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这种论调的人在王阳明看来,既可悲又可恨。王阳明很想对他说,我来南赣的目的就是剿匪,不是向土匪传播他们不屑一顾的仁义道德的。除非是神仙,否则没有人可以让猪欣赏交响乐。用他的心学来说就是,人人都有良知,盗贼也有。但他们的良知被欲望遮蔽太久,靠理论灌输,不可能让他们的良知光明。盗贼的良知正如一面斑驳陆离的镜子,他们映照不出真善美,必须要通过强大的外力擦拭。可他们不让你擦,难道你能把每个人都活捉来,废寝忘食地擦他们的镜子吗?只有一个办法:消灭他们。
王阳明心学虽然和朱熹理学一样,把道德提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但王阳明心学有一条很重要:提升个人道德固然重要,不过用严厉的手段扫荡那些不道德的人和事更重要。
池仲容就是那个良知之镜斑驳陆离的人,谁要是指望他能自我更新光明良知,只能等到死。实际上,王阳明并非是嗜血如命的人,他每次消灭一处盗贼见到血流成河时,良心就会受到谴责。每当有盗贼被他感化前来投降时,他就异常高兴。他是个有良知的人,而有良知的人有时候也要做些让良知不好受的事,但这绝不是违背良知。王阳明的良知告诉他的是,还南赣一个清平世界是他的任务,想要做到这点,剿匪不容置疑。所以对于池仲容,王阳明还抱着一丝希望,面对这个最大的敌人,他也不希望发生硬碰硬、血流漂杵的决战。
池仲容也不希望他和王阳明在战场上相见。他派池仲安去刺探王阳明虚实,其实心中已有了判断:王阳明在未等到广东部队和湖广部队到来前,不会轻易发动进攻。毕竟他的三浰不是公共厕所,想进就能进。即使是广东部队和湖广部队来了,他也不会惊慌。用他的说法,我闭门不出,你们军粮一尽,不用我动手,你们马上就灰溜溜地走了。
他也想用这招拖垮王阳明。不过局势越来越紧张,左溪、桶冈消失后,他稍显慌张,开始在老巢和各个据点备战。
可王阳明不可能让他拖,于是开始稳住他。王阳明让池仲安回三浰,同时还拉了几大车酒肉。临行前,他对池仲安推心置腹地说,你哥哥池仲容已经宣称投降我,我觉得我已仁至义尽,没有催促他赶紧来报到。可他现在却备战起来,你回去传达我的意思,既然已经投降,为何要备战?如果不投降,何必又派你来,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池仲安被这番话惊了一下,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已身处险境多日。他哥哥在三浰搞备战,几乎是把他推上了断头台。他的双手直颤,想说些感谢王阳明不杀之恩的话,但咬了咬嘴唇,没有说。
池仲安和王阳明的慰问团到达三浰后,池仲容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仪式。当被问到为何要备战时,池仲容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卢珂那厮要对我下手,我是防备他,并非是防备官兵。
池仲容说的恐怕有点道理。卢珂的根据地龙川山区离池仲容的三浰很近。池仲容当初四方联合他的同志们,只有卢珂不搭理他,卢珂并不想做他的小弟。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的矛盾并未白热化,因为他们当时最大的敌人是政府剿匪部队。卢珂投降王阳明后,池仲容怒气冲天,他对人说,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不可靠,今日果然。池仲容所以发如此大的邪火,一是和卢珂早有矛盾,二是他憎恨软骨头。
卢珂打完桶冈后,王阳明让他带着那支山贼为主的剿匪部队回龙川,目的就是监视池仲容的一举一动。王阳明对池仲容的打击战略是从远到近,一步一步地围困,卢珂只是其中一个点,桶冈战役结束后,他把精锐分成数路,慢慢地向池仲容三浰合围。由于卢珂离池仲容最近,所以池仲容马上就察觉到了卢珂的威胁。
王阳明回信给池仲容,他说:“如果情况属实,我肯定会严办卢珂,他真是贼心不改。”池仲容冷笑,对他的“文武百官”说:“我倒要睁着两眼看王阳明怎么严办卢珂!”
王阳明说到做到,立即派出一支农民工打扮的部队来三浰,说要开一条道去龙川。池仲容惊叫起来,因为去龙川最近的路必须经过三浰,池仲容担心王阳明会在借道过程中对自己发动突袭。他回信给王阳明,说自己的武装虽然没有政府军强大,但抵御龙川卢珂还是绰绰有余。他同时问,卢珂现在是政府人员,他总对我虎视眈眈是他本人的行为,还是代表政府?
