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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花烙(2)

那白狐已无路可走,气喘吁吁,筋疲力竭了。它四面察看,眼神惊惶。皓祯再度接近了白狐,手中铅锤重重掷出,一张网顿时张开,将那只白狐网了一个正着。众骑士欢声雷动。“捉到了!捉到了!贝勒爷好身手!好本事!好功夫!捉到了!”阿克丹一跃下地,走到白狐身边,将整只狐狸,用网网着,拎了起来。

“好!”阿克丹吼着,“这只白毛畜牲,是大少爷的了!”

王爷骑着马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那只白狐。

“嗯,不错!不错!这样一身白毛的狐狸并不多见,”王爷点着头说,“这身皮毛,用来做衣裳做帽子,一定出色极了!”

“哥哥!”皓祥跟在后面直嚷嚷,“我要一顶帽子!给我给我,我来做顶白毛帽子!”

“这是哥的猎物,”王爷对皓祥说,“预备怎么办,全由他做主!”

皓祯心头一动,再定睛去看那白狐。奇怪,这只狐狸似乎颇通人性,已经了解自己的命运,是在皓祯手中,它一对晶晶亮亮的眼睛,就是瞅着皓祯,转也不转。那眼里,似乎盛载着千言万语:几百种祈怜,几百种哀恳。皓祯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胸口热热的,涨涨的。那柔软的感觉。裹住了他的心。

“阿玛!”他回头问父亲,“真的全由我做主?”

“当然!”

“那么……”皓祯肯定地说,“我要放了它!”

“放了它?”王爷大惑不解,“这是你的猎物呀,怎么要放了它呢?”

“这是一只母狐,孤单单的,猎去没什么大用。阿玛以前教训过:‘留母增繁,保护兽源’,说是祖先留下来的规矩!所以,儿子不敢乱了规矩,决定放它回归山林!”

王爷愕然片刻,接着,骄傲和赞许,就充溢在他的胸怀里,他热烈地看了皓祯一眼,就大声说道:

“哈!哈!哈!哈!好极了!好极了!”手一挥,“阿克丹,就照皓祯的意思,放了吧!”

“是!”阿克丹应着,从猎网中拎出白狐。想想不甘心,抓着狐狸大大的尾巴,他拔出腰间匕首,割下一丛狐毛,对皓祯说:“祖先也有规矩,初猎不能空手!”然后,他把狐狸往草地上一放。

白狐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立即一跃而起,浑身一抖,像一阵旋风般地飞奔而去。

皓祯目送着那只白狐远去,唇边不自禁地露出微笑。白狐跑着跑着,居然站住了,慢慢回首,对皓祯凝视了片刻,再掉头奔去。奔了几步,它再度站住,再度回首凝望。皓祯、王爷、阿克丹,和众骑士都看傻了。狐狸是通人性的呢!大家几乎有种敬畏的感觉。那白狐一共回首三次,终于消失在广漠的荒原里了。

皓祯这次的初猎,就像传奇故事般在京里流传开来。“捉白狐,放白狐”的事,连宫中都盛传着,皇帝还特别召见了皓祯,赏赐了折扇一把。皓祯的英勇,皓祯的仁慈,皓祯的智慧……在十二岁时,就已出名了。

对这样一个儿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挑剔了。雪如早已认了命,将自己那份失落的母爱,牢牢地系在皓祯身上了。见皓祯如此“露脸”地初猎归来,她用那丛白狐狸毛,细心地制成一条穗子,缀在皓祯的随身玉珮上。

皓祯一直带着这个玉珮,从不离身。这玉珮是家传的宝物,上面有着父亲的“恩宠”,母亲的“爱心”,还有“白狐”留下的纪念品。

【第三章】

皓祯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白吟霜。

皓祯身边有一文一武两个亲信,武的是阿克丹,文的是小寇子。这小寇子才十八九岁,是从小就净了身的,换言之,是个小太监。七岁时就跟着皓祯,陪他读书,伴他游戏。小寇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唯一的缺点是爱耍贫嘴,有时,也会因皓祯的宠信而有恃无恐。但,对于皓祯,他和阿克丹一样,都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地爱戴着。

那天,皓祯带着小寇子,出了府,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要去“透透气”。是的,“透透气”!二十年来,在王府中学规矩,学武功,学诗书,学字画,学应对,学琴棋……就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学不完的东西,学来学去,几乎要把人学成了书呆子。于是,每当实在学得厌烦的时候,皓祯就会摘掉宝石顶戴,打扮成平常贵公子的模样,带着小寇子出去逛逛街。去天桥看看把式,去茶馆喝杯茶,偶尔,也去戏园子听听戏。皓祯把自己这种行动,统称为“透透气”。

