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所有的一切,不如就从厂区的空气说起。这空气,是酿造情感起源的醇母,也是腌制往事的色素与防腐剂。
厂区位于城北以北的郊县,算是一块被扔得老远的“飞地”。其空气,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不是“空”,而是丰满、拥挤,富有包围感,它亲热地绑架一切,裹挟住所有人的鼻腔、咽喉以及肺部:有时是富足的硫化氢味儿,像是成群结队的臭鸡蛋飞到了天上,或者是甜丝丝显得非常友好的铁锈味,又或是腐烂海鱼般的氮气的腥,最不如人意的是二甲苯那硬梆梆、令人喉头发紧发干的焦油味,像一个顽皮的家伙从背后紧紧扼住你的脖子——依据刮什么风而定,以及风的上游是什么厂而定,有时早晨和黄昏还各不相同,有时还会是两种或两种以上气味的混合,好似有个设计师在进行不大负责的搭配。
要是风再刮得大一点,这肥美的厂区空气还会赤裸着把自己慷慨地奉送到市中心——多么了不起的激情与长途跋涉!可惜市区的人们不解此种风情,甚至当他们由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深入厂区开阔的腹地,这含情脉脉的空气亦使他们感到莫大的冒犯,他们嫌恶地暗中诅咒着,尽量压缩呼吸,巴望着早点离开,同时又不忍心似的,看着十字街上尘土里嬉戏的孩子,以及一长排门铺前裸露在风中的油炸点心、碱香馒头,觉得这简直是牲口般的生活。
返城的小车子来了,他们仓促地爬上去,急忙驶去的车窗闪过他们皱成一团、变得难看了的白脸。厂区的人们默然地目送客人离去,反而生起一种敝帚自珍般的欣慰——这厂区的空气,如同生养自己的娘亲老子,无法摆脱也无法痛恨,不如就这样粗叶大叶地一起过活吧。
少年晓白做不到粗枝大叶,可能,因为他是个胖子。
晓白的肥胖,在厂区是知名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是具有份量的,若干年后,在南方那丛林般的阴湿气候中,成年的他已经成了个瘦长的青年,但每一次对镜剃须、净面,在黑T恤外套上合体的外衣,他在镜中所看到的,永远都还是小时候那样——
足足三层下巴,脖子无从谈起,眼睛被肉块挤成得细长,走路时两根宽阔的大腿互相排挤,不得不向外叉开,肚子喜洋洋地滚圆。从来没有合身的校服,手腕上连最长的成人手表带也无法系上。广播操比赛老师让他务必请假缺席。没有同学愿意走在他身边接受忍俊不禁的注目礼。
这么个低俗剧本的肥厚肉身,却很不人道地分配到一份小成本文艺片的敏感、早熟之心,心思曲折纤细如羊肠,这恐怕就是晓白的命。但是,嗯,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性格与体型,不如稍稍往前追溯一点,到三年前爸爸的去世。这是一个小小的、但必须遵守的交通标志,老天爷站在十字路口,戴着白手套胡乱挥手。晓白的命,就从这里开始拐弯的,那年他8岁,姐姐晓蓝12岁。
关于晓白、晓蓝的爸爸,先略过不表,反正他这一去,8岁的晓白就立刻成了个“小可怜儿”,所有知情的人都忙着向不知情的人唏嘘着介绍他的情况。人们的善意就像大便或浓痰,需要定期的排泄,本质上,同情、高尚、慈善等都是一种可以促进食欲、排毒养颜的肉体快感,尤其在厂区这样的地方,这里,有一种泛家庭意识,见过没见面过、熟悉不熟悉的,只要在厂区,就是“自己人”,就可以亲热地骂脏话、探听小姨子的不孕症,或是当众嘲笑彼此的生理缺陷。这厚笃笃的粗鄙风气,与那肥美的空气实可谓相得益彰。
故而,在既定同情心的需求之下,晓白可不就是一个“小可怜儿”!厂区的妇女们特别地待见他,只要一见到,好几只手就会争抢着同时伸过来,占据各自的有利地形,摸他的头、耳朵,细胳膊、后背,一直往下摸他的小屁股,摸他的大腿根,恨不得脱下鞋子一直啃到他的小脚丫。
“真是天可怜见,这么早就没了老子!”“瞧瞧,这么细皮嫩肉的!”厂区的妇女们一边疼着他,一边流连忘返地抚摸。此时的晓白只是微胖,富有最好的手感与观感,他的肤色呈桃红,颊上有浅浅的肉窝,前肚皮软得让人淌口水,小屁股则令人迷狂。晓白的妈妈,苏琴女士,作为一个新寡之妇,必须表现得衰弱而迟钝。她在一旁呆立,捏着手,以期捱过这茂密的问候与施舍。
……妇女们老熟、没有节制的手,在晓白全身上下留下了顽固的记忆,并像章鱼那样向他大脑深处张开了参差的触腕,黏糊糊地挥之不去,这种不适感,如同青梅竹马的霉菌,悄无声息布满他的整个少年期,还坐着通宵火车跟着他到达南方某城并成为异乡清晨的屡屡噩梦——他对妇女这一族类,形成了延续终身的微小敌意。
