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路万栋建筑群之间,又新增了一座典型的欧式院落。
门口聚集了大多看热闹的群众和各报业的实地采访记者,宾客已陆陆续续到场,大同小异的福特有秩序地排满了整条街道。最后,一辆崭新的古董轿车缓缓越过拥挤人潮停在了最前头。司机是个约莫30出头的中年人,他小跑着去打开轿车后门,后座上的男人本来靠在软皮坐背上休憩,感觉到门打开了,才坐直身,猫着腰不紧不慢地踱步下车。当他的脸出现在镜头和众人视线里的第一瞬,那些张灯结彩的礼炮,突然就全部齐鸣起来。
男人站定,抬脸向四周来宾礼貌一笑,然后在众人目光中回过身,绅士地微弯臂膀。一只纤白的玉手便顺势挽上去,随即出现的娇颜,亮了在场人的眼。
温润公子,盈盈佳人。
一对碧偶提步往院落里走,原本维持秩序的七八个青年纷纷都闪到两边让出道路,在二人经过时毕恭毕敬地称呼周少,苏姐。
也许昨夜的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如若今天依然不知道,那势必被人看做痴儿。各家茶余饭后,最具消遣的谈资莫过于整个繁华故城的改变与陷落。
昨天走我那远方亲戚,就是嫁给XX报馆做三姨太的那个呀。
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
他们家不是在淮海西路么?她告诉我明天又有家洋行要开张了。
哦?还是他的?真了不得哟!
对呀!不过,这林家究竟是作了什么孽……
就算是刚刚懂事的少年郎也知道,这城市出现了一个传奇,昔日的势力划分突然在数月之间被逆转,不管是在商界抑或喋血街头的组织中都打响了名号。那些尚且年幼的小孩上学堂念课本,将他视为最大偶像,努力试图成为他那样的人。可他们不知道,他是如何才能一步一步爬上今天的位置,底下踩了多少人的鲜血和身体,他所能付出的代价,也许他们一生都付不起。
其实他与所有凡夫俗子一样,不过是个每天三餐一宿,躲不过生老病死的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对明天抱了太多无法填满的野心,并敢倾其所有去实现,尽管掏空了力气掏空了心。
他叫周继之。
是林未然爱了一辈子,却爱而不得的男人。
汽笛声声,仿佛也在为这样的喜庆奏鸣。周继之接过下面人递上来的剪刀,咔嚓一声从大红花两边剪断,干净利落,鞭炮声更加不绝于耳。撤下红布,忆昨洋行四个金灿灿的大字便乍然出现在所有的视线里。苏里依然挽着男人的手,期间他与她眼神相对,微微一笑,目光又随即滑至苏里肩膀方向,接着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至她肩头,将她肩上有些松垮的布料重新整理好。
不合身怎么还穿。
嗓音磁性而惑人。
这样的男人苏里怎能不爱?她心下感动,更加挽紧男人的手肘,欲开口想回答什么,却被人抢了先。
周少对苏小姐如此细心用情,想必二人好事将近了吧?
说话的是个眉目端正的青年,胸前挂着笨重的老式相机,应该是XX报馆新上任的记者。周继之嘴角的笑意更深,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模棱两可答。
到时周某必将宴请四方。
虽没有正面提及某时某日,但他这样看似默认的回答昭示着什么,大家已经心知肚明。于是众人钦羡和祝福的目光又全全投在苏里身上。外界都传周继之私生活极其检点,独独对她苏里宠爱有加,想必是情痴一枚。而苏里多幸福,她自己很清楚。
正当气氛融洽之际,刚刚发问的那个青年记者又不知死活地多嘴。
早前闻听周少与林家千金即将喜结连理,而此刻您的身边又是苏里小姐。不知道周少的梦中人究竟是苏小姐,还是林家大小姐,林未然?
仿佛触碰到一个不该触碰的禁忌,周继之先前的笑意凝固在嘴角,那在外人面前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也有了微微起伏的情绪。青年记者见周继之突变的脸色,也不敢再继续往下问,聪明的保持缄默,熟不知地雷已深踩。
在周继之记忆里似乎也是有过这一幕的,在外滩一家高级宴会厅,只不过当时陪在身边的人,还是那个谁。
正值初冬,女生着米色的扁袖复古长裙,长度刚好遮住脚踝,小镂空的素纹披肩,头戴一顶温暖的乳白色线质绒帽。她挽起周继之的手,微垂着头,从宴厅门口走过铺陈在脚下的柔软地毯。两人的脚步未停,周继之却突然侧过身,在众人目光里细心地将她耳边落下的一丝发撇至耳后。察觉到女生逐渐爬上脸的嫣红,他更将头附到她耳边嘴唇微启,低语打趣。
平常你那些伶牙俐齿,镇定自若,怎么这刻全都不见了?
于是女生的脸就更低,原本依附在他臂膀上的手指使了力,硬是掐上他的皮肤才作罢。虽然有外套作保护,可那些小皮外伤依然泛红了许久。周继之也不反抗,不叫痛,反而轻笑出声。
只有她能伤到他,只允许她伤他。
画面就像一幕幕旧电影在周继之脑海里回放,至今仿佛还能依稀感受到女子的体温。
一系列剪彩仪式结束,宴局正式开始,周旋完各业界朋友嘉宾,拉下帷幕时已经深夜12点。苏里与周继之坐在汽车后座,她偎上他的胸膛,手指也主动伸去与对方交握。
中途我无意间看见那个小记者灰白着脸退场,他该不会没了工作?
却换来对方淡淡的一句,他该没了性命。
乍听周继之的回答,苏里惶然不安。
继之,你不会懂我有多爱你。
躺在后背上休息的男人眼帘未掀,半响只默然的吐出一句我知道。苏里诧异,她以为他会像会往常一样不予置答。
你知道?是多少?
可以为我死。
原来自己的心意对方早真切的感受到,苏里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是,我愿意送上一颗心,毫无怨言地为你死,只须换你一分情,我可不可以换到。
虽然摇上了车窗,但是深夜街道上的小吃叫卖声依然隐隐约约传入耳朵。周继之听完苏里动人的告白,忆起的却是林未然小小的,骄傲的脸。那时她才17岁吧?自己20。她不怕生地蹲着,双手抱膝与他平视,语气调笑又自满。
我可以让你进去,但得付出代价,你要不要换?
那时的他回答了什么?
正在冥想之际,苏里却微微摇晃着他的手臂将思绪拉回来。
你还没回答我,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周继之终于睁开眼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握住自己的手,似是安抚地对她扬眉淡笑。语调从容,却一句话将苏里打入地狱。
你可以为我死。
但她可以为我算计一切,包括血脉相连亲密无间的家人。你能么?
苏里骇然,身体忽地一阵发抖,四周几乎没有能让风吹进来的缝隙,可她却感觉冷。
已是夜深,城市中心却依然歌舞升平,似乎一点也没有被战争扰了雅兴。周继之再无睡意,他微眯眼,透过玻璃遥望窗外阑珊的霓虹,下雨了。雨水从车窗滑落,好像还有人在哼吟小曲儿:
虽说女华独绝,世无其二,但凭那遍地荒凉,惹茂盛尘埃,花未开全,而月已长圆。
那首歌依然在唱,却再无人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