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法租界的警探走了，但麻烦并没有带走。
龟井仍旧窝在沙发里，表情木然，心情沉重，双手捧住头颅，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下午的斜阳透过高高的落地窗洒在他已经斑白的头发上，巨大的悲哀像波涛一样袭卷上他的心头。如果不是姓雷的提起“菊子”的名字，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曾有过这个女儿，有过“菊子”这个名字。准确地说，不是忘了，而是不敢记起这两个字，这两个令她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字。他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女儿的离世，带走了自己部分生命，甚至是大部分生命，他的精神世界坍塌了，荒芜了，崩溃了。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一生奋斗是为了什么？他把女儿从收养人手中千辛万苦地抢夺回来是为了什么？他既当爸又当妈把女儿一手拉扯大，又把女儿送出国门深造，把她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人才是为了什么？一千个“为了什么”，一万个“为了什么”，他无法回答，更无法面对，也许只有魔鬼才知道答案。这些个“为什么”像一座座山一样几乎把他压垮、击溃、碾碎。可突然有一天，枪声一响，刀光一闪，或绳索一勒，这一切都离他而去。带走了他的希望，带走了他的安慰，也带走了他的任务。那个亭亭玉立，笑容甜美，懂事孝顺，聪明过人的女儿说没就没了，永远就不存在了，仿佛从来就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这一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也太不真实了，他简直不能想像没有了女儿的世界还叫世界吗？可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干脆一块儿没有。曾几何时，他发狠把有关女儿的一切都毁形灭迹，彻底销毁！什么相片、衣服、发夹、信件、日记薄，甚至女儿曾经看过的书本、用过的碗筷统统付之一炬，烧！烧！烧！眼不见心不烦。可烧得了东西，烧不了记忆，也烧不了梦中的相遇。他这才懂得，人生最悲的，是老年丧子，人生最苦的，是晚境凄凉，人生最哀的，是心如死灰。
可他心里不光有灰，还有一团火，一团怒火，一团永不熄灭的仇恨之火，那就是与支那人战斗，在另一条战线上与中国人厮杀和搏斗。他要完成上司交给他的那个极其机密、极其危险，又极其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早已化成了他的人生使命，变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融入了他的血液，仿佛他就是为了这个任务而降生一般，是他存在的全部理由。
为了这个任务，他已经整整准备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1917年，他被日本军部调回了日本，被保送进了“中野学校”进修三年，主修谍报、情侦和外语专业，精通了英、法两国语言。1920年毕业后，他被军部派到了满铁特务处，在那里兢兢业业干了十年。30年代中期，又进了由日本关东军控制的文化统治机构——伪满总务厅情报处的前身弘报处，从事全面控制满洲的文艺、新闻、出版、通讯、广播等文化事业。
日本军部为了垄断中国东北的新闻通讯，建立了“满映株式会社”，这个会社统揽了东北的电影文化业，拍摄了大量宣传殖民主义统治思想的“国策电影”。当时，东北人看的、听的、谈的，大部分都是所谓的“满日”亲善的国策电影，他在其中进行了大量的“五族协和”、“日满一德一心”的宣传推广工作。
可以说，龟井的一生都在文化领域与中国人战斗。他极端仇视中国人，蔑视中国人，十分认同日本文人内藤湖南的论调：即支那人保守、顽固、愚昧、野蛮、肮脏、贪婪、好色、奢侈、懒惰、自大、虚伪、排外、残忍、变态、不团结、无国家观念等等。龟井断言支那国民性已经彻底堕落，成了一个老废的民族。而让他引以为豪的是，日本人人种天生高贵，优越，自诩为“天孙人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所以理应为“满洲国构成的中核分子、“五族的先达者”、“国民中最有为的种族”，所以他一直极力宣扬“大和民族中心主义”等论调。
