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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济娜被我疯狂的举动吓呆,等我散了满肩的长发后才恍然大悟,叫道:“格格,你这是做什么?”

我站起走到一边,就着铜盆里已经慢慢冷却的的水低头泼到脸上,将上好的妆容洗了个干净。

“不用整那麻烦,你只管把我的头发绑两股小辫就成。”斜眼瞟见脚踏上还搁着一双崭新的花盆底新鞋,不由冷笑,一脚将它们踢飞,“我也不用穿这劳什子的东西,一来我穿了走不了路,二来我年岁尚幼,不必穿这妇人的东西。”

“格格!”阿济娜被我吓得不轻,“那哪成?这些都是淑勒贝勒特意吩咐奴才这么做的……”

“你是他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我横眉冷对她。

好啊,努尔哈赤的人我还没见着,我的丫头倒已被他胁持了去。果然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如今情势已是逼得我连口大气也喘不过来,改日他若是要算计我些什么,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格格……”

“梳头!”我忿恨的坐下,“照我说的做,有什么事我替你顶着就是!”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可惜我这条鱼是带着剧毒的河豚,就算注定要被人宰,我绝不会让吃我的人有好下场。

早知道这一趟来,就是孤身来闯龙潭虎穴,不过就是一个“拼”字罢了。

费阿拉城分套城、外城和内城三部分,内城中又设木栅,亲属一般住在内城,努尔哈赤和他的福晋们则住在栅内。

夜里的婚宴办在栅外,内城中居住的一些亲属以及部下约莫有百来号人参加了婚宴,我本想溜出去瞧热闹,可是孟古姐姐怕我太过抛头露脸失了体面,竟拉着我跟一帮女眷挤在一处唠嗑。一个时辰下来,差点没把我给闷死。

幸好后来乳母嬷嬷把皇太极给抱了来,说是八阿哥吵着要见额涅,这才及时解了我的乏闷。一岁多的小皇太极正是牙牙学语的时候,脸长得白白胖胖,五官混杂了努尔哈赤的刚毅和孟古姐姐的柔和,真是个奇特的小子。

我一晚上就靠逗他打发时间,他先还见我有些怕生,玩到后来,竟用小手巴着我的小辫,凑过红红的小嘴来亲我,惹来一群女人们的哄堂大笑。

“东哥格格果然是国色天香,那勾魂的魅力连我们八阿哥也抵挡不住。”说这话的是努尔哈赤的小福晋钮祜禄氏,她虽面带微笑,但那话中的凉薄之意却是连白痴都听得出来。

我原本心里就窝着火,正像个刺猬一般张着刺随时随地等着反击,她这话恰恰撞在我枪口上。我笑容一收,正待开火,孟古姐姐却突然走到我面前,借着将皇太极抱回去的同时,伸手在我腕上捏了下。

只见她眉心若蹙,目光中隐隐透出无奈和凄凉,我刚提到嗓子口的一句话顿时又咽了回去,挫败的耷下肩膀。

钮祜禄氏甚是得意,坐在她对面的衮代明明看到了一切,却没吭声,只是低垂着眼睑,默默的磕着瓜子。我知道她们这是听到风声,知道努尔哈赤向叶赫施压索要了我来,一个个心里嫉恨我年轻貌美,在丈夫面前不好发作,这会子故意刁难我来了。

女真人与汉人不同,汉人婚配奉行的是一夫一妻,而女真人的婚配却是名副其实的一夫多妻。若单论地位而言,无论是大福晋,还是福晋,都是妻子,同样享受着主子待遇。而小福晋则类似于汉人所谓的妾侍,在家中的地位也只比寻常奴才略高而已。

钮祜禄氏作为小福晋,以她的身份,按理便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和我对作。我目光一掠,在衮代无动于衷的脸上打了个转,顿时了然省悟。

就凭这点水平也想打击我?

我不禁暗自冷笑,真是一群无聊至极的愚蠢女人!再次侧目看了眼孟古姐姐,我只是替她可怜,前阵子的九部联战,因为叶赫的关系,势必造成她在努尔哈赤跟前的一时失宠,好在她已经给努尔哈赤生下一子,否则境遇更加不敢想象。

深吸了口气,我缓缓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眯眸浅笑:“姑姑,这屋子里一股大蒜味,我还是到外头透会气吧,没得被熏死。”也不等看她们是何反应,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绕出屋子,趁着夜色闪到了一处回廊下。

“哈、哈、哈!”对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我大声冷笑三声,借此发泄我一肚子的愤怒。

好在我向来是个乐天派,要不然在儿童福利院这么些年,连这些磕磕绊绊都看不开的话,早成了个有问题的自闭儿了。哼,想打击我,门都没有!

