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热血腾上心头,樊疏桐觉得这件事他还非插手不可了,虽然跟这个人才见过两次面,但他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好人,心地善良,重情义,否则不会时隔八九年还打听旧情人的下落。樊疏桐心想如果把朝夕还给邓钧,邓钧他爹见到了孙女,肯定是不会把他派去新疆的,樊疏桐没有去过新疆,但在南沙时连队里就有新疆来的战友,那可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之地,邓钧一旦被派去,只怕这辈子都回不来了。那他想借由邓钧遣走朝夕继而赶走陆蓁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不行,他必须抢先行动!
而且,他也确实很想帮邓钧,虽然自己是禽兽,在大院里坏事做绝,人神共愤,但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做好事的心,只是很多时候坏事做多了形成了惯性,用他跟寇海的话说,偶尔做下好事有益身心健康。于是他当即拍板:“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以我的看法,见一两面没有多大意义,你也不能不去新疆,你应该……”
邓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应该怎样?”
然而,樊疏桐到底太年轻了,没有社会经验,考虑问题很幼稚。他单方面地认为,只要让邓钧把朝夕带走,陆蓁就会待不下去,一定会去找女儿。即使她不走,朝夕若跟了邓钧,他爹也断不会把他派到鸟不生蛋的边疆去建设祖国。
但是樊疏桐忽略了,樊世荣视朝夕为己出,岂肯让邓钧带走?而且,堂堂军区司令的千金,谁能带得走?
纵然是樊疏桐指使,也不能!
应该说,樊疏桐还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他先给邓钧买好车票,让他在车站等,然后去学校接朝夕,不巧朝夕因为感冒发烧,那天没有上学。樊疏桐只好先回家,一进门就看到朝夕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画画呢,石桌就砌在花架下,架上的紫藤萝开得正盛,满眼皆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瀑布,无声地在风中流淌。小朝夕穿了件鹅黄的小背心,蓝色的喇叭裤,戴着紫色的漂亮头箍,在那流淌的紫色瀑布里美得简直入了画,樊疏桐站在院子门口,竟有一瞬间的失神。
“大哥哥,你回来啦!”小朝夕一抬头就看到了樊疏桐,一张粉粉的小脸儿立即喜笑颜开。
如果是平时,樊疏桐肯定睬都不睬她,直接往屋里走。但是这次,他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可爱的小脸儿:“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我生病了,吃了药,很乖的呢,一口气就吃下去了。”朝夕觉得自己很勇敢,然后拿起自己的画给樊疏桐看,“你看,我画的,美不美?”
其实就是张很普通的儿童画,画的是三个人儿,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朝夕怕樊疏桐看不明白,就指给他看,说:“这个是二哥哥,这个是大哥哥,中间这个娃娃就是我……”
樊疏桐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我们永远在一起。”朝夕补充了句。
仿佛是下意识,樊疏桐伸手摸了摸朝夕的头,非常柔软的头发,像是那种极细腻的绸缎,拂过指间时让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颤动。
樊疏桐在石凳上坐下,朝夕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膝盖上,就像她平常最喜欢往樊世荣和连波身上蹭一样,完全是无意识的。如果是往常,樊疏桐肯定把她往下拽了,但这次他没有,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像是花香,又像是她身上本来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樊疏桐想过放弃。
他跟朝夕说:“朝夕,把这张画送给我吧。”
“好呀,我送给你!”朝夕爽快地答应了,还很认真地在画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正写着,陆蓁出来了,一眼就看到朝夕坐在樊疏桐的膝上,勃然大怒:“朝夕,你干什么——”
樊疏桐都被吓了一跳。
朝夕也吓住了,本能地溜了下来。
陆蓁几步奔过来,一把拽过朝夕就往屋里拖:“叫你不要到外面吹风,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说着拿眼光狠狠地瞪樊疏桐,嫌恶得好像他身上有瘟疫,又冲着屋内大叫:“阿珍啊,你死哪儿去了,叫你看着朝夕,你聋了呀!”
阿珍系着围裙急急忙忙从屋内跑出来。
陆蓁劈头盖脸一顿骂,看似是骂阿珍,其实是在骂樊疏桐,因为樊疏桐分明听到陆蓁那句“流氓”。
她骂他流氓!
