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
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
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
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
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
她就无悔。
但是有用吗?
组曲一 初见
1993年秋。巴黎。
塞纳河畔的露天咖啡座是林然最喜欢的。河岸的枫树遮天蔽日,树荫下错落有致摆着的座椅衬着碧绿的河水别有风情,白底绿方格的桌布被风优雅地掀起,像一面面迎风的旗。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有一片火红的枫叶旋转着坠入咖啡杯,巴黎最妩媚的色彩与诗意的浪漫就浸染在那片片枫叶中了,连浓香的咖啡都仿佛有了秋的味道。所以说有河流流过的城市是幸运的,她会给城市带来很多浪漫的遐想,没有塞纳河,也许巴黎就会停滞甚至失去生命,不会成为浪漫和艺术的代名词……对于林然来说,他喜欢的是塞纳河的多情,蜿蜒流淌的塞纳河在他眼里就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绿色丝带,她像是不愿离开这座美丽的城市一样,在巴黎绕了个大弯,呈“之”字形依依不舍地向西流淌,眷恋着、缠绕着,最后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巴黎,流向大西洋。而河两岸的伟大建筑,就仿佛许多光彩照人的珍珠被串在一起,这些珍珠都是稀世之宝,惊世之作,巴黎最重要的景点,雄伟壮丽的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完全石头的”火车站式的奥赛博物馆,还有安葬拿破仑的荣军院等等,一一尽收眼底。
远眺塞纳河,几乎没有别的轮船,能看见的只有五彩缤纷的游轮。登上游轮,夜游塞纳河是最能领略巴黎的浪漫与惬意的。每有空闲,林然就会邀上三五好友一起坐船游玩,喝酒聊天,不到凌晨不散场。当初父亲坚决反对他来巴黎深造,就是怕他玩物丧志。不过他虽爱玩,却从未丧志,在赫赫有名的巴黎音乐学院深造四年,还没毕业就已经蜚声欧洲。当然,他在来巴黎前就已经很有名,17岁就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这绝非常人能有的经历。而当初他选择来巴黎深造,很大程度上是冲着享誉欧洲的著名钢琴教育家奥莉薇娅女士来的,这可是个厉害的老太太,带出来的学生很多都成为音乐家,不过她从不轻易单独收学生,尤其是东方来的学生更是想都不要想。
当然是事出有因,据说在林然之前有个狂人,也曾经在巴黎音乐学院深造过,被教授们形容为拥有上帝之手,奏出的琴声让耶稣也复活,奥莉薇娅太太听过其演奏后非常赏识,多次公开表示愿意收此君为徒。不料此君狂妄得很,不仅拒绝做奥莉薇娅太太的学生,还放出话,“我来教她还差不多”。意思是他可以教奥莉薇娅。这还了得,奥莉薇娅太太恼羞成怒,发誓再也不会收东方的学生。因那狂人正是从中国来的。林然为此吃了N次闭门羹,但他岂肯轻易放弃,找人抬了架钢琴到奥莉薇娅太太的楼下,一曲奏毕,老太太紧闭的窗帘拉开了,他被请上楼喝咖啡。师徒由此结缘。
而真的成为奥莉薇娅太太的关门弟子后,林然才知道这老太太的严厉真不是徒有虚名,骂起人来可以让你入地狱,没有惊人的毅力和忍辱负重的决心,他撑不到今天。好在为练琴从小就吃过很多苦,骨子里又倔,死都不服输。留学四年,全额奖学金,多项国际大奖,他都收入囊中。其实出身世家,并不缺奖学金的钱,无非是争口气,因父亲从小就告诫他和兄弟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中国人,不能被洋鬼子看不起。
父亲故土情结很重,在美国生活了十多年最后还是选择回老家安度晚年。现在家族的事业基本上都是交给林家次子林希打理,家业实在太大,仅连锁的医疗机构就遍布加拿大、日本、香港等地,早年父亲还以华侨的身份回国投资过一家大医院。现父亲年事已高,操劳半生,退居二线是多年夙愿。若不是身为长子的林然痴迷于钢琴,父亲是很想让他继承家业学医的,无奈他志不在此,父亲又极爱他,只得另择接班人。原本林家除了林然和林希,还有一个养子Sam,自幼学小提琴,很有天分,就是常惹事,父亲万般无奈下于四年前把他送回国,让当律师的兄长林维好好治治他的顽劣。
