。老妖说,你儿子偷了人家手机。校长说,不是偷的,是垃圾箱里拣来的。老妖妖怪地一笑,说,垃圾箱里有手机?校长说,妖老师,你可能不了解情况,你从来不去看垃圾箱,你不知道垃圾箱里有什么,你们的垃圾箱里,什么都有,你们是富裕地区,这里的人真富裕呀,什么都舍得扔。老妖想反驳他,可他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把老妖吓了一跳,一个男人口齿清楚地唱着,告诉你,告诉你,我永远永远不再理睬你——老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是来电话了,吕大德急得叫起来,手机,手机。老妖这才回过神来,说,我知道是手机。他似乎想关掉它的歌声,可它已经自己停了。老妖刚刚松一口气,歌声又响起来了,品大德说,又有电话了,又有电话了。老妖按了一下绿健,果然通了,有人说话了,是个男的,“喂”了一声,老妖也赶紧“喂”一声,不料对方却愣了一下,赶紧说,对不起,打错了。手机就挂断了。老妖说,乱打手机,浪费人家手机费。吕大德说,手机又不是你的。老妖说,是你的?两人正争执,手机又响了,好像还是刚才那个人,口气却完全不一样了,硬生生地问他:你是谁?手机怎么在你手里?老妖还没有回话,他的声音更加严厉了,你是小偷?你偷了我女朋友的手机?老妖把手机往吕大德手里一塞,说,你听吧。手机到了吕大德手里,老妖还听得见那个人在手机里大声叫嚷。
那个男人一慌张,以为他的女朋友被杀害了,带着警察追来,结果发现嫌疑犯是个小孩。警察看了看吕大德,又握了握他的手劲,说,以吕大德的能力,要杀一个成年的女性是不容易的。
那个大男人往地上一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原来,他的女朋友是个考古学的研究生,跟着导师私奔到这里,就把手机扔掉了,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
沿着垃圾筒的线索,最后大家在山头上找到了导师和女弟子,他们正满头大汗地挖泥呢。老妖说,呔,导师你来晚了,东西被我挖走了。导师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老妖的手,你挖到什么了,你挖到什么了?老妖说,我挖到什么,我能告诉你吗?导师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的女弟子哭了起来,哀求老妖说,你让导师看一看吧,你让导师看一看吧,我们不会抢你的,哪怕让导师看一眼。老妖说,你们真是妖怪,说出话来也这么妖怪。
导师发了心脏病,住进镇上的医院,女弟子不陪护导师,却盯住了老妖。她就守在老妖的屋门口,老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镇上人看见了,都说老妖找了个年轻的对象,传来传去,大家还都相信,还有人结了伴排了队来看。女弟子也不难为情,让大家尽情地看。校长的女人也看到了,她也笑,笑得很妖怪。老妖觉得不妥,跟校长的女人说,不是的,她不是的。校长女人仍然笑,老妖说,你笑得这么妖怪干什么?老妖终于吃不消了,跟女弟子说,你厉害,你厉害,就让你们导师看一眼吧。
导师看到老妖的瓦片,从病床上一跃而起,跟老妖说,你这东西,卖就不要卖了,这是无价的,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开价。老妖说,不用你说,我知道这东西值钱。导师却摇头说,你说它值钱,它却是没有市场的东西,你说不值钱吧,但它又是有价值的东西。老妖说,你说话太妖怪,连我都听不懂。导师牛哄哄地说,听得懂就该我叫你导师了。导师自说自话把瓦片从老妖手里拿过去,小心包好,揣进自己的包里,毫无商量地跟老妖说,瓦片我带走,但它还是你的,我会写条子画押的。我只是带去研究和保管而已。老妖说,既然它是我的,为什么要让你带走。导师说,放在你这里,能有什么用,你的学校破了,盖房子把它们放在房顶上做瓦片吗?老妖心里闷了一闷,脑子里又想了一想,最后他觉得导师虽然牛哄哄,说话妖怪,但他的想法是对的。老妖说,你要是放在博物馆里,要写上是我挖来的,要写我的名字。导师说,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帮助你做点什么,我们有科研费用,但不能买你的东西,只能帮你用掉一点,你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我帮你一下,算是两相抵消了。老妖说,那我不肯的,我的东西是无价的,要不你就拿去,要不你就留下。校长急了,一下子竖到老妖面前,直对着他拼命眨眼睛。老妖这才发现校长一直跟着他,老妖生气说,你乱挤眼睛干什么?眼睛里进沙子了?校长说,我眼睛没进沙子,我的教室要倒了。导师一拍巴掌说,对了,我就帮你们修危房吧,也算我们支持一下农村的教育事业。老妖急得跳了起来,你们说什么呢,你们说什么呢?校长和导师都不再理睬他,他们两个紧紧握手,达成了协议。