1936年底，因为对华宣传有功，他又被日本军方再次派回上海。这一次与以往不同，是领导一个特务组织中的秘密机构。这个组织对外仍旧称为“龟井商社”，表面上是进行百货业和国际贸易的株式会社，可实际从事的是对中国进行文化掠夺和文化洗劫的秘密勾当。他先收编了“井上日昭”的“黑龙会”原有班底二百多人，后来从东京又专门抽调了一部分文化人，其中有：鉴定专家、文史专家、宝物专家、画家、书法家和文化学者，还有不少金融、会计方面的专业人士加盟了进来，他的队伍目前已经扩展到了三百多人。这个组织直接由日本皇族的高官监督和指挥。这个组织有性质不同的两个组成部分：一部分是“特别行动分队”，另一部分是“文物鉴定委员会”。特别行动分队由特工人员由日本黑帮充任，通常进行暗杀、劫掠、绑架等任务。他们负责搜查并炸开中国、法国和英国在上海的银行金库，掠夺里面的黄金、珠宝和艺术品。还有专人负责抢夺、盗窃、敲诈私人家庭、中国富豪、大商人、店铺老板的财宝。他们绑架有钱人家的成员，通过切除身体器官等恐怖手段，诈取大量金元宝、金条、金砖、宝石和艺术品。其中绑架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切除乳房相威胁；绑架大户人家的长子，以切除睾丸为最为恐怖有效的手段。这些被敲诈和被勒索的家庭不得不倾其所有，以赎金、宝物换回或买回人命。
“文物鉴定委员会”的文化学者和文物专家，专门负责鉴定各种古董文物，把从图书馆、博物馆、私人藏书楼或寺院庙宇里掠夺来的资料和文物进行鉴别和挑选，把最珍贵的宝物装箱启运回国。龟井深知，中国民间的富豪们，以及大大小小的暴发户和商人们手中都握有大量的黄金、珠宝、艺术品，这些财富非常巧妙地保存在只有他们家人才知道的隐秘之处。中国人在藏宝方面是非常聪明的，有钱人不会等着别人来抢劫他们的财富。龟井把博物馆、银行、豪宅交给特别行动队去抢劫，他们的任务是洗劫中国的地下经济，把那些藏而不露的民间财宝弄到手。为此龟井和江南一带的黑社会建立了合作关系。还构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专门搜集、抢劫和洗劫中国的古董文物，造成中国地下财富大量流失。
龟井明白，他的任务，就是对中国历史文化遗产进行有效的破坏与大肆地劫掠。他实施这个计划的目的，是确保掠夺来的财富流入上层人士、望族高官的金库之中。这是一个极其机密的行动，是对中国文化的大屠杀，是对中华民族生命和财产掠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目的是抹杀中华民族灿烂的文明，打掉中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是与军事上侵略中国并行不悖的从精神上彻底征服中国人的一种重要方式。
在接手“鲸鲨行动”的同时，龟井同时又接到上级的一条极其严苛的命令，或者说是一条铁的戒律，就是一定不能明火执仗地在租界里进行公开的抢劫。
这条戒律，是和日本对英、美、法等国的政策密切相关的。
日本首相近卫文麿有个智囊团叫“昭和研究会”，其下附设了一个“中国问题研究所”，在1937年6月的时候，他们提供了一份密件《关于处理中国事变的根本办法》给首相，其中详细制订了处理国际关系的对策：
“对于英、美、法等资本主义列强，必须竭力避免发生磨擦，确保和开辟世界市场是维持发展我国经济力量的基本条件。必须留意不要造成这方面的冲突和障碍，也必须留意不是机械地进行自给自足的政策而造成我国在国际间的孤立。同时，利用列强之间的对立和他们对于在华权益受损的恐惧心理，以保证和助长他们的在华权益为诱饵，积极地打开同他们的关系。以不使它们侵犯我国大陆政策的中心课题为限度，采取调整措施。其中如何对待英国、法国和美国等国，应分别采取妥协、威胁、安抚等不同的方针、策略，都应分别制定具体的规划。……”
