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邸。
整座建筑典雅不失气派,格调分外考究。无论是错落别致的大小院落,还是亭台楼阁,均出自名匠之手。因当今太子赵竑乃喜爱风雅之人,又擅丹青笔墨,所以府内随处可见他的佳作。
时值正午,屋檐处精美绝伦的雕纹在阳光下闪耀着绚烂的光芒,园内奇花异草更是竞相争艳,芳香馥郁。曲径通幽处,华莲池上碧绿的荷叶铺天盖地,偶有荷花含苞待放,点缀其间甚是悦目。
池边碧波亭中,纱幔低舞,琴音叮咚,如泉水潺潺,一位容颜娇媚的丽人正在抚琴,秋波含情,噙笑盈盈,举手投足间透着说不尽的风情。
身侧的太子斜靠着软榻,闭目养神,心中却似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当今圣上曾育有八子,却都不幸夭折。太子竑本是宁宗皇帝胞弟沂王之子,在他之前,还有个跟他一向交好的景献太子。因前太子赵询身体孱弱,未到而立就病逝,太子之位才又轮到他这个养子身上。
或许是因为经历太多丧子之痛,宁宗视他为己出,疼爱有加,加上太子品性跟皇帝相似,胸中又怀有远大抱负,虽非帝王之上上人选,但若皇位于他,将来也能算是一代贤主。
自立竑为皇太子后,无论何种场合宁宗都将他带在身侧,让他有机会历练,开阔视野。更命满腹经纶、忠心耿耿的大臣真德秀等人做他的宫教,可谓用心良苦。在恩师的引导下太子竑勤奋努力,谦虚好学,算是争气,在朝堂上一些中肯的见解让皇帝颇为赞许。渐渐的,他在朝中也有了一部分的拥护者。
然而太过出类拔萃的结果,便是让太子竑成了丞相史弥远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血系疏远,就连名义上的母后杨皇后也不太待见这个儿子。
而太子竑对史相与后宫杨后内外勾结揽权擅政一事亦早有耳闻,心头强烈不满,愤慨不已。宁宗年事已高,对政事近来更显力不从心,已有三日未上朝,宫内风传皇帝病重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件事无疑让太子敏感万分,心内异常不安。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回廊口内侍疾步走了进来,扰乱了眼前美景,琴声戛然而止。
太子正要问责,近侍刘公公附耳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混账东西!”太子勃然大怒,阔袖一挥,石桌上的香茗糕点哗啦啦滚落一地。
蓦然起身,他头有些眩晕,旁边的美人和公公忙上前轻搀着。
甩开左右两侧的手,扶了扶头顶的歪斜的巾帽,他恨恨骂道:“这个老匹夫!一定是他所为!”
近来跟他互动密切的谋士都纷纷遇难,韩侍郎是他的人,竟在昨夜也惨遭毒手,这些人,果真耐不住,要在京城也大开杀戒了么?
惊慌,着急,愤怒的感觉齐齐涌来,瞬间让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身子犹如秋风中的落叶般瑟瑟发抖。
忽觉胸口烦闷不止,禁不住猛咳起来。
身侧的美人一脸忧色的递上茶水,柔荑轻摆,体贴地轻抚着他的脊背,无声慰藉着。
太子掩了掩有些发白的嘴唇,勉强止住了咳嗽声,慌乱中,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轻拍丽人的纤手柔声道:“你素来身子纤弱,赶紧回去歇息罢,吾去去就回。”
言罢即刻吩咐内侍备轿,步伐匆匆地进宫面圣去了。
福宁殿室外,太子竑恭身立着让皇帝内侍通传,却让守殿门阶梯前的小太监一脸谦卑的婉拒了回去。
“官家龙体略有不适,正在歇息。殿下还是改日再来吧!”
“父皇龙体欠安,本太子理应侍奉当前,让开!”太子气急,欲伸手推开阻止他的近侍太监。
“殿下……莫让老奴难做啊!”这时御阶上又下来两个太监,像是预谋好了一般拦在了他的面前,众人言辞恳切,声声哀求。
“你们这些奴才!”太子狠狠的甩了一下衣袍,却又无计可施。
只见福宁殿门紧闭,太子愈发着急,不禁大声喊道:“父皇!父皇您是不是在里面?儿臣有事启奏!”
他这般扯着喉咙大呼小叫,吓得一群太监侍卫们纷纷跪地磕头。
太子无视他们,径自喊叫着。
“荒唐!”一道威严的呵斥声自左侧空中响起。
殿门拐角处,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婢女的簇拥下缓缓而来。
太子定睛一看,正是当今皇后娘娘,他的母后。
大惊,忙下跪行礼。
“你贵为太子,竟然在陛下寝宫前大声喧哗,成何体统?”杨皇后体态丰腴,因保养得宜还不太看得出年纪,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却不怒自威。
“莫不是太傅老糊涂了,只教得太子这等礼仪?”杨皇后见太子恭敬受训,心里一阵畅快,语气也渐渐有些逼人。
太子竑深知这位母后对他颇有成见,未料今日被抓住了把柄借题发挥,还连累到了恩师。心里不由懊悔不已,忙磕头道:“母后明鉴,因连着几日未曾见到父皇,儿臣甚是担忧,刚刚听底下奴才说父皇龙体欠安,一时情急,才犯了这等错事,还望母后体恤儿臣一片孝心,原谅儿臣!”
他一番话说完,背后已是汗涔涔一片。
“太子这般任意妄为,我大宋江山如何能放心交付于你?”杨皇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发难,头上的澄金凤钗因她的动作频频轻摆,欲要展翅高飞一般。
就在太子竑心里连连叫苦时,福宁殿门轻开,殿内一个小太监飞奔而下。
“启禀娘娘,官家醒了,传旨让娘娘和殿下进去呢!”