消息轰动了全镇,天已将黑,大家点着油灯,举着蜡烛,成群结队上山去挖泥。外地的农民工下了班,也跟着往山上爬。结果本地人和外地农民工吵起来,本地人说,这是我们的山,你们不能来挖的。外地农民工说,你们的山,你叫它它答应你吗?还有一个人并不知道别人要干什么,看到大家上山,他也上山,看到大家在山上挖东西,他们手里都有家什,自己却两手空空,他就急了,问他们挖什么,没有人回答他,他更急,追着问,终于有一个人回答他说,我也不知道挖什么,大家挖,你不挖你总归会吃亏的。他听了,悔得跳脚,没有家什,就用手挖,挖得手指头都肿起来,幸好天黑,谁也看不见,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点也没觉得疼。
大家摸着黑挖泥,又不知道要挖什么,又看不清泥里有什么,就干脆用手摸,又脱下鞋袜用脚扒,混乱中就听到吕大德兴奋地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大家蜂拥过去,拿灯照着吕大德,只见吕大德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不给看,有人急得上前去硬生生地扒开吕大德的手,一看,竟是一只大蛐蛐,正悠悠然地蹲在蛐蛐盆里打瞌睡呢。
那人气得骂起人来,小猢狲,外地小猢狲,你戏弄我?其他人都泄了气,气道,原来是捉蛐蛐。另一个说,那你上来干什么?这一个又气道,我又不想上来,你们都上来了,为什么我不能上来?别的人又想到了新问题,问,现在蛐蛐又值钱了吗。另一个说,你以为是从前的皇帝当朝啊?
大家气呼呼吵吵嚷嚷下山去了,那个手指像胡萝卜的人,又累又困,回家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自己的手,根根手指又红又肿,像十根胡萝卜,吓得大叫起来,以为被毒蛇咬了。
第二天育智学校就复课了,老妖跟校长说,你现在不懂法了?校长喜滋滋地说,反正下礼拜就来修屋子,不会就在这几天倒下来吧,没那么巧的事情。
可偏偏这一天大雨就来了。雨下来的时候,老妖正在给学生讲历史,听到下雨,老妖心神就有点不宁,板书时错把汉朝写成了汗朝,一个学生看出来了,举手说,妖老师,不对,不是出汗的汗。
可是老妖只看见学生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听见学生说什么,他的耳朵里尽是窸窸窣窣的妖怪声音,后来又有嘎啦嘎啦的响声,老妖心里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嘴就大喊起来,赶快跑啊——话音未落,老妖一个箭步带头跑出了教室,学生们一阵慌乱后,也你挤我拥地跑了出来。老妖回头再往教室里一探,就看到吕大德钻在桌子底下,老妖大骂起来,你找死啊,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压不死你?吕大德不理他,他在桌子底下爬来爬去,看起来根本不在逃避,而是在追逐。原来他在捉拿逃跑的蛐蛐呢。老妖气得冲进教室,一把揪住吕大德的衣领,就听得头顶上方“嘎啦”一声,风已经刮到头顶心了,老妖来不及跑了,“啪”地推倒吕大德,自己往吕大德身上一趴,房梁就掉下来了,砸在老妖背心上,老妖“啊哟哇”大叫一声,就没有了声息。
大家在外头朝里探望,看到房梁从老妖的背心上滚下来,老妖的姿势很妖怪,两手两脚撑地,弓在那里像一条狗的姿势,以这样的姿势,他身下就空出一个空间来,吕大德从空间里爬出来,手里捧着装蛐蛐的盒子,蛐蛐在盒子里大声喧哗。吕大德看到老妖这样子,说,妖老师,你做俯卧撑啊?
老妖的事迹上了电视新闻,有一家人,老母亲和儿子媳妇一起看电视,看到老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子说,咦,这个老头,好好的城里人不做,去做乡下人,还救民工的孩子,想当个老雷锋?母亲气得伸手戳他的脑门心子,你说什么屁话,你眼睛长翳了?那是你爸!
过了一会,老太太嘀咕说,他怎么变成姚老师了?连姓都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