那天,他“透气”透到了天桥的龙源楼。

龙源楼是家规模挺大的酒楼,平常,是富商巨贾请客宴会之处,出入的人还非常整齐,不像一般小酒楼那样混杂。所以,皓祯偶尔会来坐坐,喝点儿酒,吃点小菜,看看楼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群。这天,他才走进酒楼,就觉得眼前一亮,耳中听到一片丝竹之声,叮叮咚咚,十分悦耳。他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于是,他看到一个年若十七八岁的姑娘,盈盈然地端坐在大厅中,怀抱一把琵琶,正在调弦试音。在姑娘身边,是个拉胡琴的老者。那姑娘试完了音。抬起头来,扫视众人,对大家微微一欠身,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说:

“我是白吟霜,这是家父白胜龄,我们父女,为各位佳宾,侍候一段,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皓祯无法移动身子,他的眼光,情不自禁地就锁在这位白吟霜脸上了。乌黑的头发,挽了个公主髻,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着流苏,她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她有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细致清丽,如此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她穿着件白底绣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坐在那儿,端庄高贵,文静优雅。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好一个白吟霜!皓祯心里喝着彩。站在楼梯的栏杆旁,仔细打量,越看越加眩惑:怎么,这姑娘好生面熟,难道是前生见过?

吟霜似乎感觉到皓祯在目不转睛地看她,悄悄抬起睫毛,她对皓祯这儿迅速地看了一眼。皓祯的心猛地一跳,如此乌黑晶亮的眸子,闪烁着如此清幽的光芒,怎么,一定是前生见过!

一阵胡琴前奏过后,吟霜开始唱了起来:

月儿昏昏,水儿盈盈,

心儿不定,灯儿半明,

风儿不稳,梦儿不宁,

三更残鼓,一个愁人!

花儿憔悴,魂儿如醉,

酒到眼底,化为珠泪,

不见春至,却见春回,

非干病酒,瘦了腰围!

归人何处,年华虚度,

高楼望断,远山远树!

不见归人,只见归路,

秋水长天,落霞孤鹜!

关山万里,无由飞渡,

春去冬来,千山落木,

寄语多情,莫成辜负,

愿化杨花,随郎黏住!

吟霜的歌声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歌词,从喉中源源涌出,像溪流缓缓流过山石,潺潺地,轻柔地。也像细雨轻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是首优美的小诗。至于那歌词,有些儿幽怨,有些儿缠绵……像春蚕吐出的丝,一缕缕,一丝丝,会将人的心,紧紧缠住。

皓祯从没有这样的感觉,府中多是丫环女侍,还有舞蹈班子、戏班子,从没有一个姑娘,曾让皓祯动过心。而现在,仅仅是听了一首小曲子,怎么自己竟如此魂不守合?他来不及分析自己,只见吟霜在一片喝彩声中盈盈起立,手拿一个托盘,在席问讨赏。客人们并不踊跃,盘中陆陆续续,落进一些铜板。吟霜走到楼梯角,经过皓祯身边,皓祯想也没想,就放进去一锭五两的银子。吟霜蓦地一惊,慌忙抬头,和皓祯四目相接了。小寇子赶紧过来,对吟霜示意:

“还不赶快谢过我家少爷!”

被小寇子这样一嚷,皓祯忽然觉得,自己那锭银子给得鲁莽。仿佛对吟霜是一种亵渎,一种侮辱。生怕对方把自己看成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心中一急,额上竟冒出汗来,他急忙对吟霜一弯腰,有些手足失措地说:

“对不起,此曲只应天上有,我能听到,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表达这首曲子带给我的感动……希望你……希望你……”他竟舌头打结起来,“希望你不认为这是亵渎……”

吟霜定定看了皓祯两秒钟,眼里有了解,有感激,有沧桑,有无奈,有温柔。她低低说了句:

“我白吟霜自幼和父亲卖曲为生,碰到知音,唯有感激。谢谢公子!”

皓祯正要再说什么,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鲁莽地、嚣张地一路嚷过来:

“那个漂亮的,唱曲子的小姑娘在哪儿?”说着,那人已大踏步跨过来,一见到吟霜,就眉开眼笑,立即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来来来,给我到座里去唱他两句!”

皓祯眉头一皱,怒气往脑袋里直冲。心想真是冤家路窄!原来,这人也是个小王爷,荫封“贝子”,名叫多隆,和皓祯在许多王室的聚会里都见过面。同时,这多隆还是皓祥的酒肉朋友。皓祯和多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看彼此都不顺眼。现在,眼见多隆对吟霜动手动脚,他就按捺不住。吟霜已闪向一边,同时,白胜龄拦了过来:

“这位大爷,您要听曲子,我们就在这儿侍候!”