正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下，使大上海在覆巢之下，保全了“孤岛”这一枚完卵。也正是由于这条根据政治背景而制定的严格政策，或外事戒律，使得龟井在对待英美租界和法租界当局的时候，处处谨言慎行，有时候还表现得恭谨谦让，态度亲善。虽然龟井在心里极其瞧不起那些英国佬和法国佬们，在心里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认为他们是一群病猫般的老虎，他们在亚洲耀武扬威的时代早已日薄西山，风光不再，早该滚回欧洲老家去了。但是，他在外交场合的分寸还是把握、拿捏得恰到好处。英国人、美国人和法国人不管怎么说还在管理着两大租界，手中还有各个巡捕房的几千名警察，还有现代化的武器装备。所以说，龟井还暂时不想把他们惹毛了，给自己设置障碍。他要干的事，不能明火执仗，只能来暗的，玩阴的，走下三路，这有点像被赶跑的国民党政府和尚不成气候的中共地下党。他调侃自己也是另一类的地下党。而且来暗的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明明是自己人干的事，却可以公然赖在别人身上，拉完屎提起裤子就不认账。因为谁都知道，大上海就是浑水一潭，各国利益盘根错节，各种帮派多如牛毛，各种政治势力错综复杂，纠缠不清，黑社会更是帮派林立，仇杀不断，这反而为自己的为非做歹、浑水摸鱼大开了方便之门。
每当想到这些，龟井都在心中暗自得意。他撸胳膊挽袖子要在上海滩大展一番拳脚，为帝国再立新功，为皇族累积财富，同时也为自己将来功成身退而奠定一个雄厚的经济基础。
当然，这项任务中，还有一个核心中的核心，秘密中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和助手桥本隆藏二人知道。
这个核心秘密就是设法找到那部已经失传达七个世纪之久的佛经。这个行动的代号为“鲸鲨”。
这部佛经叫《赵城金藏》。
据史载，汉文大藏经从木版雕刻到铅版印刷，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岁月。出版的大藏经版本包括《开宝藏》、《契丹藏》、《崇宁藏》、《毗卢藏》、《圆觉藏》等。朝鲜根据中国版本刻有《高丽藏》，日本刻有《弘安藏》、《天海藏》、《大正藏》等。汉文大藏经收入的佛典不少是仅存的版本，既没有梵文本，也没有藏文本，内容包括印度小乘佛典，也包括大乘佛典，是比较全面的佛教文献总汇。
《赵城金藏》是金代民间劝募的，是在山西解州的天宁寺刻撰的，刻经发起人叫崔法珍。相传她断臂劝募刻经，很多佛教信众深受感动，纷纷捐资协助，甚至有破产应募者。约在金皇统九年，即1149年，于天宁寺组成了“开雕大藏经版会”，金大定十三年即1173年才完工。全藏刻成之后，崔法珍于大定十八年将印本送到燕京，受到金世宗的极端重视和大肆奖掖。大定二十一年，崔又将经版送到燕京，开始印刷流通。
《赵城金藏》的原刻版式除千字文编次略有更动外，基本上是《开宝藏》的复刻本。它保存了数千卷《开宝藏》蜀本的原貌，无论在版本典籍或校勘方面，都有极高的价值。
金末元初，战乱频仍，《赵城金藏》部分经版毁于战火。大约在元太宗窝阔台八年，即1236年，耶律楚才主持以半官半民的名义发动其所辖官员协助并在民间劝募再刻，同时召集各地寺院会刻字的僧人到弘法寺补雕缺损的经版，其时只印刷了不到一百套，分发国内各大寺院。其中大字本刻了98套，小字本刻了2套。
据官府、文化界内行人士还有收藏界专家称，此部完整的《赵城金藏》的大字本有6900卷，小字本有1800卷。但从元至明再到清朝，期间六、七百年，大字本的98套经书不是毁于战火，就是被贼人盗走或不慎失火烧掉，已经损失殆尽，剩下的也散失民间，官府和私人藏书楼中已不见该经影踪。而小字本只剩下一套，共1800卷，是唯一传世的藏经版本，可谓海内孤本，价值连城。但就是这部藏经也几经辗转倒卖，散佚殆尽，分别流入民间不同藏家手中，其中一部分已被古董鬼子倒到了日本。但这部分数量不大，也就是几十卷而已，可能欧洲和朝鲜也有部分残卷，剩下的一大部分，约有1700余卷应该还在上海一带飘荡。
为什么日本人拼命要找到这部经书？日本不是已经有了《弘安藏》、《天海藏》和《大正藏》的刻本了吗？这是因为这些刻本经卷，都是删节本，其中很多佛教的重要典籍，包括密宗典籍没有收录其中，而缺了这些重要的密宗典籍，佛经就不完整，价值大打折扣。而《赵城金藏》是目前世界上收录佛教典籍最全的版本，而且是海内孤本，宇内孤本，旷世奇珍，说白了就是全世界这就剩下这一部了。这是根据日本宫内厅书陵部、京都东寺和京都大谷大学的《大藏经目录》才发现的，因此更加显得弥足珍贵。而且《赵》本又是清代印刷的小字本，不像古代的版本那样又大、又厚、又是线装的，笨重，不便于学者研究。所以，日本皇室和日本宫内厅书陵部的高官们发出了秘密指令，一定要趁战乱之际，找到这部经书，并完整地（共1800卷）把它带回日本。即使找到半部残卷，甚至只有几十卷也在所不惜。但必须找到，这是个死命令，“鲸鲨行动”就历史性的落在了龟井肩上。
宇内孤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龟井在上海和中国各地收罗、抢劫、诈骗到的全部古董加起来都换不来这部经书；意味着日本陆军再打下中国十座城市也没有这部书来得有价值；意味着自己将为国家、为民族建立伟大功勋，用不了多久，肩膀上就会多出一颗将星来。
