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帝都,兆京。
月黑风高,夜晚的寂静此刻已笼罩了皇宫千重阙,但重华殿内,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说,你的主子究竟是朕的哪个儿子?”
孟玉绮垂首跪着,玉阶之上烈帝端坐于皇位上,他的语气很轻松,却依然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抬起头,不语。
“嗯?”烈帝眉心微蹙,殿上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
“是九皇子!”她赶紧说道。
“原来是沐震这小子。”烈帝看了身旁的内丞杜长君一眼,对方立刻心领神会。
杜长君一走,烈帝随后也离开了御座,他慢慢地走到她身侧,轻抬她的下巴凝视着。
难言惊艳的容貌,只是有细腻白皙的肌肤,含烟柳叶一般淡淡的眉毛,纤长微翘的睫羽。
但是真像……简直一模一样。秀气柔和的面容,因为有着故人的影子,竟让大夏朝至高无上的帝君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子夜时分,一队禁卫无声无息地驻入诸山王府。杜长君面无表情地宣读了烈帝的口谕:“察诸山王沐震有不臣之举,即刻押入宗事府待审。”
“臣领旨。”说完沐震镇定地站了起来,身形挺直,仍是倨傲之态。杜长君一挥手,禁卫立刻上前拿人。
看他被捆得结结实实嘴角还噙着笑,杜长君忍不住问:“王爷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父皇认定的事岂容我置喙?”沐震倒是看得开,轮廓深刻的眉目间一派不以为然,口气也是满不在乎,“只求老师念在昔日之情,多替学生美言了。”
事到如今,美言有什么用?杜长君暗暗咬牙——
“聪明反被聪明误!”杜长君恨恨地骂了一句,随即喝令众人押着沐震向宗事府而去。
与此同时,重华殿内明烛夜秉,灯火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宫人们鱼贯而出,最后殿中只剩下烈帝与孟玉绮。
她跪,他立。
“你说入宫其实是为代母传言?”烈帝的语气带着一点儿兴味,“你的母亲是谁?”
她抬头迎上帝君好奇的目光,定了定神,轻声道:“家母姓孟,闺名上月下明。”
“孟月明”是已故孝宁皇后的名字。但孝宁皇后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孟月明。她清楚地看到烈帝的神色变了,除了惊讶,还有愤怒、希冀,和一点儿伤心。
“原来……你是她的女儿……”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更为锐利,更加仔细地在她身上逡巡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探询,嘴角微微钩起。烈帝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他绝不会对她的身份无动于衷。
“孟玉绮听封。”长久的沉默后,烈帝忽然下达了口谕——
“孟氏有女,贞静端恭,封为明妃,即日入宫,赐住逐兰居,钦此。”简短的口谕,带着天子不容违抗的权威,字字千钧,掷地有声。
她张口结舌。
“怎么,不喜欢这封号?”烈帝嘴角微扬,虽是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森然,“这本是要给你母亲的。”明,很显然取自母亲的名字。这封号不在既有的德、容、静、贞四妃之列,分明昭示着帝王给予的某种特权和格外的恩宠。大夏朝暴戾乖张的天子,也曾为了一个人这样用心。
“臣妾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静默片刻后,她规规矩矩地叩地接旨,高呼“万岁”。
次日早间,由杜长君引她前往逐兰居,到了那里,只见大门紧闭,还上着锁,仿佛是个不祥的禁地。
在她疑惑的目光下,杜长君下锁推门,随后她怔怔地看着里面的景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兰花,各式各样的兰花,栽于小圃中、石径旁,又或分盆置于架上。以她的见识辨来,无一不是名种。
此地“逐兰”之称,名副其实。
“先皇后与娘娘的母亲年幼时就是住在这里。”杜长君说。
“杜内丞也认得家母?”她觉得杜长君似乎知道什么内情——当年母亲与父亲私奔,就由她的姐姐孟月华冒她之名嫁给了其时尚为太子的烈帝。
即为孝宁皇后。母亲要她称那个女子为华姨,言谈间每每提起,总是一副欷歔不已的样子,惹得她也好奇。嫁给爱着自己妹妹的男人,光这一条就足够人回味了,更不用说她嫁的人是一朝天子。后来在这深宫里又发生了什么?孟玉绮很渴望知道。但是杜长君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就退了出去。
有点儿失望,但走进室内,她惊讶地发现无论器具古董或是字画盆景,种种摆设方位都与年幼时母亲所说的一模一样。
此间陈设,多年来竟丝毫未变……忽然看见案上突兀地搁着一封镶了红丝的白纸小笺,她赶紧取来看了,纸上是沐震谋士江文远的字迹——王爷有难,设计救之。
意料之中。送了一个与先皇后生得极为相似的女子入宫,沐震如此作为,烈帝不心生警惕才怪。不过这倒是个刺探虚实的良机,看看烈帝对沐震的态度究竟如何。
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将小笺丢进火盆里,看着它烧成灰烬。
昨夜烈帝曾约她于风波亭会面,晌午时分杜长君就奉旨来相请了。到了亭中,一见烈帝她立刻跪了下去。
“这是干什么?”烈帝正躺在软榻上看书,瞥了她一眼,视线旋即回到书上。
“臣妾忘了一事未曾讲明,此番入宫见驾乃是臣妾处心设计,求陛下勿责怪诸山王。”她伏在地上说。
“哦?”烈帝搁了书,起身笑问,“朕问你,沐震可知道你的真正身份?”