“Oh, It’s the point!”在南方,挂着百叶窗的诊室里,每当晓白极不愉快地回忆起这些细节时,那些快要瞌睡过去的心理分析师便会精神一振,迸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英文短句,如释重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潦草的字词,并重重地打圈,似以此来证明他们不菲诊疗费的合理性。
正是从那时候起,8岁的晓白养成了一个低头的习惯,他最熟练的肢体动作,就是把脑袋像只腐坏掉的萎瓜一样垂到胸前。许多年后,在南方,人群中,老山第一眼看到20岁的晓白,也正是被他这种衰样子所吸引并产生了绮丽的误会。
但这一切,都还不是形成晓白气质的关键性养分。真正给予他滋养的,乃是本文开头所提、那独一无二的厂区空气。
想想那个场景……放学路上,一个只有书包敲打屁股的胖孩子,没有任何同伴,即将回到的家里,零落而不健全——没有爸爸!妈妈苏琴女士难以捉摸!姐姐晓蓝只顾埋头用功!晓白转动他看不见的短脖子张皇四顾,感到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残疾感。极目所见,只有远处黑纱袅袅的烟囱,连成一大片的锈铁皮房以及灰蒙蒙巨人一般的变电站,稍近处,是又长又高的重型货车,丑陋而骄傲地趴在街面上,散发出像要燃烧起来的柴油味……真的,他可怜得像个臭虫,他完全就是个孤儿。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啊,为什么他没有?
他眼巴巴地张望,盼望着丑陋的地平线上,会突然出现他可以倚靠的一个人,具有力量的,专门来保护他的……可他最终等来的,只是喧嚣、疯癫的空气,在他四周狂欢,张牙舞爪,并借助每一次风向的变换,打着滚儿戏谑他的形单影只——晓白于酸楚中天真地决定,把空气认作他的伴侣与保护人,他要把每天所碰到的空气尽可能详细地写到他的记录本上。
1991年5月31日,星期五。
姐姐一天到晚不理我,好像我不存在。我故意弄丢她一本强化练习册,她大发脾气。她真一点都不疼爱我。我本是为了引她注意到我。以后我不逗她了。让她死看书去吧。
空气很好,好得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锅,里面烧煮着橡胶靴子与塑料脸盆,它们被搅动着,加了糖,可能还有醋……渗出了厚笃笃的焦油,也像褐色蜂蜜,在空中摇摇欲滴,如同妈妈的奶。啊不,我一点不记得妈妈的奶……
1991年9月11日,星期三。
妈妈真小气,从来不买虾子,偶尔买鱼,总是快要烂掉的小毛鱼。她烧的菜难吃死了,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烧得要糊。
空气也是死鱼,还是死虾子,死乌贼,死蓝鲸,死的箭鱼与死的龙涎香座头鲸(在姐姐的百科全书里看到照片的,长得真丑)……它们统统死了,发出各不相同的尸体味儿——我们的厂区,像是沉到了没有一滴水的太平洋底部。太平洋,老师说的,世界上最大。
我在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里走来走去,周围全都是死鱼。
1992年3月12日,星期四。
老师带我们去植树,我力气大,我替全班的女生挖坑、拖树。还是没人理我,她们从来不理我。放学后,我又偷偷去把那些树全拔出来了。拔的时候,手上的皮被磨得疼,可我心里反而好过多了。
今天的空气显然很肥,肥得可以浇树,肥得像七天之前的豆腐渣,腐烂的豆腐渣像块湿抹布一样紧紧地捂住厂区的鼻子、也捂住了我的鼻子……
放学时风向变了,是隔壁电子管厂的味儿了,我喜欢,像靠近发烫的电视机壳,热烘烘的,像有人在握着我的小鸡鸡。每次一刮这个方向的风,我就感受到我有个好玩的、紧巴巴的小鸡鸡。
这美妙的厂区空气啊,一波又一波地,振动着幼年晓白的心,并直接导致了几年之后那个动机微弱但影响堪比核辐射的小阴谋。
2004年,24岁的晓白从南方回来,回到作别十年之久的厂区,火车临近,他打开窗户,大口吞吸外面的空气,像闻到乡愁一样热泪盈眶,并一字不拉记起了当年记录本里那些饱浸孤独的片断。
身边一个小女孩惊讶地碰碰他,他抽抽发红的鼻子,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解释:“啊,我曾经做错了事,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哭了。因为他们很生你的气?”