突然，龟井的脑海中频繁闪过几个画面和场景，那还是在1930年的时候，他在东京曾负责追踪过一起案件，具体追踪的是什么，上级并未言明，只知是一件中国古董，旷世奇珍。有人在京都的跳蚤市场发现了20本中国线装古书，后来这批书籍被一个中国人买走了，上级严令必须尽快查到这批古籍的下落。他带领一支宪兵队和黑龙会的几十个打手四处搜寻，明察暗访，终于抓了几个嫌疑分子，但都死不认帐，坚不吐实，没有掌握到真实的证据，最后不得不把人放了，任务也就失败了。后来为了搪塞上级，他曾下令烧掉了几座住宅，死没死人他不知道，总之，古籍算是被一把火烧掉了。
这件事过去有七、八个年头了，如今想来，当年追踪的所谓古董，就是流落到日本的几十卷《赵城金藏》的散佚本，像条深藏不露的大鱼一样突然浮出水面，然后又突然下潜，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他来了上海之后，才知道上海的资本家、富商阔佬和新兴实业巨子们究竟有多么富有。每个富人家里都有一个占满三面墙的博古架，上面放满了历朝历代的各式古董珍玩。而藏在箱子里的古董珍宝是摆出来的十倍，而埋入地下的，是摆出来的一百倍，甚至更多。中国人哪，是世界上比狐狸更狡猾的民族，最善于藏宝，更善于“演戏”。
可以说，整上海滩就是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可如今架上已空空如也，宝物大都埋入了地下，深藏不露或干脆转移走了。难道埋入地下就能高枕无忧、万无一失吗？不，中国人才不那么傻，知道日本人一路都在搜，都在找，都在骗，都在买，都在抢，而中国人一路都在藏，藏！藏！藏！藏！现在藏到哪儿去了呢？藏到天上？藏到地里？藏到水里吗？外人根本料想不到，龟井一开始也没想到，整个大上海，只有一个最保险的地方，那就是银行，而且是外国人的银行。在银行的金库里，有神秘的地下室，有多重厚厚的钢门和带转盘的密码锁，那里才是受国际法保护而又免受战火、兵祸的保险之地。
中国人太聪明了，手段太隐秘了。可再高明、再隐秘的藏宝地都有破绽，都会被有心人发现或盗走。他龟井是干什么吃的，他就是这些藏宝人和护宝人的克星、丧门星、扫帚星，你们藏得再深再隐秘，我也有本事把它们统统挖出来。
当然他不是光靠自己一个人，他有整个团队，有专家班子，团队和班子下面还有一张由各路特务和黑社会人员织成的巨网，网络住了整个大上海及周边的几个重要城市：天津、无锡、大连和南京甚至北京。他手下还有一批古董鬼子，这些人化装成中国文人和文物贩子，整天在专门售卖古董的“鬼市”里转悠，一旦发现珍贵的古董宝物，都会立即掏钱将它们买下来，然后送到龟井商社，由这里的专家进行鉴定、估价，登记造册，装箱，待机运回日本。
龟井的“鲸鲨行动”即为此而制定出来。该行动制定得十分严密，共分为五大步骤次递展开：第1步骤：鹰工作；第2步骤：犬工作；第3步骤：鹿工作；第4步骤：鼠工作；第5步骤：鲸工作。目前只实施了第一步骤和第二步骤的头几招，其计划的具体内容和几大步骤还处在极端保密的情形之下。除了他和助手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龟井的助手桥本隆藏是忍者的后代，精通忍术，这在今天的日本也是硕果仅存的独苗。忍术据说传自久米仙人，到德川幕府时代，又被武林大师猿飞佐助和雾隐才藏发扬光大，从而称雄日本武林。忍者内部共分成七大派别：伊贺、甲贺、芥川、根来、那里、武田、秋叶。忍术实际上是轻功，易容术、气功、潜水术和火器、暗器等武功的结合和变种，他们善于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种禽兽和器物来伪装自己，干扰敌人，并躲避敌人的追杀。龟井发现桥本是个绝世的天才，武功高手，就刻意栽培他，把他送进了中野学校，接受了完整的间谍技能训练，变成一个头脑精明的文武全才。毕业后进了满铁特务机构，阴谋策划、侦察刺探、绑架暗杀、收买策反样样皆能，后来被龟井带到了上海，作为自己的心腹干将被委以重任。
今天下午四点，桥本将带来一个重要人物与他见面，这人是个法国人，名叫史密特，是法兰西银行总经理助理。现在他们已经等候在秘室里了。
龟井整了整宽大的和服，系紧了腰带，上了二楼，沿着走廊走到一间密室门口。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的窗户都遮着厚厚的窗帘，墙壁上有双层隔音板，地面上铺着可吸音的塑料地毡，可见这里的主人的保密工作是相当到家的。
