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全城相公秋皓然。和那只周身上下一丝暖气也没有却笑颜常在的秋远鹤。小猴子和大猴子是也。还有一位,脸色微黑,浓眉阔眼,不认识。
从臭山头身上爬起,我顾不得打去臭山头为我顺发理衣的手,屈膝见礼:“见过两位侯爷。”
“免礼免礼,小海,女大十八变,几天不见,小海竟变得这样好看了。”
这些人,拿虚言当茶喝不怕呛着,假话当饭吃不怕噎死,若非小海跟的主子是个中好手,还真会唾弃当场。“谢小侯爷夸奖。”
秋皓然浅哂:“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凑一起了,阿山,就带着你的小海过来一道喝杯茶罢。”
臭山头,也就是纪山那厮,这才抱拳施礼:“属下谢小侯爷厚爱。但小侯爷也请体谅属下,属下即将远行,想将临行前的时光悉拿来与小海相守。”
远……行?我一愣。
“阿山向来是个多情种子,本侯若执意相留倒显得不解事了是不是?”
“属下谢小侯爷体谅,那属下的这点茶钱,劳请小侯爷一并担了,就当为属下饯行。小海,走了。”
我傻傻随他走,脑子里尽被他的“远行”给占着,那几只猴子笑了几声,说了什么,虽听得见,也全未过脑。
“你要去哪里?”我想起来问时,已和他并走在街上。
他牵着我的手,依然是那副洋洋洒洒的欠扁模样,桃花眼抽筋似地连眨个几下:“听说山哥哥要走,小海就魂不守舍,舍不得了?”
我抬手,用指尖触着他的脸,嗯,还算润滑……难怪行在路上,会招惹恁多含羞带怯的女儿目光,这人,不会比秋长风更安于室。
“哇,小海,是不是发觉对山哥哥爱得已经难分难舍……咝。”
会痛?那就是真的?“原来,你真的是长这副模样。”
“你……你不会少用点力?山哥哥这张脸原汁原味,如假包换,不像……”他俯近来,窃窃私语,“你这张脸皮也不是假的,告诉山哥哥,你用了怎样的法子,把那个冰美人藏哪里去了?”
“不管用了怎样的法子,你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因为山哥哥和小海心有灵犀一点通……”
信你才怪。
苍家人委实不懂巫术,但这个人,在见到他这张脸之前,已早听冯婆婆说过无数次。苍山,苍家二子,与那位出色的兄长相同的是,他头上亦是名号繁多,如“苍家怪胎”“巫族异数”等,曾因几次潜进巫族禁地偷习壁上巫术被巫族长老痛斥。偏偏,这人屡教不改,且不服管制,在被责闭门思过的当儿逃离巫界不知所踪,致使苍氏长年派人寻他下落……
小海身上的力量,半数是上天所予,半数……阴错阳差,被那只暴躁邻居带去了那方石洞,被它咆哮着逼着,记下了刻在壁上的那些口决。那方石洞,便是巫族禁地。而他能在巫山神出鬼没,倏忽来去,说明他已经习得了禁地所载的巫术。
所以,他能识破小海的障眼术。
“小海果然比山哥哥聪明,小海会的,山哥哥就不会,呜,好伤心……”
“你这颗心是豆腐做的不成?这么不济事扔了喂狗算了!”
“小海啊小海,你伤害山哥哥从来都是不遗余力呐,山哥哥不依……”
“……你够了罢?”
“不够不够,山哥哥这颗心还不是为你留着,你竟然要丢去喂狗,这不是骂我心爱的小海么?山哥哥不依!”这厮如得了无骨病般,将一颗头拱在我肩上,哼哼唧唧,腻腻歪歪。
这条道就算不是人头攒动的万荣街,光天华日总不会少了人来人往,一男一女如此亲近,在巫族不算大不了的事,但在这里,我和他就成了众目所矢。在小海的耐性撑到最底限之前,问:“你到底要远行去哪里?”
他咧笑出一口白牙:“小海在关心山哥哥?”
算了!我迈步要走,又被他长手长脚整人抱住,“小海不要离开人家!”
这厮……“那你到底说不说?”
“我的奶奶因想念她最爱的孙儿,重病在床,她最爱的孙儿当然要回家探望。”
“你要回巫……”
我和他之间,都是掀动在唇间,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言来语往。况且愈是在街上,愈是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他拉我在此说话,也正是为“方便”。这怕正是巫族人思考处事与外界最不同之处。尽管小海希望自己与巫界从无干系,想必苍山亦并不以巫人为荣,但有些东西,还是非个人意愿所能改变。
“小海,等我好不好?”
“……呃?”我从粼粼河面回首,“你说了什么?”
夕阳将下,我和他顺着那条不知名的街,竟到了长河之畔。这条河,小海初进兆邑城时,曾自得满姐姐处得知它名为“兆河”。
“等我。”他再挽起了我的一只手,数着一根一根的指,拈在掌心,“小海,从你十二岁,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着有一日,在我有足够的能力之后,把你带出那个阴冷潮湿的地方,让你远离那些渴血成嗜的族人。我熬过了一年又一年,每日为了让自己变强大而努力,当我以为已经能够保护你时,你竟然先做出了主张。好在,巫神让我重新遇到了你。小海,可以等我么?等我从那边回来,我会带你去走遍这个世界。”
“你……”我仰首,凝视他眼底的暖意,“你是说,你喜欢小海么?”
他笑,俯首在我鼻尖一啄,“是啊,我喜欢小海。”
他啄过的地方,有酥酥的麻,我抬手揉着鼻尖。“就算你知道小海喜欢过别人,也……”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捉开我的手,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一双近于媚惑的眼内,一丝忐忑隐伏其中,“还是,在小海心里,并没有过去?你现在,依然喜欢……”
“我不知道。”苍天在小海心里掘出的洞,岁月会掩埋。但他刻下的痕,依然在作痛。我无法确定到了何时,想起他时,才不再为被那扯到筋脉的痛意所扰。所以,在此刻小海不敢说是与否。
“小海,我的小海。”他蓦地拥住我,唇落在我头顶,“不要哭,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永远都不要哭……”
哭?我眨了眸眸,感觉有物溜滑出眼际,湿了他的袍,涩了我的唇,我……真的哭了?
“小海,不必急着回答我,等我从那边回来,再给我答案。”
“你要去多久?”
“少则两月,顶多三月。”
“还有三个月零十天,是小海十八岁的生日。”
他微把我推开,俯下的眉眼里,有欣喜光华闪跃,“小海想让我赶回来为你过生日是不是?”
“你会赶回来么?”
“会!”他掀唇笑着,整个人因这笑泛出让人移不开眼的光芒,“无论如何,山哥哥都会回来为你过生日,在那一天,小海就告诉我决定好不好?”
好。我在心里回答。
夕阳好,落霞赤,纵是过去了岁月,移走了时光,兆河边的这个约定,仍是小海心头挪不去的重。苍山,他不该对我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