樊疏桐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陆蓁拖着朝夕进屋,他竟然微微笑了下,心下倒释然了,一丁点的负罪感都没有了。陆蓁见他笑,嘴里低声又骂了句什么,那眼皮翻得,让原本姣好的面容近似扭曲。
陆蓁完全不知道,樊疏桐那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人都有先知先觉,这世上一定少了很多悲剧吧。
当天下午,朝夕就失踪了。
开始都以为朝夕肯定猫哪儿玩去了,不会跑远,至少不会跑出大院。直到天色渐黑,阿珍和陆蓁寻了几个小时没有寻见朝夕这才慌了,樊世荣下班回来得知朝夕不见了大发雷霆,警卫队四处询问,获知一条重要线索,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樊疏桐曾领着朝夕出了军区大院,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
陆蓁当即瘫了,脑子里马上闪现樊疏桐的笑。
樊世荣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召集人出去找。一直找到深夜,连寇振洲都帮忙出动了警卫,还是没有朝夕的下落。
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樊疏桐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了。樊世荣找他要人,他倒两手一摊:“你把我关起来吧,朝夕被我送她爹那儿去了,她应该回到她亲爹的身边。”说着还指着樊世荣的鼻子,“你——不是她爹!”
樊世荣一巴掌甩过去。
樊疏桐踉跄几步,差点跌倒,一摸嘴角,都出血了。他一点也不怒,嘴角向上一扬,笑得很邪气:“这都是你该得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是看着陆蓁的,补充一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你明白吗?”
陆蓁瑟瑟发抖,号啕大哭起来:“朝夕——”
“大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当樊疏桐牵着朝夕疾步走出大院的时候,朝夕觉得很好奇,大哥哥怎么会突然带她出去玩?当时他们刚好走出大院大门,樊疏桐明明有些紧张,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冲门口警卫吹了两声口哨,警卫都认识他,知道他的混世底子,都当他是带妹妹出去玩儿,丝毫没有在意。
樊疏桐直接将朝夕带到了火车站,广场上的人很多,朝夕立即变得兴奋起来,她就是喜欢人多的地方,喜欢热闹,想来是平日在大院憋久了,突然出来感受到自由的空气,自然是欢呼雀跃,她拉着樊疏桐的手问:“大哥哥,我们也要坐火车吗?”
朝夕当时已经十二岁了,当然认得火车站,候车大楼的顶上高高挂着一口历经风霜的大钟,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沧桑凝重。入站口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拎包的,背麻袋的,挤得水泄不通。
樊疏桐觉得自己确实有些紧张,看了看大钟显示的时间,才知道自己早来了半个小时,他只得把朝夕拉到广场边上的一根柱子后面躲起来,不时警惕地打量周围。都说做贼心虚,这话还真是不假。
但朝夕可不愿躲着,她被广场边上各色小摊小贩吸引了目光,那些小摊贩有卖水果的,卖旅行箱包的,卖小吃的,也有卖各种小玩意的。朝夕扯了扯樊疏桐的衣角,仰着一张小脸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大哥哥,我饿。”
那可爱又可怜的小样儿任谁都没法铁石心肠,樊疏桐摸了摸她的头:“好,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去买。”
朝夕小手一指,指向卖米糕的小摊。
樊疏桐很快就买了来,朝夕吃得津津有味,还塞了块米糕到樊疏桐的嘴里:“大哥哥你吃,吃嘛,可好吃了!”当时樊疏桐坐在柱子下的台阶上,朝夕习惯性地又爬到他的膝上坐,一边给他塞米糕一边说:“你是不是要带我旅行?我们去哪里?爸爸妈妈他们知道吗?我们还没拿行李的呢……”
朝夕唧唧喳喳地问这问那,对即将启程的旅行充满好奇,樊疏桐心烦意乱,勉强地应付着她,也任由她坐在膝上,任她把米糕的碎末糊得他满身都是,他什么都由着她,因为他不知道过了今天他还能不能见到这丫头。而朝夕呢,什么也不知道,她就觉得今天的大哥哥怎么这么好,她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吃的玩的,一下就买了一堆。当时的朝夕虽说有十二岁了,看上去却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因为一直被母亲陆蓁保护着,心智也很不成熟,她只是知道自己很喜欢被大哥哥抱着,他的怀抱那么温暖,她依偎在他怀里觉得很安全,虽然满眼皆是陌生的人群,她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会害怕。
天塌下来,她都不怕。
“大哥哥,你真是世上最好的人!”当樊疏桐又给朝夕买了个彩色纸风车的时候,朝夕毫不掩饰对樊疏桐的喜爱。
樊疏桐居高临下地摸摸她的头,似笑非笑:“你不觉得我坏吗?我是个坏人你知不知道?”