一见龟井，桥本和法国人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桥本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板龟井先生，这位就是史密特先生。”
龟井和史密特握了下手，二人互致了问候，在沙发上落了坐。
龟井是第一次见到史密特，只见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面相看上去文静温厚，颇有点书生风度。身着质地极好的乳白色西装，配着银灰色领带，整个人透着那么的风流倜傥。软干草似的头发下面是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目光里泛出一丝贪婪、诡谲的光芒。
龟井略微欠了欠身，清清喉咙说道：“史密特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你的情况桥本君都告诉我了，你能为我们服务，我很高兴。”
史密特诡谲一笑，不屑地摆摆手道：“错！龟井先生，我不为你服务，你误会了，我只为钱服务。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一生都在和美元，英镑，法郎打交道，我的信条是，钱才是真正的上帝，其他的都是狗屁。我只做与钱有关之事，或是可以把一句话或一条消息变成钱的事儿。不过，我很佩服你们的眼光，这种事找我就算找对门了。要知道，在整个大上海，在法兰西银行里，除了行长，就属我掌握的内幕消息最多了……”
史密特突然打住话头不说了，他得让这个话题在茶几上方的空气中悬置半分钟，又让它钻进对方心里拱动半分钟，这样的效果才会出奇的好。
龟井扭头问道：“桥本君，我说过对我们尊贵的法国朋友要大方一点了吗？”
桥本赶紧躬身答道：“先生，您说过的，我都照办了。”他在台下伸出五根手指头。
史密特假装没看见这个暗示，耸耸肩，嘴一撇说：“我从来不是个吝啬鬼，但我也不是叫花子。不靠外快我照样活得很潇洒。你要知道，银行有些秘密是烂在肚里也不能说的，这就叫职业操守。而我们法国人是最尊重和讲究职业道德的。不过嘛，有些消息嘛，要看情况而灵活变通。桥本先生，我说过只跟慷慨大度又守口如瓶的正人君子打交道了吗？”
桥本谗笑着说：“您说过的，助理先生。”
龟井搞不清楚对面那张正人君子的面容后面，到底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孔？龟井叫过桥本，小声交待几句，桥本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打开上面盖着的红布，露出十根金灿灿的大条，都是三两重的外国金条。
一粒很小的火星在史密特眼里闪了一下，他用砂纸相磨才会发出的“沙沙”声说道：“你知道，以前上海的银行有一项放款业务叫押款，什么叫‘押款’呢？你不知道？这也难怪，你不是业内人士嘛。押款就是以物作抵押，向银行借钱。懂了吧？这项业务只有上海有，其他城市没有。为什么？因为，上海滩是十里洋场，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我说的有钱人不完全指时下那些大富豪，还包括那些清廷旧僚、末代王孙和清室后裔们。这些人于1916年袁世凯死后断了经济来源，北洋政府自顾不暇，根本无力关照他们。他们就只好逐年变卖宫中的故物度日。但东西卖给谁呢，都是宫中旧物和历史文物，一般人不感兴趣也根本买不起，所以就卖给了一些新兴资本家和民族实业家、银行家们。但要卖出的量实在太大，交易一时很难形成气候，这时候，有些银行就发现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经济和暴利来源，于是乎就推出了这项押款业务。这下银行可是赚得盆满钵满，大发其财啦。为什么？因为你把一件宝物押进银行，银行给你一个估价，值十万美金，但银行顶多只押给你一万美金，十分之一，而且还有时间限制，赎期一般是三年，如果押款到期还不出钱来，押品则作没收处理。你想啊，那些清廷旧僚、王室后裔们都是靠变卖旧物渡日的，有几个到期能还得起钱的？所以嘛，银行就吞没了这些财宝。这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吗？所以，后来家家银行都认为有暴利可图，都搞起了押款业务。但日本人来了之后，局面改变了，押款业务嘛，呃，取消了。为什么？因为银行都朝不保夕了，不知道哪一天日本兵冲进来，或者一颗炸弹落下来，或者歹徒给你放上一把火，就全毁了。所以说，现在大上海敢做押款业务的，除了英国人的汇丰银行之外，就是我们法国的三家银行：法兰西银行、东方汇理银行、巴黎贴现银行了。”