“呵……”夜里有个含糊的嗓音嗤笑了声。

我一愣,这会子会是谁跟我一样猫在回廊里?转头看看灯火通明处,喜房那边正闹得人声鼎沸,也不会有人往这里来。

“是谁在那儿?”

“呵。”又是淡淡的一声轻笑。我并不怕鬼,事实上我自己不就是个鬼?正待沉下脸呵叱,那头假山后却晃晃悠悠的转出个人影来。

“谁?”天太黑,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高大的轮廓上猜测这是个男的,手里还提拉着一个酒坛子,八成是喝醉了,糊里糊涂才闯到这里来。

“你又是谁?”我看不清他,他同样也看不清我,更何况他的话音明显已带了七分醉意。

我想了想,不愿说破自己的身份,于是故意只报内眷才知道的小名:“我是东哥。”

“东哥?”他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长长叹口气,一个踉跄坐在了回廊的石凳上,仰头又是灌了一口酒。

酒坛子晃悠的水声在夜里听来是那么的清晰:“你是哪房的丫头?嗯?”他突然伸出手来,在我还没来得及躲避时,遽然攥住了我,用力将我拉到怀里,强行按坐到了他的右腿上。

可恶!一身的酒气!我毫不犹豫抬腿,膝盖蹬到了他的裆下。

“唔!”他闷哼一声,身子震颤,痛得弯下腰去,手里的酒坛啪地跌到地上摔个粉碎。我趁机从他身边跳开,却没跑远,站在七八米开外冷冷的盯着他:“想借酒发疯,你可找错了人。”

“你……”他倒抽着气,躬着身指着我。

我退后两步,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乱动,这里离新房不远,我若是大声尖叫,肯定会引来一大帮人。”

“你……不是奴才?”他沉声吸气,缓缓直起身,我也不避讳,有持无恐的看着他。“你是努尔哈赤的侄女?女儿?福晋?”他一个个猜下去,显然已经意识到我并非是个普通的小丫头。

“都不是。”我挥挥手,“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要喝酒的话去大厅喝吧!”

他漠然,死寂沉沉的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蛰伏如一只冬眠沉睡的黑熊。

“呵,呵呵……”他忽然低沉的笑了起来,笑声越放越大,到后来竟笑得犹如发疯一般,“果然……这里的确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本来就不该待在这里!我本来就不该待在这里!我本来就他娘的不该待在这里!”

他猝然发力,气势惊人的向我直冲过来,我只来得及低呼一声,便被他捂住了嘴,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发觉竟被他压倒在地上,他冷笑:“连努尔哈赤家的一个小丫头也敢出言讥讽我,哼哼,看来我真是英雄末路,穷困潦倒……”

“唔唔……”我拼命扭动,无奈双腿被他膝盖压得死死的。可恶啊,以我才十一岁的身体来说,根本无法和他的力道抗衡!该死的,他这股子蛮力,别说十一岁,就是我长到二十岁也奈何不得他分毫。

“你最好乖乖的别叫,否则……在你喊出声之前,我就能轻而易举的拧断你的脖子。”听出他口气已有松动,我忙不迭的点头。他冷冷一笑,缓缓放开捂住我嘴的那只手,将我从地上轻松拖起,可是他的右手却始终卡在我的脖子上,僵硬如铁的手指箍得我的脖子生疼。

“好,很听话……”他含糊的笑,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让我一阵恶心,“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装出顺从的样子,不敢再拂逆他:“我是东哥格格……”

“格格……很好啊,是个主子呢。你是努尔哈赤的女儿还是舒尔哈齐的女儿?哼,没关系,是谁的女儿都没关系……”他用左手轻轻拂开我凌乱的碎发,猛然愣住,醉意朦胧的眼眸射出一抹惊艳之色。“呵,没想到……爱新觉罗家族里竟然会有如此绝色……东哥!东哥……早知有你,我何必被迫强娶额实泰?不过……没关系,反正娶一个也是娶,两个、三个也都一样……”

我心里一惊,舒尔哈齐的女儿额实泰,正是今天晚上的新娘……难道说,这个人竟是……

“男人真是贪得无厌的动物!”我鄙夷的冷哼,虽然明知道此刻得罪了他,恐怕会招来更疯狂的暴力,但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我就怒气直冲头顶,什么也顾不得了。“碗里的还没咽下去呢,就已经惦记着锅里的了,小心噎不死你也撑死你!”