“你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朝夕可喜欢手里的纸风车了,五彩的荧光纸扎的,她撅着小嘴儿使劲吹,风车顿时哗哗地转起来,乐得她咯咯地笑。
朝夕沉浸在单纯的快乐里,她完全没在意樊疏桐说的话,在她眼里大哥哥和连哥哥一样,都是最疼她的人,从小到大她所见的、所遇到的都是疼她的人。哪怕大哥哥过去经常捉弄她,她也认为那是大哥哥逗她玩儿,大哥哥只是不爱笑而已,那是因为爸爸(樊世荣)经常凶他,他经常挨骂甚至是挨打,大哥哥其实是个可怜的人。
所以,当樊疏桐将朝夕交给一个陌生叔叔的时候,朝夕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境遇,她还仰着小脸问樊疏桐:“大哥哥,爸爸妈妈他们知道我们要去旅行吗?”
“朝夕,他才是你的爸爸!”樊疏桐将她往那男人的怀里推,指着他,“看清楚没,他是你亲生的爸爸!”
朝夕惶恐地看着那个叔叔,只觉陌生,非常非常的陌生,而那人显得很激动,两眼含泪地打量她,几乎语无伦次:“她就是我的女儿吗?她,她真是像她妈妈……”说着,他试图抚摸朝夕的头,结果被朝夕一手推开。朝夕跳到樊疏桐的身边,紧紧拽着大哥哥的手,瞪着一双大眼,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
樊疏桐俯身哄她:“朝夕,他就是你的亲爸爸哦,跟我爸是不一样的,你明不明白?你要跟他走……”
“不!我不认识他!我不要跟他走!”朝夕倔强地拽着樊疏桐的手,怕他丢了她,她干脆抱着他的腰,非常可怕的直觉,她隐约意识到他不要她了。
樊疏桐没辙,就跟邓钧说:“我送你们上车吧。”
邓钧唯唯诺诺地点头,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什么都听命于樊疏桐的。樊疏桐牵着朝夕跟他一起进站,到了站台上,朝夕还不肯撒手,樊疏桐只好也跟着上车,朝夕以为安全了,高兴极了,拉着樊疏桐的手坐窗边上。
广播里已经在催送客的人赶紧下车,因为列车马上就要开了。樊疏桐给邓钧递了个眼色,尽可能地让自己表情自然,装出很着急的样子着跟朝夕说:“哎呀,朝夕,我忘了跟你妈妈打电话了,她还不知道我们要去旅行呢,我得赶紧下车给你妈妈打电话去!”
朝夕一听就急了,本能地拽紧他的手:“不,我不让你走。”
“我去一会儿就来,不然你妈找不着你会着急的,乖,听话,我马上就来。”樊疏桐起身想甩开她的手,朝夕拽着不放,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不,大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带我去打电话……”她不是傻子,她已经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可是樊疏桐由不得她了,没有时间了,他使劲抽自己的手,抽不脱就一根根掰她的手指,十指连心,她疼得嘴唇发乌哭叫不止,也不肯撒手。她只知道她不能撒手,她要他,她不能离开他,纵然未来的日子依然被他捉弄,他依然对她没好脸色,她也不能跟一个陌生人走,她就要跟他在一起,她哪儿都不去。
她的哭声撕心肺裂,软卧车厢内已经有人好奇地张望,樊疏桐冲邓钧吼:“抱住她!”那时候他已经红了眼,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在掰朝夕手指的时候心里也很疼,待他掰开她,冲出车厢将朝夕的哭声远远甩在后面的时候,他的心疼得直抽搐。下了车他往车厢里看,车窗是开着的,朝夕尖叫着不顾一切地要往车窗外爬,那张原本可爱的小脸哭得变了形,眼神极度的恐怖,邓钧在背后抱着她,死死抱着她,而她只是哭,一双小手在空中胡乱地划着,仿佛溺水的孩子,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
而火车这时候已经缓缓启动了。
樊疏桐看着那张凄厉的小脸和那双无助的小手,全身发抖,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冲上车将她抱回来。
但是他站着没动,全身虚弱得连动下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他从来没有见她那样哭过,那哭声很多年后都萦绕在他梦中挥之不去。他承认他这么做只是一时冲动,甚至只是他一时兴起冒出的念头,他想帮邓钧,想给陆蓁一个教训,想赶她们母女出门,他想得到父亲的关注,想拥有正常家庭的幸福。然而,人生的规则残酷无奈,一念之差的代价往往是万劫不复。那时候的樊疏桐还不能理解什么是万劫不复,他不会想到,年少轻狂犯下的错也许会让他用一生来忏悔,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深渊了。
而对于文朝夕而言,她原本如童话般美好纯真的世界就是在她十二岁那年被彻底颠覆的,她才十二岁,就过早地看到了人性的险恶。她是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她从来不掩饰对他的喜爱,即便是在火车站即将被他丢给那个陌生人时,她仍是喜欢他的,他对她的一点点的好,都会被她无限地扩大,扩大,然后她就只能看到他的好。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真的没有做错什么,如果她确实做错了,他可以教训她,可以骂她,可以不理她,可是,他什么要丢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