“不知道。”
孟玉绮心里有些忐忑——关于她的身份,她没有告诉沐震实情:她对他自称是晋州人士,父母被知州的妻舅所害才上京投亲,但实际上晋州那户姓孟的人家早已满门皆灭,死无对证。
而沐震信以为真,以纵容亲属行凶的罪名扳倒了晋州知州。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地为她“报仇”,没多久他就开始暗示希望她入宫为他做眼线。
最终她入宫,遂了他的心愿,同时也遂了自己的。一切似乎天衣无缝,但如果烈帝在这件事上追问下去,必然能找到她的破绽……“那他送你进来就是想投朕所好,意图不轨!”烈帝忽然一掌拍下,厉声喝道,“朕已将他关进宗事府,你还想为他求情?!”
天子震怒,一时间四下无声。
“还是……要求。”许久,她小声道。
“你拿什么向朕求情?”烈帝嗤笑一声。她无言以对。
“今夜朕会留宿逐兰居。”烈帝忽然说。话题陡变,她愣了一下。烈帝接着道:“等会儿让长君领你去宗事府。”
“陛下?”
“去看看沐震怎么样了,他看见你,自然就知道朕的用意。”他捋了下胡子,忽然笑了起来,“除了你的真正身份,你什么都可以对他说。”
“臣妾不敢。”她慌忙再度俯下身去。
“朕要你和他说。”烈帝下了软榻,一手按在她肩头,“朕有不少儿子,他们都有母妃眼线在这宫里,倘若独沐震没有,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侧头抬眼,目光与他相接便立刻垂下:“是。”
“去吧。”
烈帝一挥手,结束了这次会面。孟玉绮诚惶诚恐地拜退,杜长君奉令随来。
“帝君就是那样,娘娘不用害怕。”离得远了,杜长君忽然小声道。
“嗯。”她低头应了一声,清楚地感觉到背脊上一片冰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天威难测,喜怒无常是人君必要的素质之一,更何况烈帝性情乖张不定是天下共知的事。但是刚才他的态度还是令她十分意外。
他竟能为了制衡各方势力,容忍皇子在自己的身边安插眼线——这也代表烈帝对掌控大局有充分的自信。
这份隐忍,以及那些尚未显露的,用于支撑这种自信的手段,想想都令人诧异敬畏。
她闭上眼,心中暗自叹息,感受着内心深处那份因恐惧而起的战栗。
“父皇封了你什么名衔?才人?昭仪?”宗事府阴森昏暗的大牢内,沐震身在囹圄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脸上薄含笑意,问她得了什么封赏。
她站在牢门外,皱着眉头看着他。
“明妃……”好半天她才小声嗫嚅着回答了,随即见他神色微变。
“那真该恭喜你。”不是讥讽,却也不是真心的恭贺,他语气淡淡的,难辨其中情绪。
“王爷。”她上前想说些什么,沐震却先一步开口:“不用担心,父皇既然能册封你,自然也不会为难我。”他顿了顿,“将我供出来这件事你也无须自责,你我之间的关系为人所悉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番说辞令她暗暗心惊——沐震如此精准地猜测到了她心中的两点顾虑:一是他能否平安度过这场牢狱之灾,二是他会不会因为她将他供出来而震怒。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但也不过如此而已,若今日他们两个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做出被人背叛的伤心样子,好让“心怀愧疚”的对方更加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办事。
“玉绮?玉绮?”沐震连喊两声。她猛地回过神来,目光恰好与他相接,看到他眼底浓浓的失落。他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心绪难测,似乎懊悔又似乎痛惜。她觉得有些无措——有的时候她猜不到沐震的心思。忽然他的手穿过栏间缝隙,轻拢她鬓边乱发:“昨儿傍晚府里那株‘二乔’开了,可惜……你没能看到。”
“王爷……”她轻呼了一声。心里却想——
皇家的子弟显然都善于演戏,要不然此刻沐震这装出来的多情,怎么也像真的一样?
回到逐兰居时已近黄昏,居内宫人尽在忙碌着为今夜迎驾做准备。她一进内室,立刻就有人上来服侍更衣,转眼看到原本空着的兰架上多了一盆兰花,刚想问就有宫人凑上来说:“这是群芳监刚才送来的,西疆名品‘梦无痕’,花香最是宁心安神,就奴婢所知,陛下只赐了娘娘呢!”
