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贺俊之坐在早餐桌上,习惯性的对满桌子扫了一眼,又没有子健,这孩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常常从早到晚不见人影。或者,不能怪孩子,他看多了这类的家庭,父亲的事业越成功,和子女接近的时间越少。往往,这是父亲的过失,如果他不走进儿女的世界里,他就无法了解儿女,许多父母希望儿女走入他们的世界,那根本是苛求,年轻人有太多的梦,有太多的狂想,有太多的热情。(中年人应该也有,不是吗?只是,大部分的中年人,都被现实磨损得无光也无热了。要命,这句话是雨秋说的)。年轻人没有耐性来了解父母,他们太忙了。忙于去捕捉,去寻找,去开拓。他注视着珮柔,这孩子最近也很沉默。十九岁的女孩子,应该是天真活泼的啊!不过,珮柔一向就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
“珮柔!”他温和的喊。
“嗯?”珮柔抬起一对迷迷蒙蒙的眼睛来。
“功课很忙吗?”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讲。
“不太忙。”珮柔简短的回答。
“你那个朋友呢?那个叫——徐——徐什么的?好久没看到他了。”
“徐中豪?”珮柔说,睫毛闪了闪:“早就闹翻了,他是个公子哥儿,我受不了他。”
闹翻了,怪不得这孩子近来好苍白,好沉静。他深思的望着珮柔。还来不及说话,婉琳就开了口:“什么?珮柔,你和徐中豪闹翻了吗?你昏了头了!那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家庭环境又好,和我们家才是门当户对呢……”
“妈,”珮柔微微蹙起眉头,打断了母亲的话,“我和徐中豪从来没有认真过,我们只是同学,只是普通朋友,你不要这么起劲好不好?要不然以后我永远不敢带男同学到我们家里来玩,因为每一个你都要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弄得我难堪!”
“哎呀!”婉琳生气了:“听听!这是你对母亲说话呢!我盘问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好。交男朋友,总要交一个正正经经、家世拿得出去的人……”
“妈!”珮柔又打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要为我这样操心好不好?我还小呢!我还不急着出嫁呢!”
“哟!”婉琳叫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三天两天的换男朋友,你们这一代的孩子,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不急着出嫁,却急着交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你们以为你们是思想开明,根本就是胡闹!”
“妈妈!”珮柔的脸色发白了:“你对我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像徐中豪那种人,我们学校里车载斗量,要多少个都有!我如果真交男朋友,绝不是你想象中的人!”
“你要交怎么样的男朋友,你说!你说!”婉琳气呼呼的问。
“说不定是个逃犯!”珮柔低声而稳定的说了出来。
“哎哟!俊之,你听听,你听听!”婉琳涨红了脸,转向俊之:“听听你女儿说些什么?你再不管管她,她说不定会和什么杀人犯私奔了呢!”
“婉琳,”俊之皱着眉,静静的说,“你放心,珮柔绝不会和杀人犯私奔,你少说两句,少管一点。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世界。真和一个逃犯恋爱的话……”他微笑的瞅着珮柔:“倒是件很刺激的事呢!那逃犯说不定正巧是法网恢恢里的康理查!”
珮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张本来布满乌云的小脸上顿时充满了阳光。她用热烈的眸子回报她父亲的凝视。婉琳却气得发抖:“俊之!你护着她!从孩子们小时候起,你就护着他们,把他们惯得无法无天!子健从早到晚不在家,已经等于失踪了,你也不过问……”
“妈!”珮柔插嘴说:“哥哥就是因为你总是唠叨他,他才躲出去的。他并没有失踪,他每天早上都在云涛吃早饭,念书。他最近比较忙一点,因为他新交了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他不愿把女朋友带回家来,因为怕你去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现在,我已经把哥哥所有的资料都告诉了你们,他活得很好,很快乐,他自己说,他在最近才发现生命的意义。所以,妈,你最好不要去管他!”
婉琳睁大了眼睛,愕然的望着珮柔。忽然觉得伤感了起来。
“儿子女儿我都管不着了,我还能管什么呢?”
“管爸爸吧!”珮柔说:“根据心理学家的报导,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最容易有外遇!”
“珮柔!”俊之笑叱着:“你信口胡说吧,你妈可会认真的。”
婉琳狐疑的看看珮柔,又悄悄的看看俊之。
“你们父女两个,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呢?”她小心翼翼的问。
俊之跳了起来,不明所以的红了脸。
“我不和你们胡扯了,云涛那儿,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我走了!”
