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烟熏味儿从嘴里喷涌而出。她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单手叉腰,喃喃道:“因为你不讲,恐怕女儿性命也难保。”
孟伯当下面色如纸,握紧拳头良久,才松开,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诉你老板怎么了!”
唐晖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晓使了什么法术让那难缠的老头儿讲了实话,只是杜春晓回来时还不住拍着心口,嘴里只叫嚷着一句话:“吓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将一碗雪菜肉丝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唤,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晓得是几个店伙计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头儿有个女儿?”
杜春晓把屁股底下压得热烘烘的牌抽出来,丢在茶几板上,塞满面条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劳嘛。”
“你纵问死了她,她也不会讲实话。”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神情里充满怜爱,像看一只顽皮的宠物。
杜春晓当然不会讲,她一进店便看到堂内收拾得过分干净,门面却是疏于打理的模样,显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意思,里头钟表均是过时的款式。孟伯手脚也明显不利索,却还在假装修整钟表,要维持这样门可罗雀却无人起疑的状态,必定是心里有鬼。何况她来回走过好几次柜台,每道缝隙里都用手拈过,一尘不染,绝非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能干的漂亮活儿。再者讲,有客人上门要找老板,伙计百般阻挠等于挡财,还刻意拉高商品价格赶自己生意,行为明显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条擦汗的湖蓝色丝帕子有些女气,而柜台上那只空碗涂了“同丰面馆”的字样,说明吃馆子的男人大抵无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头儿那么老,只能搏一记,赌他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于是脱口而出,竟也歪打正着。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个年纪轻轻的风骚相好也未可知,不过专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将情欲转移到那上头去发泄了,多数也未必好那一口。她这么往细了一思量,背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
而这些秘密,杜春晓是打死都不肯告诉别人的,否则手里的塔罗牌便没饭吃了。
-3-
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吗?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飘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画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只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随即“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哎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橙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是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高文老板的忧虑就挂在脸上,所以杜春晓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搂出来了。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五个月前,有两个俄罗斯人到我店里来,说要卖一批珠宝,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儿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没有收,但还是借了他们一笔钱。过了三个月,我要求他们归还借款,他们答应我要还的,却迟迟没有兑现。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便找了一个朋友帮忙,你知道,是那种跟黑道有些关系的朋友,希望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后来……”
高文握紧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处并不隐蔽,就在钟表店对面的一幢二层楼房里,外墙砌了灰秃秃的水泥,显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华,都是价格适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结实的混纺料,一看便是典型的守财奴式的装潢。在这样的地方喝茶,老能闻见一股子抹布没洗干净的油味儿。
“后来他们果然把钱还回来了,毫无疑问是我那朋友帮的忙。”他艰难地咽了一口茶,一对灰眼珠暗淡无光,“但是……在拿回钱的当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有两个人在弄堂里堵住我,还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抢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瘪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虽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身材却都异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债的俄罗斯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帮忙把他们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议我先躲两天,把生意交给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关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给我送饭,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还是开着店,直到今天。”唐晖忍不住插嘴,高文缩了缩肩膀,不再说话。
杜春晓笑道:“那是因为不能关。”
“为什么?”唐晖与夏冰同时问道,唯有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露出一样的表情。
“因为孟伯背着他的老板在做别的营生。”她拿出一支烟,点上,极自然地架起大腿,摆了个看起来极风骚的姿势。
“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百乐门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晓忙将架起的大腿放下。
“进店之前我在对门面馆坐了半个钟头,因是吃饭时间,见店伙计端了七八碗面过去了,这么一家小店,哪里来如此多的店员?于是过去瞧了一下,柜台上的空碗竟只有一个,算上后来要跑出来动粗的那两个家伙,也不过三个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里了?”
“送去哪里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板跟咱们说说这个理儿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后头那家赌花会的!”