“不……因为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2、晓白的所谓记录本,是一种粉色面皮、内页打着绿色横条纹的数学练习簿,这是一个做教师的邻居给他的,一下子送了一摞,足有二三十本,因为存放太久而掉了色,软焉焉的,钢笔写上去会洇。
自爸爸去世后,邻居们常常会相当正式地“赠送”这种看起来还行、实际上没什么用的东西来,妈妈收下,说些谢谢的话。邻居走了,她以一个轻率的动作扔给晓白,“做草稿吧,不行就扔了。”她表情冷淡,像那邻居反是得罪了她。不过也只到此为止,她还是尽量克制的。爸爸去世后,她在厂区成了个“不同”的女人,男人们与她简短地招呼,女人们则与她冗长地招呼——似乎很难拥有自然的人际。
晓白没有扔。这软搭搭不讨喜的旧练习簿,让他想到了自己。他决定用它们做他的记录本。
很多年之后,晓白从南方重返厂区,与怀了孕却正在分居的晓蓝通宵长谈。那晚,晓白交待出他与老山的一段故事并拿出这些本子。这些跟着他南来北往的记录本。他头一次把它们展示给第二个人。
腰部酸胀的晓蓝惊愕地接过,由于时日长久,这些记录本已近乎一叠破烂物件,陈旧的墨迹里,她困难地辨认,发现晓白对空气的记录,可以说是相当戏剧性的。有时恶狠狠的,充满咒骂与讽刺,有时含情脉脉,使用了一长串春风扑面的比喻,有时则又拟人化的,遍布夸张的勾心斗角,晓蓝忍住心酸,与晓白开玩笑——天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对厂区空气没完没了的钻研下去,迟早会成个小疯子的。好在,几个月之后,练习簿上出现了别的替代物、真正的主角上场了:“那边”。
看到这个词,晓蓝终于没忍住,她哗哗哗哭起来,把她严峻地控制了许多年、几乎都变成了岩石的眼泪水一起哭了出来,直哭得连胎儿都在腹中伸手伸脚,似有所感。
“那边”,这可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词,也许晓白只是无意中在练习簿上如此命名,但是看看吧,这个小字儿挺来劲。譬如说,“干那个事”、“拿那种钱”、“在那种地方”、“她那种人”,这个“那”,都挺有含义的不是吗。
不过,“那边”——怎么突然的,就来了个“那边”,妈妈就有了个“那人”?这对镇日沉浸在自己的肥肉以及肥肉周遭空气中的晓白来说,还真如平地惊雷。
在初次得知“那人”的存在并前往“那边”见面的路上,晓白暗中拉扯晓蓝的手,晓蓝甩开了;等坐到妈妈自行车后面,他又冲着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晓蓝眨眼睛,16岁的晓蓝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种成人式的缄默,毫不理会。
晓白又是只能靠自己!唉,从没有一个人对他有点耐心与善心。他只能独自翻山越岭、向心理上的“那边”进发。
要从空间上看,“那边”并不远,都置身在线条粗放的厂区里——晓白家这边是烷基苯厂,绕过呈“L”型的塑胶化工厂,走到其后大门,向右拐,就是“那边”所在的电子管厂宿舍楼。这几个厂可以算是友好睦邻,生活区有交叉与共享,浴室,小卖部、职工电影院、食堂,卫生所,子弟小学,这些必要的构成像把图钉似的,无秩序地撒落在周围一带,他们母子三人,就在这些杂乱的图钉间穿行,拐七拐八,曲折迂回,前后大概要骑上二十分钟。
敏感这玩意儿,总是令人沮丧。坐在后座的晓白很快发现:妈妈对这条路非常之熟悉——他一下子明白了,有好一阵了,妈妈托辞含糊地出门、然后整夜不归,那些时候,她一定都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去的。看来,那个“那边”不是平地惊雷,而是一大朵沉重的云,早就飘在他头顶上了。
到了楼下,妈妈像出发前那样,又一次对晓白叮嘱:“记住叫人。礼貌,还是要的。”又朝着姐姐晓蓝:“注意礼貌。”其实,说一遍便可,何必重复?更奇怪的是她的口气,像是退而求次——“礼貌,还是要的”。
接着,上楼。站在门前,妈妈上下瞅瞅他们两个,眼神空洞,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在奉旨行事。最终,她敲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鲁莽的男人迎上来,身着厂区最为常见的藏青色工装,一双手对搓着,哪里不对劲似地咧嘴而笑,其头顶又秃又亮,如黄色灯泡,而一只极明显的酒糟鼻子,则又如红灯,在他们眼前同时亮起。晓白愕然。妈妈一扯手:“快叫丁伯伯。”
客厅里,一张边缘开裂的人造革双人沙发上,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前额的头发太长、遮住他的半个脸及所有表情)、一个长相不秀气的女孩(她满脸堆笑,显得下巴很宽),也一前一后不自然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