“我也要上学去了。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珮柔说,也跳了起来。
“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俊之说。
“不用,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珮柔说,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
父女两个走出家门,上了车,俊之发动了马达,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俊之望望珮柔,忍不住相视一笑。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似乎都在想着什么心事。半晌,俊之看了珮柔一眼:“珮柔,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是的。”珮柔说:“真有一个康理查。”
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
“你说什么?”他问。
“哦,我在开玩笑呢!”珮柔慌忙说。很不安,很苦恼。“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是不是?为什么吓成这样子?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你怎么办?接受?还是反对?”她紧盯了父亲一眼,指指街角:“好了,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
俊之把车开到转角,停下来,他转头望着珮柔。
“不要开玩笑,珮柔,”他深思的说,“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
珮柔下了车,回过头来,她凝视着父亲,终于,她笑了笑。“算了,爸爸,别胡思乱想吧!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是不是?好了!爸爸!你快去办你的事吧!”
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这孩子准有心事!但是,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他摇摇头,发动了车子,珮柔却又高声的抛下了一句:“爸爸!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她是个危险人物!”
俊之刚发动了车子,听了这句话,他立即煞住。可是,珮柔已经转身而去。俊之摇摇头,现在的孩子,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他沉吟的开着车,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那个女画家!他眼前模糊了起来,玻璃窗外,不再是街道和街车,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深沉的、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
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走进云涛的时候,他依然心神不属。张经理迎了过来:平日,云涛的许多业务,都是张经理在管。他望着张经理,后者笑得很高兴,一定是生意很好!
“贺先生,”张经理笑着说,“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今天一早,就卖出了两张!最近,只有她的画有销路!”
“是吗?”他的精神一振,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
“只剩三幅。”
“好的,我来办这件事。”
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珮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那份曾有过的、一刹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他有理由,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
铃响了很久,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哪一位?”
“雨秋,”他急促的说,“我请你吃午饭!”
对方沉默着。他忽然紧张起来,不不,请不要拒绝,请不要拒绝!他咬住嘴唇,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浪潮,在这一瞬间,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不要拒绝!不要拒绝!他握紧了听筒,手心中沁出了汗珠。
“听着,雨秋,”他迫切的说,“你又卖掉了两张画。”
“我猜到了。”雨秋安静的声音。“每卖掉一次画,你就请我吃一顿饭,是不是?”
哦!他心里一阵紧缩。是的,这是件滑稽的事情,这是个滑稽的藉口,而且是很不高明的!他沉默了,抓着那听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今天,今天是怎么了?
“这样吧,”雨秋开了口,“我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她顿了顿。“你从没有来过我家,愿不愿意来坐坐?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我们泡两杯好茶,随便谈谈,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说坦白话,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
噢!雨秋,雨秋,雨秋!你是天使,你是精灵,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你对人性看得太透彻,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他深抽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
雨秋穿着一件印尼布的长袍,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怪异的图案,那长袍又宽又大,还有大大的袖子。她举手投足间,那长袍飘飘荡荡,加上她那长发飘垂,悠然自得的神态,她看来又雅致,又飘逸,又随便……而且,浑身上下,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浪漫的气息。
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打开看了看:“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她笑着说。“坐吧,我家很小,不过很温暖。”
他坐了下去,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绿色调子,忧郁的,含愁的,若有所思的。上面题着: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凝视着那幅画,看呆了。
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怎么了?”她问:“你今天有心事?”