史密特说到这儿，又顿住了，饮了口咖啡，半闭着眼睛说道：“光在我们法兰西银行存古物、办押款的人数就有近三千人，你想要名单的话，价钱另算。我可以透露的，只有一点，这三千人中，一流的大富豪有聂缉规家族，刘晦之家族，席正甫家族，地产大王周湘云家族，棉纱大王荣宗敬家族，轮船大王朱志尧家族，还有那个犹太地产大王沙逊，犹太富商艾里·嘉道理，开洋行和机器造船厂的马勒。怎么样，够星光灿烂了吧？这还不算那些民族实业家、民族银行家和各国洋行的大班们。他们的财产加起来，可以买下半个中国了。”
史密特呷了口咖啡，悄声说道：“他们像老鼠搬家一样把自家除了细软以外最值钱的玩艺儿都押了进来，为的就是怕被日本猫一口吞掉。嘿嘿嘿嘿，说到底，这还要感谢你的日本同胞呀，龟井先生，你们一打一烧不要紧，野兽们都落慌而逃，纷纷钻入了我们的网中。嘿嘿嘿嘿。”
史密特得意地震颤着两个肩膀干涩地笑了起来。
龟井心中暗自一惊，他怎么知道“鹿工作”的？也许是巧合吧？不过，这洋瘪三虽然妄自尊大，傲慢无理，但他的确掌握着不少内幕行情，而且说出了实情，今天这个钱花得值当。他鼓励地说道：“史密特先生，请继续说。我最想知道的是，古董里面最值钱的是什么东西？”
他想让史密特自己把佛经的事说出来，以免被对方再敲竹杠。
“最值钱的嘛？”史密特耸耸肩膀，吸吸鼻子，翻了翻白眼说：“我不知道你指的究竟是什么？你是指皇家器物还是先秦文物？我可以再给你透露一点内幕。上个礼拜我们押了一大批古物，共计有2200件，都是康熙、乾隆、嘉庆三朝之物。这些世所罕见的皇家器物中，最著名的是一套金编钟，其中黄钟12个，每个计重800多两，大吕4个，每个计重600多两，合计毛重1.2万多两，折合纯金400多公斤。还有两个金塔，每个重500两，有半人高，七层金塔，每个塔身和门上都镶了珠宝，金光灿烂，夺人眼目。这都是1700年乾隆皇帝80大寿时，各省的督抚聚资铸造的贡品。晚清的金器中，还有金册封22页，包括慈禧册封为贵妃时的金册封4页，以及生了贵太子载淳之后又册封为皇后的金页8页，还有隆裕皇后的6页。另有金印5颗，以顺治的母亲吉特氏的一颗最大，次为慈禧、隆裕的两颗。这，就是最值钱的。”
龟井听得两只眼睛都冒出金光来，“我的妈呀，这等于把整个中国皇室搬到了法兰西银行啊。可是，最贵重、最值钱的，恐怕还不止这些东西吧？史密特先生？”
“嗯？”史密特故意顿住了，他打量着龟井的那副贪婪相：频繁地咽着吐沫，喉结不停地上下翻滚，两只贼眼金光灼灼。他心想：“这个老乌龟想跟我玩心眼儿，给我下套子？哼，今天非要让他出点血不可。”他故意拿腔捏调地说：“呃，最贵重的、最值钱的嘛……最值钱的嘛……让我想一想……”他用一根手指敲着脑门，双眼上翻，装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样子。
龟井急忙向桥本使眼色，桥本会意，不久又从室外端进一个托盘，这次上面放着二十根黄灿灿的大条。
史密特瞄了眼大条，装出灵光一闪的样子说：“噢，我想起来了，好像是一套书，线装古书，年代久远、纸张发黄的古书。不过，这部书好像还不在我们银行，而是在……噢，对，在‘东方汇理银行’的金库里锁着。龟井先生，看在你慷慨大度的份上，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吧，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为了鉴定这套古书，卢浮宫博物馆还特地派来了三个中国文物专家，花了一个月时间进行了鉴定，得没得出什么结论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要知道，这不归我管……龟井先生，你想知道银行全部财宝究竟值多少钱吗？这可是上海滩上最大的一笔财宝，当然也是最大的一个秘密啊。”
史密特又打住了话头。他在金融界混迹多年，知道说话的诀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到什么地步就要打住；什么话要说得含蓄，藏头露尾，给对方留下足够的想像空间，要让对方去猜测，去揣摩，去估算，这样效果就会好得多。
沉默，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笔财宝总值被悬在了空中，等待着大鱼上钩。