王阳明让池仲容不要疑神疑鬼,还是那句话,你已投降我,我何必还多此一举对你动兵。你如果不相信的话,我现在就回赣州,我请你来赣州商谈你的有条件投降事宜,你意下如何?
池仲容不回信,静观王阳明行动。王阳明说到做到,1517年农历十二月初九,王阳明从前线撤兵回南康。六天后,王阳明到达南康,给池仲容写信说:“我从前线回来所过之处,老百姓对我们感恩戴德,顶香迎拜,甚至还有老百姓自动自发地捐款为我立生祠。我从前还对杀了那么多山贼而良心不安,现在我完全释怀,因为老百姓用行动告诉了我,我们代表了民心。如今我在南康城,正要回赣州,随时恭候你的到来。”
池仲容看完信,捻着胡子,做思考状,还是不给王阳明回信。
王阳明不必等他的回信,因为卢珂来到南康,把池仲容三浰的情况向他做了详细汇报。他判断说,池仲容必反!
王阳明笑了:“他根本没有归顺我,何来‘反’?”
卢珂虽然知道王阳明奇计百出,不过此时对王阳明的表现却还是深有疑虑。他小心地提醒王阳明:“我们应该做好准备。”王阳明又笑了笑:“做什么准备?池仲容不敢出三浰,他无非是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让我不敢攻他。那我就做给他看看。”
1517年农历十二月二十,王阳明和他的部队回到南赣巡抚办公地赣州,他宣布:休兵,本地士兵回家务农,外地士兵自由活动。
当池仲容在三浰寨子里思考王阳明这一行动时,王阳明又给他来了封信。王阳明说,整个南赣地区的匪患已彻底清除。有人说还有势力最大的你,可我告诉他们,你已经投降了,只不过还没有办理投降手续。我已把部队解散,并且准备了好酒好肉在赣州城里等你,你何时来?
池仲容拿着信给他的“文武百官”看,说:“王阳明是不是病糊涂了?南赣地区除了我之外,还有高快马啊。他难道把高快马忘了?”
王阳明没有忘记高快马。除了池仲容,高快马在他的黑名单上坚持的时间最长。王阳明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对高快马动手,是因为高快马在广东乐昌的根据地与他距离遥远。他动用大部队围剿高快马,和从前的南赣巡抚剿匪四省联剿一样得不偿失。他只是派出一支敢死队,时刻注意高快马的动向。幸运的是,高快马是个神经质。每当王阳明剿灭一处山贼时,他就在根据地里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心跳加速、浑身发抖。当王阳明消灭桶冈后,高快马的精神已近崩溃,他认为自己的大本营很快就会被王阳明攻破。有一天夜里,他突然发起神经,让他的两个老婆收拾金银财宝,带着几十人组成的卫队潜出大本营,奔到他自认为不会被人寻到的地下据点,像老鼠一样躲了起来。
王阳明的敢死队在他后面悄悄跟踪,第二天,就对他的据点发起了猛攻。高快马魂飞魄散,跳出据点就跑,连老婆和卫队也不要了。敢死队紧追不舍,终于在他彻底精神失常前活捉了他。
高快马的事迹告诉我们,做任何事,尤其是做贼,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是绝对不成的。
池仲容取笑王阳明遗忘了高快马的第二天,高快马被捕的消息传来。他急忙要池仲安带口信给王阳明:卢珂是我的一块心病啊。
这是以攻为守,他想看看王阳明怎么做。王阳明就当着池仲安的面把卢珂叫来,训斥他道:“你这厮总对池仲容心怀不轨,还诬陷他要造反。你看,人家把亲弟弟都派来和我谈判投降事宜,你罪大恶极,本应就地正法。看在你战场上的表现,暂时放你一马。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去监狱里待着,你的未来到底如何,该由池仲容来决定。”
王阳明这是胡说。池仲容很快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决定,何况是别人的!