他掉转头来望着她,又望了望屋子。
“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他问。
“并不,”她说,“我常常不在家,满街乱跑,背着画架出去写生,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凝视他:“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我可以坦白回答你,是的,我常常寂寞,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而是因为……”她沉吟了。
“举世滔滔,竟无知音者!”他不自禁的,喃喃的念出两句话,不是为她,而是自己内心深处,常念的两句话。是属于“自己”的感触。
她震动了一下,盯着他。
“那么,你也有这种感觉了?”她说:“我想,这是与生俱来的。上帝造人,造得并不公平,有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们,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
他深深的凝视着她。
“当你寂寞时,你怎么办?”他问。
“画画。”她说:“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许多时候,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起来。“发神经!”她说:“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么严肃的题目?让我告诉你吧’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寂寞、悲哀、痛苦、空虚……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惟一的办法,是和它作战!如果你胜不了它,你就会被它吃掉!那么,”她摊摊手,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你去悲观吧,消极吧!自杀吧!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就是你的画。”他说。
“什么?”她没听懂。
“你这种思想,就是你的画。”他点点头说:“第一次看你的画,我就被震动过,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被震动。看多了你的画,再接触你的人,我懂了。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在绝望里找生机。你的每幅画,都是对生命的挑战。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但是,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所以,灰暗的海浪吞噬着一切,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你的画,与其说是在画画,不如说是在画思想。”
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她的面颊红润,眼睛里闪着光彩,那对眼睛,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他瞪视着她,在一种近乎惊悸的情绪中,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情。
“你说得太多了。”她低语:“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不懂得画。”
“我是不懂得画。”他迎视着这目光:“我懂得的是你。”
“完全的吗?”她问。
“不完全的,但是,已经够多。”
“逃避还来得及,”她的声音像耳语,却依然清晰稳定,“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他一震,珮柔说过的话。
“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么。”他坚定的说。
她死死的盯着他。“你是第一种人,我说过的那种,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婚姻。你应该是湖水,平静无波的湖水。”
“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他哑声说,“你为什么要交给我一张《浪花》呢?”
她摇头。“明天我可以再交给你一张《湖水》。”她说。
他也摇头。“老实说,我从来不是湖水,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巨浪是隐在海底深处的,你来了,风也来了,浪也来了。你再也收不回那张《浪花》,你也变不出《湖水》,你生命里没有湖水,我生命里也没有。”
她盯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然后,她跳了起来。
“我们出去吃饭吧!”她仓促的说:“我饿了。”
“我们不出去吃饭,”他说,“你并不饿,如果你饿,可以吃点心。”
“你……”她挣扎着说:“饶了我吧!”
他望着她,然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得她发痛。“你求饶吗?”他问:“你的个性里有求饶两个字吗?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你不要求饶,你只需要命令,命令我走,我会乖乖的走,决不困扰你,但是,你不用求饶,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你怎会对我求饶?所以,你命令我好了!你命令吧!立刻!”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惶,有犹豫,有挣扎,有苦恼,有怀疑,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柔情。这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眼光,在述说着几百种思想。然后,她的睫毛垂了下来,迅速的盖住了那一对太会说话的眼珠。张开嘴来,她嗓嚅着:“好……好吧!我……我……”
他忽然惊惧起来,这种冒险是不必须的,如果她真命令他走呢!不不,他已经等了四十几年,等一个能与他思想交流、灵魂相通的人物!他已经找寻了四十几年,追求了四十几年,以前种种,都已幻化为灰烬,只是这一刹那,他要保存,他要抓住,哪怕他会抓住一把火焰,他也宁愿被烧灼!于是,他很快的说:“请你忠于你自己,你说过,你是那种忠于自己,追求灵魂深处的真与美的人!”
“我说过吗?”她低声问,不肯抬起眼睛来。
“你说过!”
“可是,灵魂深处的真与美到底是什么?”
“是真实。”
“你敢要这份真实?”
“我敢。”
她抬起睫毛来了,那对眼睛重新面对着他,那眼珠乌黑而清亮,眼神坚定而沉着。他望着她,试着从她眼里去读出她的思想,可是,他读不出来,这眼光太深沉,太深沉,太深沉……像不见底的潭水,你探测不出潭水的底层有些什么。
他再度感到那股惊惧的情绪,不不,不要再做一个飘荡的氢气球,不要再在虚空中作无边无际的飘浮,他心中在呐喊,嘴里却吐不出丝毫的声音,他凝视她,不自觉的带着种恻然的、哀求的神情。于是,逐渐的,他发现那对清亮的眼睛里浮上了一层水气,那水气越聚越浓,终于悄然坠落。他心中一阵强烈的抽搐,心脏就痉挛般的绞扭起来,疼痛,酸楚,不不,是喜悦与狂欢!他拉着她的手,把她轻轻的拉过来,好轻好轻,她衣袂飘飘,翩然若梦,像一只蛱蝶,轻扑着翅膀,缓慢的飞翔……她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拥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感到她瘦小的身子的轻颤,他吻着她的鬓角,她的耳垂,嗅着她发际的幽香。他不敢说话,怕惊走了梦,不敢松手,怕放走了梦。好半晌,他抬起眼睛,墙上有个绿色的女郎,半含忧郁半含愁,默默的瞅着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他心痛的闭上眼睛,用嘴唇滑过她光滑的面颊,落在她柔软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