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月娥心里也没底,所以她也没敢报太大的数,秦理要是真拍拍屁股走了她也没辙,不过宋月娥毕竟是过来人,秦理对何棠有意思,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在心里盘算,要真不行,就降一些彩礼钱,现在的关键是要抓住这个“金龟婿”,只要他肯娶何棠,一切都好说。
秦理一直都没有表态,他只是慢悠悠地喝着茶,大家都快憋不住了的时候,他放下茶杯,说:“阿姨,婚姻是人生大事,我是从未想过要草率对待的。我这次只是过来看看何棠,要说到结婚,真是早了点。再说,以我们那边的风俗,两个人谈婚论嫁前,双方父母是要见个面的,我父母健在,我哪里能说都不说一声就在这里把婚定了。这样子对我的父母,对你们,对何棠都是极大的不尊重。”
何家的亲戚听了频频点头,宋月娥面色冷漠,听到秦理又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何棠的心意。逼着她嫁给我,与逼着她嫁给章家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这里,秦理朝着何棠一笑,说,“没错,我是挺喜欢何棠,不过只要她不愿意,我是绝对不会勉强她的。”
他顿了一下,面向何棠:“何棠,你愿意吗?”
何棠还未答话,宋月娥已经拧了下她的胳膊,她瞪着何棠,面上却是挤出来的笑,表情显得格外怪异,她说:“小棠,你愿意的,是不是?”
何棠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何海突然从楼上跑了下来,他手里举着一把扫帚,对着空气不停地挥来挥去,嘴里喊着:“啊啊!都滚出去!滚出去!谁让你们来我家的!都滚出去!吵死了!吵死了!”
扫帚打到了宋月娥嫂子身上,她尖叫起来,屋里顿时一团乱,宋月娥快急疯了,上前抱住何海,见他面色发乌,嘴唇泛紫,吓得立即就哭了起来:“何庆国去拿药!赶紧去拿药!小海!我的乖儿小海,你别激动啊,赶紧坐下,何庆国你药拿来没有!还有氧气!氧气!何棠你傻站着干吗!赶紧去帮忙啊!”
何海吸了氧后,终于安静下来。何家的亲戚已经走光了,何海坐在客厅里,头上戴着厚毛线帽,身上裹着厚毯子,一双眼睛依旧直直地盯着秦理。
宋月娥一边抹眼泪,一边拿着一盒药给秦理看:“这个药叫波生坦,一盒要两万多块钱,也只能吃四五个月,还不包括其他的药。有时候我们就给小海吃伟哥,伟哥便宜啊,但对身体肯定损得厉害。”
她似乎很疲惫,坐在那里,原本扎得整齐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可以看到一些银丝夹在黑发中,挂在耳边。
她说:“我知道小海的病痊愈不了,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多活几年,不要比我早走就好了。”
何海睡下了。
宋月娥和何庆国也没功夫招待秦理吃饭,何棠和何庆国打了个招呼,陪着秦理离开了家。
四个人回到易来宾馆吃了午饭,何棠心情不好,吃得很少,秦理也没再逗她笑。
午饭后,秦理说:“我们去看看你的小姨妈吧。”
经过一个乱糟糟的早上,何棠都快要忘记这事了,这时听到秦理提起,她很惊讶。
秦理笑着拍拍她的头:“就当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如何?”
何棠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马佑杰开车,一行四人去往近郊公墓。秦理和何棠坐在后座,谁都没有说话。
车子开了二十分钟后,秦理透过车窗看到远处出现了一个大湖。湖面在午后阳光照射下呈碧绿色,湖边青山掩映,枯苇摇曳,别有一番情趣。
秦理扭头看何棠,发现她也在看那一池湖水,不禁说:”这个湖很漂亮,它有名字吗?”
何棠仿佛没有听见,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远方,秦理又叫了她一声,她还是没有应,秦理只得伸手拍拍她的肩。
“何棠。”
她回过神来,盯着秦理看了一会儿,突然指着那个大湖说:“这是碧湖。”
“碧湖。”秦理重复着。
“对,碧湖。”何棠扭开脸,视线望向了另一边的车窗。
下午2点,车子到了泽土镇外一处陵园门口,何棠下车去买了些蜡烛纸钱,走回车边想叫秦理在车上等她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说:“我陪你上去。”
何棠想不明白,她指指那在半山腰的公墓说:“从这里走上去,大概要走十五分钟,没有坡道的,都是台阶。”
“也就十五分钟。”秦理说得很轻松,“关敬可以背我上去,小马能拿轮椅,放心,我和我的轮椅都不重。”
何棠觉得他简直是在开玩笑,她连连摆手:“秦理,真的不用了,我也就待个五分钟就能下来了,我走得快一点,三十分钟就能打来回,你在车上等我就好啦。”
“可是我想上去。”秦理漆黑的眼眸盯着何棠,“这儿不是珠穆朗玛峰,有人帮助我,我能上的去。再说,就算这里是珠穆朗玛峰,只要我想上去,我就能上去。”
这一段像绕口令似的话,令何棠呆了半晌,她觉得秦理误会了她的意思,说:“我知道你能上去,可是……”她咬咬牙,“就算你不重,轮椅也不重,关敬和小马还是会很累的。这又不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你就等我一会儿嘛,何必搞得他们那么累呢。”
关敬和马佑杰就坐在前排,这些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但一直没有吭声。
秦理眯起眼睛注视着何棠,突然说:“上车。”
“啊?”