在林家,Sam的身世一直是最大的忌讳。除非父亲自己提及,其他人一概不准提。父亲对Sam从小就极尽宠溺,Sam娇纵的个性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父亲惯坏的,到父亲想好好管教时,这小子已经长大成人,父亲说的话对他来说从来就是左耳进右耳出。
四年前林然带他和林希回国,在上海下了飞机转火车去故乡离城,还没到家Sam就在车站跟人打架,结果直接被带进派出所。林然给伯伯林维打电话,要伯伯去接他们,伯伯听到他们在派出所,半天才吐出一句:“臭小子们,你们也太会利用我了,知道我是律师也不能这么张狂啊。”
林然的伯伯林维并不从医,是当地很有名的律师。兄弟三人刚回国先是借住在伯伯家,林家在紫藤路的大宅大修,在伯伯家住了一阵后,Sam嚷嚷着不自由,拉着林然和林希搬去了翠荷街的旧居。这是栋独院的小楼,也是林家的另一处房产,虽然很旧,但胜在自由,用Sam的话说,“胡作非为也没人管”。
“跟伯伯在一起,老觉得自己是犯人。”Sam如是说。因为林维是律师,说话的语气难免咄咄逼人,特别是问话的时候眼神凌厉,让干惯了坏事的Sam心虚不已。林希笑他:“哥,你可得小心点,别栽在伯伯手里。”
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的Sam就怕伯伯林维,无论他扯什么谎,林维总是不超过三句话就能把他套出来。所以Sam最不喜欢去伯伯家,有一次他跟林然说:“伯伯怎么治我都可以,就是别把我关起来,那样还不如让我死掉。”
像风一样自由惯了的Sam怎么能被关起来?
然而,时隔四年之后,林然再回想弟弟的这番话,不由得感叹世间事皆有定数,回国的第二年Sam就被关起来了,不是关在监狱,而是关进了一个比监狱还可怕的地方。年少莽撞的Sam终于为年少莽撞付出代价,跟同学斗殴时闯下祸,伯伯林维替他做的无罪辩护,也是林维把他送进那个可怕的地方。
林然的人生从此坠入低谷,虽然弹钢琴的名气越来越大,却郁郁寡欢,每想到失去自由的弟弟,他就痛不可抑。
“哥,帮我问问伯伯,到底还要关我多久啊?”Sam经常这样央求他。
几年过去了,Sam一直这样问这样求,却一直被关在那里。林然哭泣,经常在弟弟的面前哭泣:“Sam,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换你的自由……”
这个悲剧其实是因林然而起,被关的却是Sam。林然常想,即便用掉余生,他也要为Sam赎罪,为自己赎罪。名誉地位,他通通不要,他只想赎罪!几年来他过得这么不开心,也毫无怨言,只觉是报应,他常跟身边友人说:“我的余生,会不会比一首曲子还短暂,所以不够我赎罪,所以Sam还关在那里……”
这次重返法国,是为了邀请老友耿墨池回国参加他在家乡的音乐会,两人约在塞纳河左岸喝咖啡,这是他们过去常见面的地方。林然四年前回国发展,耿墨池还留在法国,刚新婚不久,事业如日中天,常人是很难约到他的,但林然约,他二话没说就赶了过来,一见面就冲林然挥拳:“臭小子,说了这么多次要来巴黎,现在才来!言而无信的家伙!”
此君是谁?正是那个拒绝给奥莉薇娅太太当学生的狂人!
林然来巴黎留学的第二年认识的他,当时是久闻其名,一直无缘结识,以为此君会很难接近。不想一次聚会上,一群所谓的体面人士谈到各国的绅士风度时,有个法国鸟人说了句不太中听的话,说中国人都很野蛮,是没有进化的人类。在场有不少中国人,双方发生激烈争执,其中有个男子懒得争执,风度翩翩地走上前将一杯红酒往那洋鬼子头上一浇,笑吟吟地说:“在我们中国,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阁下觉得如何?”
众人诧异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击掌,正是林然!他带头为同胞鼓掌,掌声很快响彻全场,一下就压下了法国人的气势。那个法国鸟人即便两眼喷火,却也不敢再多话。男子冲林然一笑,眉宇间甚是不羁,他优雅地放下酒杯,大摇大摆地离开现场。聚会结束后林然才知道他的名字,耿墨池!