闻一闻,果然暗香浮动,雅致温柔。看一众宫人脸上都有得意之色,她也露出一丝笑容:“你们都出去忙吧,今夜不可有丝毫差池。”这样她就把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
取过桌上的蜜茶抿着,她走到那盆“梦无痕”前,看碧叶如玉、蝶瓣微垂——
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无踪。晚上烈帝驾幸,正在子夜一刻。她依着宫中的常例,着素袍,散着一头青丝,跪地相迎。所有人都退出内室后,烈帝上前来,俯下身与她正面相对。
“怕不怕朕?”他抬着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摇了摇头。烈帝大笑:“是个倔丫头。”然后往卧榻走去,“过来。”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一件外衣忽然落进她怀里。
“披上吧,夜里凉着呢!”烈帝说着,和衣倒在榻上。
“陛下……”她惊疑不定。
“朕不会碰你。”烈帝侧目冷冷地看着她,“长得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她。”
这有些孩子气的言语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他贵为大夏朝的天子,坐拥六宫粉黛佳丽三千,可心里那个无法替代的人却偏偏没能得到。
多讽刺。
“再说……”忽然烈帝皱起眉头,眼中的嫌恶毫不掩饰,“你身上还流着你父亲的血。”孟玉绮默默地披上外衣,只见烈帝拍了拍榻边的软凳:“说一些你母亲的事给朕听,当年她离开兆京后朕就再没有她的消息。”然后,就一直思念到如今?那么孝宁皇后又是被置于何地?
思量着这些,她上前坐了,整理一下思绪,斟酌着开口:“臣妾自记事起,就随父母游历各地……”
她柔和的声音很轻,但夜阑人静,听来却那样清晰。外室中,宫人们轮值守夜;屋外,月正中天。整个千重阙此时沉浸在难得的平静中,在黑暗里等待着长夜之后,又迎来一个似乎不同的黎明。
一如沐震所料,半个月后旨意下到宗事府,他无事放归。走时宗事府的监官点头哈腰地送他到门口,王府的马车已在门外停着,车上江文远已等候多时。
饮着压惊酒,他开始听取从宫中传出的消息——烈帝夜夜留宿逐兰居,赏赐不绝,各地珍宝山堆海填一般往孟玉绮的住处送。
“明妃娘娘如此得宠,王爷可不要光顾着高兴。”说着说着,江文远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女子胆识、心性均非常人可比,王爷对她还是要多加提……”
“本王知道应该做什么,幼卿不必多言。”他冷冷地截断了这个话题。
对于幽深广大的千重阙来说,“明妃”这一封号只意味着多了一个人,而对于居住其间的人,这件事的意义则远不止如此。
一夜之间从一个民女摇身一变成为仅次于皇后和贵妃的妃子,一步登天之余又如此备受宠爱,这样特异的事不要说在烈帝朝,就是自大夏朝开国以来都是没有的。
孟玉绮知道自己很特别,也知道这份“特别”会带来什么。受封将满一月时,渐渐有妃嫔来逐兰居走动,从这些人的目光中,她能看到好奇、羡慕、阿谀奉承。
而在这一切表象之下,无疑还有猜忌、嫉妒,甚至是怨恨。所有的这些总是在深宫的阴暗处滋生,满怀恶毒的敌意,都将随着她的专宠,如潮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涌来。
“娘娘,尚事房送来新茶,说是帝君旨意让娘娘拣选。”这天宫人捧着托盘进来的时候,宜妃和德妃正在逐兰居做客,听到旨意,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艳羡之色。
“往年新茶入宫都是端贵妃先选,剩下的才轮到我们,今年却是妹妹拔了头筹。”宜妃看了看盘中新茶,点着左边的白瓷碟子,不动声色地卖弄才学,“这是南州的‘兰芳龙芽’,泡开了有股兰花香,和这屋子倒是很相称。”
孟玉绮淡淡一笑:“听说姐姐诸艺皆精,尤擅茶道,果然不假。”眼看宜妃露出些得意之色,她又转问德妃:“姐姐呢?喜欢什么茶?”
德妃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自己,怔了片刻才说:“我向来不拘这些,什么都好。”但是目光在几个瓷碟上逡巡过一遍后,她又点了正中一碟,“或许……还是这一味?”
一旁的木签上写着“鹿溪绿雪”四个字。此茶出自鹤华洲的箫谷,鹿溪流经谷底,谷内终年薄雾缭绕不散,所产茶品最妙。
鹤华洲……孟玉绮心中一沉。
“妹妹原住晋州,与鹤华洲贴得最近,想来对那里的茶更为熟悉些。”德妃接着说,言辞间却泄露出对她出身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