定力的交锋
王阳明处置卢珂时,池仲安就在身边。池仲安看得一清二楚,王阳明声色俱厉,根本不像是演戏。王阳明又当着他的面给池仲容写了封信。信中说,虽然我把卢珂关押了,但他的部队还在龙川,请你不要撤除警戒,我担心他的部队会攻击你。
池仲容收到信后终于有了点感动,他给池仲安带密信,要他仔细侦察王阳明和剿匪部队的情况,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要得到最可靠的情报:王阳明是否在制订进攻三浰的计划。
池仲安很不耐烦地回信给他的老哥:王阳明把军队都解散了,赣州城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维持治安的军警。王阳明每天都在和一群弱不禁风的书生谈什么“心学”。我的印象是,王阳明不会对咱们动手,如果你不相信,可亲自来。
这封报告信让池仲容吃了一惊,它和池仲安在半个月前的判断泾渭分明。池仲容不明白,池仲安的变化如此之快,如此之大,王阳明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池仲安对王阳明态度的转变,全是王阳明用诈的结果。他和与池仲安关系非常亲近的一位山贼小首领彻夜长谈,给他做思想工作,谈人生谈理想。最后,这位山贼突然发现自己的前半生是白活了,他痛哭流涕地要拜王阳明为师,学习精深而又灵动的心学。王阳明就对他说,学点心学理论和知识都是等而下之,心学的最高境界是实践,到现实中去做些有意义的事,以此来唤醒自己的良知。
山贼于是和池仲安谈心。他说,咱家大王莫名其妙,王阳明对咱们如此善良和宽厚,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感动。咱家大王应该来致谢,而且,大王如果亲自来就可以借机堵住卢珂等人的嘴。
池仲安就把这位山贼的原话透露给池仲容,池仲容反复考虑后,决定去见王阳明。不是因为他彻底相信王阳明,而是他想亲自去侦察下王阳明。用他的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阳明究竟耍什么花招儿,我必须亲自前去看一下才能知道。
有人反对,说王阳明这厮太狡诈,这里肯定有鬼,您这一去不是自投罗网?池仲容说:“我心里有底。我走后,你们必须提高警惕严防死守。五天内没有消息传回,那说明我已遇害,你们要继承我的事业和王阳明死磕到底。不过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因为据可靠情报(他弟弟池仲安的情报),王阳明对咱们动兵的可能性不大。我之所以去,是想完全清楚地了解他的意图。只要我们拖他几个月,他自然就会走了。”
临行前,池仲容挑选了飞檐走壁、力大如牛的四十人作为他的卫队。这些人曾是深山老林中的骄子,能让狼虫虎豹望风而逃。池仲容离开三浰根据地时,阵阵凉风从山上吹下来,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他说:“这肯定是王阳明在迫切地盼望我去呢。”
王阳明的确在盼望他来赣州,池仲容离开老巢的消息刚传来,王阳明立即命令离三浰最近的部队开始行动。这支部队的指挥官拿着王阳明签发的缉捕卢珂党羽的檄文,推进到池仲容的据点。池仲容据点的人先是惊恐,准备抵抗。可当他们发现那道檄文后,又欢喜起来,因为事实再一次证明,王阳明的目标是卢珂在龙川的余党,而不是他们。就这样,王阳明这支部队轻易地进入了池仲容的腹腔。紧接着,一支又一支部队都从池仲容的据点路过,他们拿着缉捕卢珂党羽的檄文如入无人之境。
池仲容的武装之所以如此掉以轻心,是因为他们的老大池仲容去了赣州。池仲容去赣州使这些人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印象:万事大吉。
池仲容绝不是粗率大意的人,进入赣州郊区后,他就不再向前一步,而是派人去通知王阳明,我池仲容来了。
王阳明假装纳闷地问池仲安:“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城,难道还要让我这个巡抚大人亲自去迎接他不成?”
池仲安就跑到赣州郊区对池仲容说:“你都走到这里了,王阳明如果真想加害于你,一队人马就足够。你要是担心,就不要来嘛。”
池仲容对弟弟的变化如此之大极为吃惊,不过弟弟的话也有道理。于是,他放下谨慎的包袱,进了赣州城。赣州城中正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尤其是巡抚衙门,春节气息扑面而来。在巡抚衙门口,池仲容停了下来。他对五个保镖说,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看看这如画的春节景象。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发现情况不对,他可以转身就跑。进城的路他已经仔细查探过,有几条路可以让他轻易脱身。
五个人进去没多久,池仲容就听见里面乱了起来。他大惊失色,抽出大刀,转身就要跑。他的那群保镖拥堵了去路,延迟了他起步的速度,所以他没有跑出几步,就听身后他弟弟池仲安喊他:“没事,别跑!”
池仲容魂不附体地回头,看到他弟弟池仲安一个人和那五个保镖奔了过来。池仲安气急败坏地说:“王大人说了,你都到衙门了,居然不亲自去见他,明显是不相信他,看不起他。所以在里面摔东西,把我们赶出来了,要我们哪儿来回哪儿去!”
池仲容被这段话震住了。他急忙赔着小心对后来走出来的官员说,请向王大人解释下,我是山野村夫,没见过像王大人这样大的官,怕见了有失体统。
那位官员一笑,说:“王大人没有官架子,和蔼可亲。请吧。”
池仲容左顾右盼,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没有看到军队,连衙门口的警卫也只有两个。他指了指他的卫队,向那位官员说:“这些人一直寸步不离我,我可以带他们进去吗?”
那位官员连忙点头,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