“什么话!”多隆掀眉瞪眼地。“到楼上去唱!来,来,来!”他又伸手去拉吟霜的衣袖。

“去啊!快去啊!”多隆的随从大声嚷着,“你可别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多隆贝子,是个小王爷呀!”

白胜龄再一拦。

“尊驾请自上楼,要听什么,尽管吩咐,咱们就在这儿唱!”

多隆伸手,对白胜龄一掌推去,就把那老人给摔出去了。吟霜大惊失色,扑过去喊着:“爹!爹!你怎样了?”皓祯忍无可忍,早忘了出门“透气”,必须掩饰行藏,否则给王爷知道了,必定遭殃。他冲上前去,一把就扣住了多隆的手腕,厉声说:

“贵为王公子弟,怎可欺压良民?你太过分了!”

多隆抬起头来,一看是皓祯,就跺着脚叫了起来:

“什么过分不过分,你在这儿做什么?原来你也看上了这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呀?没关系!叫上楼去,咱们两个,一人分她一坐……”

皓祯一拳就挥了上去,正中多隆的下巴,势道之猛,使多隆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带翻了好几张桌子,一时间,杯盘碗碟,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多隆的随从惊呼起来,涌上前来要帮忙,皓祯拳打脚踢,把阿克丹教的功夫,尽情挥洒,打了个落花流水。店小二、店掌柜全跑上来,又作揖,又哈腰,叫苦连天:

“别打!别打!大爷们行行好,别砸了我的店呀!”

多隆从地上爬了起来,哼哼唧唧的,嘴角肿了一大声。对皓祯远远地挥拳作势,嚷着说:

“你给我记牢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要你栽在我手里!”

一边嚷着,他竟然一边就逃之夭夭了。他的随从,也跟着跑了个无影无踪。

皓祯整整衣服,小寇子愁眉苦脸地站在面前。

“这下可好了!”小寇子嚷着,“你出来透气,透了个这么大的气,万一传到府里,你是公子爷,没关系,我可只有一个脑袋呀!”

“好了,别嚷了!”皓祯推开了小寇子。“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他对吟霜看过去。

吟霜扶着父亲,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

“谢谢公子!”

皓祯还想说什么,小寇子又拉又扯又跺脚。

“我的少爷,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皓祯从口袋中,又掏出一锭银子,给了掌柜。

“打坏许多东西,对不起。”

“啊呀!”掌柜喜出望外。“谢谢大爷!您可真是大人大量,好身手,好功夫,又好气量……”

“成了!”小寇子拍了拍掌柜的肩。“少说两句,待人家父女俩好一点,可别为难人家!再碰到这种事儿,要出面保护人家才是!”

机灵的小寇子,把皓祯要说的话都给说了。

“是!是!是!”掌柜一迭连声地应着。

小寇子抬首看皓祯:

“行了吧?这总可以回去了吧!”

皓祯再看了吟霜一眼。此时,吟霜已低眉敛目,把头垂得低低的,不肯抬起头来。他只看到她发际中分的发线,和那轻轻摇晃的耳坠子。

“后会有期!”

他再说了句,就出门而去了。

【第四章】

皓祯就这样爱上了龙源楼。

一连好些日子,他都在龙源楼度过了他的黄昏。不去坐在楼上的雅座里,却去坐在大厅的一角里。静静地喝着酒,听着吟霜婉转动人的歌声。他从不敢要吟霜到桌前来喝一杯,生怕任何邀请都成了冒犯。从小,严肃的家教,让他深深了解,歌台舞榭,皆非自己逗留之地。所以,他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不对吟霜说什么,更不曾做什么,只是听她唱歌,默默地保护着她。阿克丹和小寇子,总是随行在侧,阿克丹自从知道皓祯在龙源楼打架的事以后,就对皓祯亦步亦趋。对小寇子,阿克丹私下里是骂了千百回:

“你带着贝勒爷,去喝酒闹事,还因为唱曲的姑娘大打出手,又和那多隆贝子结仇……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也不伸手摸一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那多隆劣迹昭彰,有仇必报,万一哪天给他逮着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咱们贝勒爷吃了亏怎么办?”

“所以啊,所以,”小寇子笑嘻嘻地,“只好请出师父你老人家来啦!你可别让贝勒爷吃亏啊!你也知道,我只会耍嘴皮子,可不能动拳脚啊!”

“你会耍嘴皮子,你会说!”阿克丹眼睛一瞪,“就劝贝勒爷再也别去龙源楼!”

“这话——我不说,我不说!”小寇子忙不迭地后退。“要说,你去说!”

阿克丹是要去说,但,他直眉竖目地,才起一个头,皓祯就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把他的话给岔开了:

“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就是荣华富贵,有的人却要流浪江湖……咱们这些有福的人,要常常去照顾那些不幸的人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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