高文讲的赌档,设在苏美钟表店后面一个隐秘的偏宅里头,属洪帮地盘,因当初洪帮的小头目过来找高文商量,欲让赌客从他的店门出入,以避人耳目,作为条件,每月的保护费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绝,宁交保护费,亦不愿与赌档有掺和,洪帮当下也不为难,竟收了钱去了。如今看来,他们必是从孟伯那里开通了新门路,趁他如今躲难的时候,帮着赌档望风。
“如此说来,你的伙计这么算计你,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较重,便追问道。
高文面色铁青地摇摇头。
“这可奇了,你纵不晓得这个事,那先前帮你要债的那个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谁?”杜春晓倒是一针见血。
“对不起,无可奉告。”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我可是会……”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罗牌出来撑场面,却被唐晖打断。
“好了!我们谈正事!高文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向您取一只藤条箱的。”
“谁要你们来的?”高文即刻脸色煞白,比先前还紧张一些。
“施常云。”
高文沉默半晌后,站起身,打开酒柜,从里边拿出一瓶伏特加,对瓶便喝了一大口,面皮瞬间呈现不自然的粉红,呛鼻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透出。
“好,我现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来。
走进地下室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但夏冰在后头盯住高文的背影却似有一个世纪之久,因他觉得这个洋人有些古怪,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只要杜春晓主动向一个人要求算牌的时候,那是看准了对方心里有鬼。
地下室因刚刚出来时忘记关灯,尚有一片油腻腻的光摊在地砖上。高文的皮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鞋底被挖空了一块之后踩出的音效。夏冰隐约觉出动静有些异样,只得死死盯住他。
“你们要的是这个吧?”高文从角落里踢出一个扁平的东西来,用右脚直接往外头扫,仿佛不敢用手碰。
夏冰走过去意欲提起,却被高文压住手,低声道:“我劝你不要拿,真的。”
“替朋友办事罢了。”夏冰推开高文的手,弯下腰来,刚将藤箱提起,已知道不对,想要回过身来,早来不及了。右耳猛地灌入一股劲风,后脑壳随即发热发麻,思维瞬间被抽得精光,最后的知觉来自于左面颊擦地引起的撞击,他的颧骨和眼镜与地砖重重相撞,遂陷入黑暗之中……
事后,杜春晓只说了一句话:“得跟百乐门多要些经费。”
-4-
高文逃脱的地方正是那扇老虎窗,窗口搭了个长梯便爬出去了,藤箱自然也不翼而飞。
“他真的是用脚把箱子扫出来的?”杜春晓反复问他这个问题。
夏冰用冷毛巾捂着脑后的肿块,没好气地点点头:“都说了七八遍了,难不成我会看错?”
杜春晓忙上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也不是讲你会看错,只是这箱子他既然这么宝贝,死活不肯交给我们,又为什么连用手碰都不愿意?要晓得,人通常只对自己厌恶或者觉得脏的东西,才会用脚来挪移。可是,这东西他又不想给我们看,所以要把你打晕,将东西拿走。可见,箱子里必定是一件他很怕、很厌恶,却又不能让我们知道的物件。对了,唐晖,你之前讲,施常云跟你要那藤箱干什么来着?”
“说只要告诉他箱子有多重,里边发出什么声音就可以了,他不要看到这个箱子。”唐晖清了清嗓子,满面愁容地盯着早上刚买到的《申报》。里面登的竟是上官珏儿已做了某大老板的情妇,二人时常在各大夜总会出双入对,极其亲密的消息。这篇报道是他的一个同事写的,用词并不刻薄,甚至有些冷淡,仿佛对娱乐圈的风月已司空见惯,却是字字都在戳他的心尖儿。
杜春晓一把抽过他手里的报纸,抽出一张擦了擦刚吃过烧饼的油嘴,用的正是那张,擦完后还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不晓得为什么,唐晖没有动气,竟还觉得有些痛快。
“如此说来,这东西是人见人厌,却又充满诱惑力——”
她半张着嘴,表情突然定格在空气里,姿势都是硬的,仿佛被点了穴,只能僵着。夏冰也不管她,只顾缩在藤椅上喝豆浆。唐晖也陷入自己的伤心事里,完全顾不得她的异常。
“哈!”杜春晓突然一拍大腿,用尖笑把两个男人的游离状态彻底割碎。
“箱子里一定是碎尸!”
夏冰嘴里的咸豆浆“噗”的一声喷在了胸口。
这一惊人的推断,杜春晓不但告知了夏冰与唐晖,还特意到监管房知会了施常云。
施常云听后,那尖刀一般的面孔又缩成一团,喃喃道:“莫名其妙——”
“这个‘莫名其妙’可是因箱子里的东西与你想的不一样?”唐晖虽满腹心事,却还是问得很急。
“完全不一样——”施常云剥开巧克力吃了一颗,“我也在琢磨这个事儿。”
“怎么个一样法?又怎么个不一样法?”
“既然高文能用脚把箱子扫出来,说明箱子不太重,一具尸体绝对藏不起来,也可能只是部分。如果是部分的话,那么另一部分呢?”施常云说毕,将巧克力吞下。
杜春晓瞬间有些喜欢这个人,于是笑回:“说得极对。不过今朝我们过来,可不是关心那只吓人的箱子,也许里头只是装了些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也不一定——”
“哈哈!”施常云大笑,“什么讨人厌的文件账本会装在藤箱子里?”
“因为你把箱子寄放到他那儿的时候没想过他会偷偷打开。”杜春晓此刻烟瘾发作,却又不想给施常云留下坏印象。她在英国念书的时候便晓得,那些爵士时代女郎手夹一根香烟展示奢颓的小把戏其实并没有讨男人欢心,反而令他们心生畏惧。
“怎么会?人的好奇心是无止境的,即便像高文那么胆小怕事之辈。”施常云把巧克力包装盒推到一边,叹道,“所以那东西一到他手里,我还以为会很安全,谁知道……”
唐晖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两个人互打哑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