这句话犹如雪中送炭,令赵竑喜出望外,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对皇后施了一礼,掀开袍角匆匆往殿内走去。
杨皇后闻后也是一怔,锦袍覆盖下,很是懊恼的握紧了拳头,十指丹蔻狠狠地扎在手心。但她毕竟是历经风霜的宫内妇人,调整气息后,也仪态万方的走了进去。
太子竑进殿时,皇帝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靠在了龙榻上。虽然还是略显疲态,但看起来并无大碍,看到太子到来,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赵竑见到父皇,不禁热泪盈眶,快步奔了过去,跪在榻下请安。
“父皇,您哪里不适?是否再宣御医来瞧瞧?”
望着一脸忧色的儿子,皇帝深感欣慰,拍拍他的手示意他起来。一侧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搬来了绣墩。
不过几日未见,却感觉数别多日一般,父子俩相谈甚欢。
赵竑正要向父皇禀告韩侍郎遇害之事,却见杨皇后一脸和善,款款而来,立马止住了话头。
几番寒暄下来,皇帝有了食欲,便特意吩咐御膳房送来几样开胃小菜,于是赵竑便被恩准留下来跟父皇母后用了一顿和乐融融的午膳。
一路回想着母后截然不同的两幅面貌,他不禁脊背发凉,直冒冷汗。午间若不是父皇及时醒来替他解围,他今日可是闯了大祸了!
越想越后怕,一番思付后,他悄悄吩咐近侍急宣太傅和临安知府等几位幕僚来府商议。
凌天霁奉命入太子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此时落霞满天,映得整座府邸金碧辉煌,更显尊贵。
这是他第一次进太子府,因心事重重,他亦无暇看府内景致。
原来只是猜测这几起案件可能跟太子及皇室有关,而现在几乎可以断定。
穿过长长的回廊,绕过五彩锦鲤池,右后方便是芳香四溢的后花园,左侧长廊尽头有条长长的阶梯,阶梯上面有间阁楼,在翠绿的芭蕉丛后隐隐显出一角,甚为僻静。
带路的下人引他至此,就悄声退下了,看来是终于到了。
凌天霁被绕得七晕八素,登至阁楼前,他习惯性的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视野角度之妙处,由于他站的地势略高一处,放眼望去,府内景色尽收眼底。
太子府邸果然不同凡响,他不禁暗叹。
就在这时,右侧花园的假山处传来一阵嬉闹声。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幼童被一群丫鬟嬷嬷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荡秋千。孩童玩兴正酣,时不时的大声笑闹着。
遥望着孩童天真的笑颜,凌天霁也备受感染,嘴角不由弯了弯。
就在他扭头准备离开时,一道身着粉蓝衣裙的妙曼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只见那位丽人柳腰款款体态优雅,犹如一朵沉静的睡莲般温婉,她的出现令园内的花草瞬间失色。
她径自走到秋千处给孩童拭汗,一脸宠溺。旁边一干下人见了都纷纷行礼,恭敬的退下,看来是太子府里位分极高的女眷。
似乎察觉到了被注视,丽人在整理孩童衣襟时,微微侧首,向凌天霁方向看了过来。
这一对视,让凌天霁愣住了。
芸袖?怎么会是她?一向自持冷静的凌天霁瞬间有些激动。
没错,那分明就是芸袖。那娇美的面孔,那熟悉的笑容,温柔而明媚。不是芸袖是谁?
可是她怎么会在太子府?她身边的幼童呢?是她的孩儿吗?
那位丽人也怔怔望向凌天霁,或许是太过突然,她的面上有些木然。
足足七年未见,未料会在这里碰到。凌天霁心潮起伏,一瞬间千头万绪齐涌上来。
或许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那位丽人抱起孩童,在凌天霁怔怔的目光中,匆匆离去。
望着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橘红色的霞光里,凌天霁微微有些出神。
“凌捕头!殿下等候多时了!”进去通报的内侍来至身侧低声提醒。
凌天霁连忙收回目光,尾随进去。
太子赵竑下午跟几位幕僚就当下局势几番讨论后,心底渐渐生了主张,不再似午间那般慌乱。眼下身正俯身岸前笔运丹青,兴致颇高。
凌天霁不敢扰了他的雅兴,便站在堂内一角静候着。
“六扇门一心为父皇效忠,凌捕头乃本太子的贵客,不必拘礼,看座。”话音落脚就有小太监端来了座椅,奉上了香茗。
凌天霁连忙行礼致谢。
太子竑收住最后一笔,又满意的欣赏了一遍自己的杰作,才缓缓落座。
先是客套了一番,又仔细询问了韩侍郎的案情,凌天霁细细做了禀报。
早闻凌天霁武艺不凡,太子对这位年轻有为的捕头甚是赞许,言语间更是欣赏。他需要这样忠心正直的属下,朝廷也需要这样的人才,虽然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捕头,若为他所用,更如虎添翼。在太子竑一语双关的嘱咐中,凌天霁深知,这里面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自己,乃至整个六扇门,也无可幸免的卷入了这深深的漩涡中。
从太子府回来后,凌天霁面色凝重,一直伫立窗前,这让大春有些意外,甚是费解。秋娘也觉得凌天霁神色不对劲,她是个藏不住掖不着的性子,放下煮好的素面后,正打算不怕死的试探试探,却被大春捂着嘴硬拖了出去。
听到那对欢喜冤家打打闹闹的走远,凌天霁好生羡慕,心头更觉苦涩。
芸袖,若真的是你,你又为何身在太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