龟井已经恨得牙根痒了，恨不得撕烂那张虚伪的假脸，“听这些鸟人说话，就像用锯条在锯你的神经。”他把能想起来的日本脏话都在心里骂了个遍。“哼，臭高卢小子，跟我玩狗解手，尿一点，尿一点，你等着吧，洋瘪三，我要不让你碎尸万段，然后在黄浦江里种你的‘荷花’，我就不叫魔王龟井！”龟井一边在心里‘问候’了史密特的法国老娘，一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跟银行这帮鸟人打交道了。但恨归恨，骂归骂，他还毕竟有求于对方，不得不忍住满腔怒火，把一副绅士般的笑脸摆了出来，“嘿嘿嘿嘿，史密特先生，我算没白交你这个朋友。既然是朋友嘛，有些秘密就要拿出来大家共享，不是吗？‘共享’可是个慷慨而又崇高的词啊。”
史密特不看龟井，挑高了右眉玩弄着自己中指上的祖母绿戒指，他决定再抛出一点诱饵，不信对方不上钩。他翻了翻白眼道：“干银行啥都好，唯有一点不好，你总得在腰缠万贯和锒铛入狱之间作出抉择，不是吗？”
龟井忍住了想摸枪的冲动，心里把对方咒了个遍。但咒归咒，他明白史密特的暗示，他不会让冲动这个魔鬼坏了自己的满盘大计。他又向桥本使了个眼色，桥本又一次走了出去，这次回来，手里干脆提着一个皮箱，打开来，是整整一箱子美元。
“唰”地一声，龟井不动声色地把箱子推到史密特面前，史密特只撩了撩眼皮，毫无表情地打开箱盖，把刚才收的三十根金条一并放了进去，阖上箱盖，放在自己脚边，这一切做得非常的心安理得。最后他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对龟井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上海滩上最大的秘密，据不完全统计，它价值五百亿美金哪。这个五百亿只是押款的数目，而不是实际金额。那么，实际金额是多少呢？……没算过，我只能说，它是个天文数字。”
“我的天哪，五百亿！不，五千亿！！”龟井的眼睛瞪得溜圆，张开的口半天合不拢。“这么大一笔财宝，你们就一点儿不担心它的安全吗？换句话说，贵国政府不打算采取点什么防范措施吗？”
“五千亿？恐惧得乘以十呀。”史密特甩着不阴不阳的腔调说：“你注意到三间银行门口带炮塔的装甲车了吗？那可不是装门面的，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龟井先生，恕我直言，你太不了解我们法国人了，我们把银行看成是资本主义的心脏，是造血机器，是一个资本聚集的堡垒，现在更成了一个巨大的藏宝窟。银行里面有六道双岗，日夜都有巡捕值守。银行地库距地面有五十米，里面的墙壁有二十米厚，全是水门汀（钢筋水泥）做的。水门汀外面是三十米厚的花岗岩，是按照防震、防水、防火、防炸、防爆窃的‘五防’原理设计建造的。从大门到达地下过道，里面有三道双层钢门，最里面的那道门才是金库，门边的电话直达麦兰捕房，一旦有事，几分钟内装甲车和警备车就可以赶到出事现场。所以说，谁也别想打银行的主意。”
……
史密特打住了话头，满脸春风地站了起来，“好了，下午还要开会，我就不久留了。”他提起那个沉甸甸的大皮箱，向龟井点了下头，在桥本的陪同下走出密室。
龟井望着史密特离去的背景，气得浑身哆嗦。“这个臭法国佬，纯粹是个伪君子，是个绅士型的骗子，是个敲诈勒索的老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今天“老猫烧须”，被这个国际一流的大骗子一顿竹杠敲得满头是疱，一百五十万美元就买了三句话？八嘎牙鲁！他把日本最脏的话全骂了出来。骂完了，龟井一屁股陷进沙发上，气得直翻白眼。他此刻又是悔恨，又是揪心，他这一期的情报经费差一点就不够支用了。
花钱多少其实并不是大问题，问题在于别买到假情报，当了冤大头。当初他派菊子打进领事署，为的就是搞清这部“佛经”到底在不在法国银行里。可法国人太狡猾，警惕性也太高了，居然把一份“重要古董物品银行押款登记清单”分成了三份，一份藏在爱棠家里的保险柜里，一份藏在警察总监安东尼的保险柜里，一份藏在银行行长邦特的保险柜里。龟井十分清楚，只有搞到这三份清单，合成完整的一份，才能最终弄清《赵城金藏》究竟在不在法兰西银行里。于是乎菊子出马了，她先是色诱了老色鬼爱棠，顺利地打进了领事署，并偷到了他保险柜的钥匙，搞到了其中一份清单，但是这份清单上并没有显示《赵城金藏》的踪迹，那她就不得不再次动手，这次的目标是安东尼。但安东尼可不是吃素的，别看他又矮又胖，外表傻乎乎的，可她恰恰忘了，安东尼才是个中老手，警界油条，拥有超精准的头脑和超灵敏的嗅觉，虽然在菊子的美色面前缴了械，但他显然没有晕三倒四，放松警惕。也许那根勒死菊子的绳索，就来自他的罪恶之手。菊子倒在了窃取第二张清单的征途上，这个凶手不用说肯定是安东尼！可他现在装得多么无辜啊，假眉三道，诈傻扮懵，招数玩得出神入化，还招了个什么菜鸟探长来查案，明摆着就是转移公众视线的障眼法嘛。破案你根本指望不着。