“上车,我有话对你说。”
何棠很少见到秦理露出这样严肃的表情,有些惴惴不安地上了车。
待她坐好,秦理指挥何棠关上了车门,然后又升起了后座与驾驶室之间的隔离屏。
何棠惊讶地发现自己和秦理处在了一个独立安静的空间里。
她看着秦理,只见他正闭着眼睛在揉自己的太阳穴,一会儿以后,他睁开眼睛,面朝前方,说:“叫你上车,只是为了和你说一些话。其实这些话让关敬和小马听见也无所谓,不过出于对你的尊重,我还是私底下和你说吧。”
他转过头来,盯着何棠,一张脸清俊无方,眼里笑意轻显,悠悠说道:“何棠,有些事我需要你明白。关敬和小马不是我的亲戚、朋友,他们是我的下属,我付给他们工资,他们为我服务。我的财富是靠我的付出得来,他们的收入,也要靠他们对我的服务得到。我从不轻慢他们,很尊重他们的劳动,不会对他们提出无理取闹的要求。我要他们背我上山,是因为我不能走路,如果我能走路,我绝对不会叫他们这么做。换一种说法,背我上山,是我对下属发出指令,对他们来说,只是工作之一。”
见何棠瞪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秦理轻轻一笑,说:“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吗?”
何棠低下头去,回答:“明白了。”
“明白就好。”说完,他满意地降下了隔离屏,又打开了车门,对着关敬的背影说,“关敬,准备一下,背我上山。”
陵园的上山路修得挺宽,只是每一级台阶有些高,不算太好走。
路边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此时依旧郁郁葱葱,这一天阳光很好,因是工作日,陵园鲜有人影,一行人走在上山道上,并没有人关注。
关敬身材高大,虽然背着秦理,走得依旧十分稳健。马佑杰则拿着折叠起的轮椅,跟在他们身边。
何棠满怀心事地落在最后。
她看着秦理的背影,他趴伏在关敬背上,左臂牢牢地圈着他的肩脖,右手却没有挂上去,而是疲软地垂在身边。
他的双腿纤细瘦弱,黑色西裤本是修身设计,穿在他腿上依旧显得有些空荡。
何棠的视线瞄到他垂落的双脚,穿着系带皮鞋的双足在关敬身侧一晃一晃,足尖下垂,似乎没有一点力气。
因为之前秦理说的一番话,何棠心中升起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她觉得这个男人突然之间变得有些难懂。
何棠隐约明白,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公墓门口。何棠走在前面,找到了宋月眉的墓,马佑杰放下轮椅,关敬将秦理安置在了轮椅上。
秦理让他们去不远处等待,他和何棠两人留在了宋月眉的墓碑前。
何棠拿着纸巾轻轻地擦拭着墓碑,秦理坐在轮椅上,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她的如瀑长发拢在一边,垂挂在胸前,一双剪水大眼笑意盈盈地望着镜头,那眼神令人觉得温暖舒心。
何棠蹲在地上点起蜡烛,又烧起纸钱,嘴里轻轻地念着什么。
秦理一直没有开口,等到纸钱慢慢变成黑色的灰,何棠才抬起头来。
她对着宋月眉的照片说:“小姨妈,这是我的朋友秦理,我们一起来看你了。”
微风轻轻吹过,卷起了纸钱烧尽留下的灰,飘散在空气里。
何棠抬头看看天上,又低头看看未尽的红烛,突然对秦理说:“你会不会觉得奇怪,我六岁的时候小姨妈就死了,为什么我还会一直记着她。”
秦理想了一下,答:“的确有些不明白。”
何棠说:“我是觉得,如果没有她,我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比现在的自己糟糕许多。”
秦理皱眉:“为什么要这样讲?我不觉得你现在糟糕啊。”
“是吗?”何棠笑着看他,眼睛弯弯,露出一排白牙,“那都是我小姨妈的功劳呀,秦理你不知道,就算那个时候我年纪小,我也知道小姨妈是个特别美好的女人。我一直都在想,长大以后能变成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好了,然后能遇见一个像我小姨夫那样的男人。”
她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秦理听,“两个人相亲相爱,结婚以后有个小房子,生个小孩子,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多好……”
她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关于宋月眉,关于田知贤,关于那个冰冷的夏天。
——作为一个农村姑娘,宋月眉一直念书念到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稀奇的一件事了。
她在县里的一家供销社工作,做采购,经常需要出差。
宋月眉活泼开朗,待人亲切,她爱唱歌跳舞,也爱看书写诗,还会说一些英语。她穿时髦的衣服,像城里姑娘一样化一点儿妆,在闭塞的乡村显得有些离经叛道,但到了外面的世界,几乎人人都喜欢她。
宋月眉看三毛,向往她与荷西的爱情,于是也留起一头中分长发,疏淡了眉,浓郁了眼,她在全国各地奔波,开阔了眼界,带回了小村居民从未想象过的快乐。最后,她还带回了她的荷西。
城市青年田知贤因为工作与宋月眉相识,进而相恋,他放弃了在大城市的工作,追随心爱的姑娘来到了碧湖村,成为了一个乡村教师。
彼时,何棠已经随着宋月眉生活了几年,宋月眉时常带她出去踏青,陪她一起画画,教她认字看书,还为她扎起漂亮的小辫子,说:“女孩子就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美了,才会发现身边更多的美。”
田知贤与宋月眉相恋以后,一点也没有嫌弃与她一起生活的何棠,他们像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一样,带着何棠到处溜达,田知贤会做好看的风筝,还会折纸、吹口琴,甚至会木雕。
何棠一直记得有那样的一个午后,阳光好得让人昏昏欲睡,田知贤在桌边刻木头,宋月眉坐在窗前看书,何棠则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