林然自然是对这位师兄崇拜得一塌糊涂,此君却很反感被称为“师兄”,不屑地说:“别把我跟那所学校扯上关系,我这辈子以进入那所学校为耻。”当然,对于林然,他还是另眼相看的,“你还不错,给咱中国人争了脸。”后来林然才知道,此君在巴黎音乐学院只念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个中原因他始终没有透露过。因两人甚为投缘,很快成为莫逆之交,在一起时的话题五花八门,什么法国女人胸大、意大利女人腿长之类的,扯起来无所顾忌,但就是避谈音乐,有时候扯到了,也会绕个弯儿跳过去。
即便如此,耿墨池对林然仍是有知遇之恩的,因为正是在他的引荐下,林然毕业后与一家环球著名唱片公司谈妥了签约事宜,该公司以制作古典音乐闻名于世,耿墨池就是旗下的巨星,所出唱片畅销欧美。数年不见,耿墨池已结束单身,太太叶莎也是巴黎音乐学院的,出了名的冷美人,学的是作曲,耿墨池演奏的曲子很多都是她写的,夫妇两人算得上是琴瑟和鸣了。这多少出乎林然的意料,因为婚前耿墨池一直不怎么待见叶莎,只说是妹妹,双方家长关系很好,耿的母亲沈初莲女士年轻时也弹得一手好钢琴,叶莎从小就被托付给沈女士学琴,故耿墨池和叶莎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但他一直很回避,有时候林然约他见面,只要是叶小姐去了,他肯定放林然鸽子。两个人像是在捉迷藏,林然当时夹在中间,常觉为难。不曾想这位老兄挑来挑去,最终还是选择了叶莎,林然忍不住挤对他:“怎么,我没说错吧,你和叶莎是有夫妻缘的。”
一提到叶莎,耿师兄立马拉下脸,颇不耐烦:“我对她没话说。”说着跷起腿,点根烟,慵懒地眺望静静的河面,“你也知道,虽然自小就在一起,她是我妈的学生,但我一直当她是妹妹。”
“青梅竹马不好吗,知根知底的,你的选择没错……”
“你不觉得这很没意思吗?爱情是最新奇和浪漫的,从小就认识,彼此熟悉,将来还要生活一辈子,哪来的新奇和浪漫?你不觉得很恐怖吗?”耿墨池露出很无趣的表情。
林然反问一句:“那你干嘛娶她?”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耿墨池连连摆手,不愿再谈。对于林然邀请他回国演出的事,耿墨池当然义不容辞,况且自己也多年没回去了,很想回老家看看。他的老家在上海。
“对了,你的家乡叫什么?”耿墨池问林然。
“离城,是座小城,在江南很有名。”
“听说过,离上海不远。”
……
十三年前的离城远没有现在这么大,自古就是商贾名流聚集之地。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大量旅居海外的华侨回国投资兴业,经济飞速发展,离城因此被公认为江南的“小香港”。
因为城里聚集了很多富商华侨,带来很多西式的生活做派,城里大凡有些家底背景的都争相攀比,唯恐自己不西式,不洋派。
舒曼的母亲秦香兰就属此列。
父亲舒伯萧当时是离城师大的校长,母亲作为堂堂校长夫人,自己洋派不算,连带子女也要跟着“洋”起来。哥哥舒隶是长子,重学业,且不说他;妹妹舒睿当时还小,也暂时撇开不谈;但姐姐舒秦因为相貌出众,聪慧过人,无可厚非地成了母亲培养的目标,琴棋书画、礼仪、芭蕾,能学的都让她学了个遍。但舒秦最擅长的是弹钢琴,四岁启蒙,七岁登台,八岁全国获奖,十一岁就作为特招生进音乐学院附中了,她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许是她的光芒太耀眼,上至其兄舒隶,下至两个妹妹舒曼和舒睿,很长一段时间都被她衬得黯淡无光。尤其是老三舒曼。
当然,老三舒曼不出色是有理由的,比如她并不是在城里长大。在她四岁多的时候,因为体弱多病等原因,被送到了乡下的外婆家。舒曼成年后一直在猜测父母当初送她走的心态,估计是没抱希望了,谁叫这丫头不足月就出来了呢,而且一出生就会笑,把接生的医生都吓一跳。更离谱的是,她两岁才学会走路,快三岁才会说话,成天傻乎乎的,害得父亲舒伯萧经常抱着她往医院跑,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弱智。
所以老三猜想,父母当初明知道她病弱还把她往乡下送,可能也是因为害怕她真是个弱智,那样就太让亲戚们看笑话了。想想舒家自清末到父亲这一辈,出了不少才子佳人,个个卓有成就,有的还享誉海外,这么优良的家族里怎么能出个傻子呢?舒伯萧无论如何也不承认是遗传基因出了问题,坚持说是妻子秦香兰怀老三的时候喝了太多的中药喝出了问题。秦香兰那时候身上老长一些莫名的红疹子,又痛又痒,怎么擦药都不行,西药副作用大,只好请老中医开了中药吃。奇怪的是,老三一生下来,她身上的红疹子莫名其妙就好了,一没吃药二没打针。于是秦香兰一口咬定:“这孩子是带着毒来的!”
这样的孩子当然只配丢到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