龟井又回头想想，觉得今天的钱还是没有白花。史密特贪是贪，但他还懂得游戏规则，他今天最烫嘴的话还有什么？还有“五百亿美金”和“拿坡仑号”邮轮。那条邮轮已经启航，一个月后就要到达上海，在装载侨民的掩护下，把三间法国银行金库里的宝物全部运回法国。
龟井知道今天最值钱的就是这几句话了。掠夺殖民地的财产和宝物，历来是卢浮宫的“光荣传统”，这下子卢浮宫的中国馆将要扩大三倍面积了。
看样子法国佬准备放弃中国了？他们要带走到了手的一切！哼，这帮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法国佬！可最要命的是，这批宝物将裹挟着那套价值连城的《赵城金藏》一并被偷运出境，这麻烦就大了，现在他连佛经究竟在哪儿都没完全搞清，这一下，全运走了，鸟儿飞走了，美梦破灭了，他的任务眼看就要全泡汤！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一个月，紧迫的一个月，催命的一个月！龟井以手加额，仰天长叹，他希望命运女神能够眷顾他一次，只一次，他一定得赶在法国轮船到达上海之前，把佛经搞到手。
龟井越想越觉得问题棘手。现在最大的疑问是，第二张清单菊子究竟到没到手？《赵城金藏》很有可能就在上面。如果清单到手了，菊子没来得及把它送出来，那她会把清单藏在哪里？菊子租住的公寓他已经派人严密地搜查过多次了，天花板、地面、墙壁都撬开了，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龟井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他拿了根雪茄把玩着，不点火，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他心想，史密特刚才倒是卖了点干货，说什么“有一本线装古书，卢浮宫还来人鉴定过”。是什么书需要千里迢迢派人来鉴定？从法国到上海，光坐船就要一个月，还要越过几个大洋，冒着葬身鱼腹或船被潜艇击沉的风险？把事情联系起来分析就清楚了，一定是那本价值连城的佛经！
原来《赵城金藏》果真藏在法国人的银行里啊，这和他一直以来的猜测完全吻合。一定是哪个有钱的阔佬为了安全起见，把《赵城金藏》押进了银行。他追踪这部经书几乎二十年，功夫不有心人，苍天终于开了眼，经书总算有了下落，这对他来说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和最大的收获吗？虽然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侦寻这部经书，搭进了女儿的一条性命，但比起空手而归还是要强得多。
但这部经书是全本吗？肯定不是。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他手下的特务就在“鬼市”（在古代，天亮之前，鸡鸣狗盗之徒拿着偷来的东西进行交易的地方，后世发展为交易古董文物、陈年旧物的地方，相当于西方的跳蚤市场）发现了这部经书的踪迹：残卷一百卷，品相基本完好。但他的人还是下手晚了，当他们带着专家和钱赶到鬼市，书已经被一个叫白茂堂的古董商买走了。真是阴差阳错，简直把他气得要跳楼。更为可恨的是，那个姓白的老东西是个犟驴，坚称没有见过这部书，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卖家已说得明明白白，买走经书的人就是白茂堂。但姓白的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敲诈勒索和威逼利诱都不起任何作用，本来他想一把火烧掉姓白的古董店或他家的住宅，就像当年在东京干的一样，但这样一来，房子烧了不打紧，经书也连带着一起烧掉了。龟井明白，毕竟他的目的不是杀个把人，烧几间屋，而是找到那本价值连城的“经书”。找不到经书，他养了几百号人都成了废物，成了烧钱机器，他怎么向上司交待？后来，还是桥本有办法，收买了一个英租界的探长，叫什么马当先的中国人，他们合伙设了一个“局”，把那个白茂堂抓了起来。
白茂堂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怪怪的，但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龟井决定亲自会会这个姓白的，也许突破口就在他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