脖子上的手劲加重,我险些透不过气来。果然是现世报啊!都是这张嘴害的。

“谁?谁在那里?”假山后有微弱的灯光一晃而过,我才张嘴,就被他用力捂住。这回他在陡然受惊之下,慌乱间竟一手将我的鼻子也给捂死了。我用力踢腾扭动,憋得两靥通红,只觉得胸腔里的那点浊气倒流回脑子里,整个人昏沉沉的,眼前开始出现模糊的叠影。

“什么人……”

“咦……”

“放开她……”

一连串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压在我嘴上的重力终于消失,我得以吸进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口新鲜空气。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东哥!东哥!你醒醒!醒醒!”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

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星目剑眉,英气勃勃。我眨眨眼,终于确认是他没错。

“咳,好久不见。”想了好多话,可没想到最后冲出口的竟会是这么一句。

褚英显然也是一怔,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忽然长长的松了口气,把我拥进怀里:“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我的鼻子被他压在胸口,感觉都快给压平了,不由闷闷的说:“喂,快透不过气了。”他真怕我再被闷过气去,赶紧松开手。

我活动了下四肢,除了脖子上有点疼外,一切都还好。那个刚才对我动粗的家伙已经被侍卫反绑了胳膊,正沉默无声的站在回廊边上,凑着灯笼微弱的烛光,我瞧他不过三十多岁,容长脸,丹凤眼,鼻端口正,长得倒有几分俊气。

褚英见我打量他,哼哼两声,冷道:“布占泰,你以为你成了我额其克的女婿,我便拿你没辙了吗?你今日欺辱了东哥,我看就连我额其克也保不了你。”他顿了顿,挥手,“把他带下去,一会儿交由阿玛处置!”

“等等!”我急忙大叫。押解的侍卫顿住脚步,我蹒跚着走了过去,问他:“你是布占泰?”

从我醒来,他就一直紧抿着唇,低头不语,这时听我问他,才又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望着我。

“你是乌拉满泰贝勒的弟弟布占泰?”

“是又怎样?我虽是败军之将,却也无须受你侮辱,是英雄豪杰的便给个痛快的吧!”他脸上带着一抹刚毅的倔强,嘴角下垂,露出一种蔑然。

“布占泰……”我喃喃的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原来他长得这样一副尊容。如果没有九部古勒山之战,恐怕此刻我已被逼嫁他为妻了吧?一想到方才他说的那番“娶一个也是娶,两个三个也都一样”的言论,我不禁暗自庆幸。

幸好……幸好……

手抚上心口,我不免有侥幸之感,他见我望着他若有所思,原本还威武不屈一脸傲气的神情开始有了些许动摇,他突然挣了挣,叫道:“东哥格格!请你嫁给我吧,我布占泰发誓一辈子待你……”

“啪”地声脆响,竟是褚英手持马鞭,狠狠的在他脸上抽了一鞭。

血红的印子立即浮现在他下颌。

“做你的春秋大梦!”褚英恶狠狠的说,眼底闪动着我所不熟悉的狠戾。“就凭你,也想得到东哥?”说着又是刷刷两鞭。

我看不下去了,飞快的说:“那又怎样?他原就是与我有过婚约的……”褚英僵呆。我不理他,想到他阿玛这次召我来的目的,我成心不给努尔哈赤面子,索性对布占泰坦言,“我姓叶赫那拉,我的名字叫布喜娅玛拉。”

布占泰表情迅速变幻,先是震惊,而后喜悦,最后眼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紧绷的肩膀微微颤抖。我知道他是已然猜到我作为叶赫的格格,此刻居然会出现在费阿拉城内,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他应该比我更加了解一个男人的占有欲有多么的无理和强烈!就如同他刚才的言行一样!

我冷笑,全身被一种淡淡的,酸涩的悲哀包拢住——在这个不平等的世界里,作为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柔弱女子,我难道终将无法畅快自由的呼吸么?

5、对峙

“嘎吱——”

拖着满身的疲惫,我蹑手蹑脚的推开了房门。此时临界丑时,按现代的算法,也就是快接近凌晨一点了。已经折腾了一晚上,早已身心疲惫的我却被褚英强扣在他的屋里,一直等到大夫来瞧过后确诊无碍,他才终于肯放我回来休息。

这小子,执拗外加霸道的脾性,可是一点都没有得到良好改善。

轻轻阖上门,阿济娜应该已经睡下了,我怕吵醒她,所以经过外屋的时候格外放轻脚步。可谁知跨进明间的时候,因为腿软无力,竟不小心绊到了门槛,我几乎是趴着跌进了门。

万字炕上那张唯一的木架床上有个身影翻身而起,我趴在地上忍着疼痛,心里却打了个咯噔,阿济娜怎么会不睡暖炕上,睡到我的床上去?

“你回来了?”正疑惑,有个声音响了起来,语气懒懒中透着魅惑,却离奇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吓得我才从地上撑起的身子砰地下又摔了回去。

“嗤。”那人轻笑,起身走到桌边打着火石,点亮了油灯。“我等你很久了,怎么这么晚?”

明暗跳跃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我倒抽一口冷气,悬空的心猛地坠落——努尔哈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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