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最大的晋国被肢解,魏赵韩三家正式立国,天下进入了战国时代。
“战国”这个名称,在战国初期很快就有了。但是,在典籍中的出现,要稍晚到战国中期的言论。最早的记载是《战国策·燕策一》苏代的说法:“凡天下之战国七,而燕处弱焉。”稍后的战国兵书《尉缭子·兵教》上下篇也各有说法:一云,“今战国相攻,大伐有德”;一云,“战国则以立威抗敌相图,而不能废兵也。”其余使用“战国”这一说法的,在《战国策》中还有多处。显然,战国中期的纵横家,所以将“战国”作为一个不加解释的概念使用,正在于这个称谓产生得很早,而且为天下公认。
当然,在当时,“战国”并不是一个时代名称,而是对不间断地处于战争状态的七个大国的名目论定。后世司马迁在《史记·平准书》中,也运用了这一名称:“自是之后,天下争于战国。”此后,西汉的刘向又编辑了《战国策》。也就是说,从西汉开始,战国才作为一个时代概念被确立。
我们今天说战国,当然首先是说一个时代,其次才是当时七个特定的国家。
1.三晋集团强势崛起
战国社会土壤的第一变化,是新兴大国的蓬勃崛起。
当齐国田氏的势力压倒性地超过姜氏公室时,新的齐国已经成型了。这时,晋国的六大新兴势力也正在蓬勃生长,这就是知氏、范氏、中行氏、魏氏、赵氏、韩氏,此所谓“六卿执政”。与齐国新兴势力很早便一家独大的特点相比,晋国新兴势力的成长、壮大以及最终定型,要复杂曲折得多。正是基于这一成长史的不同,后来的新兴齐国与新兴三晋,也呈现出不同的国家性格。新兴的魏、赵、韩三国,更富于竞争性与进攻性。新兴的齐国,则经常性地出现某种接近于主动退缩的惰性,越到后期,这种惰性越明显。所谓齐人“宽缓阔达”,正是这一国家性格的人群风貌。
要深刻理解战国特质,对魏赵韩三国生成史的解析,是关键之一。
从性质上说,春秋末期形成的晋国六卿,都是新兴的政治势力。他们都在各自的封地实行了私田经济,都在各自执政的时段在全晋国范围内推行了程度与形式不同的新政变革。在对旧根基的对抗中,他们的早期联合也是非常自觉的。公元前513年,赵氏、中行氏、范氏三家联合铸刑鼎,便是彰显其新兴势力共同点的最具代表性的重大事件。当时,赵氏领袖赵简子,联合了中行氏领袖中行寅,共同以晋国公室的名义,向全晋国征发了“一鼓铁”,铸造了一口特大的铁鼎,将范氏领袖范宣子所作的刑书,铸刻在大铁鼎之上,矗立在晋国都城的广场。
所谓一鼓铁,就是“一鼓”容量的铁料。鼓,是当时的一种量器,与一斛容量相同。一斛,在当时是十斗。如此比照,则作为量器的一鼓之内,可以装十斗谷物。铁的比重大于谷物,与十斗谷物体积相同的“一鼓铁”,重量大约在当时的两千斤上下了,应该铸造出很大的鼎了。晋国铸刑鼎,是继郑国子产铸刑书、邓析作竹刑之后规模最大的法律公开,是春秋末期政治变革的最高潮。
虽然如此,晋国新兴势力之间也有着激烈的竞争。
作为新兴集团,他们都主张变革,都推行新政。从本质上说,他们之间的差别,最基本的方面在于新政内容彻底性、坚定性的不同。这一差别,决定了新兴集团之间文明进步程度的差异,也构成了他们之间兴亡竞争的实质性原因。而其余的差异,都是非本质性的,都是缺乏稳定性的。由这一本质差异所衍生的竞争形式,是新兴集团之间围绕变革主导权的竞争。也就是说,由哪一方新兴势力来掌握变革的主导权,并最终主导社会利益的总体分割,是不能容让的社会主导权力。
守旧势力之间的竞争,也是如此。同样都是维护旧制,同样都是主张复古。但是,由于具体内容及实现程度的差异,也必然引发主导权的竞争。在由哪一旧派势力主导复古进程的权力问题上,也是不能容让的,也是生死相争的。
由此,每每在文明大转折的历史时期,社会竞争便会表现出特别复杂深刻、多面交织的广阔性与特殊性。虽然,守旧势力与新兴势力之间生死存亡的竞争是时代的主流,但是,新兴势力之间,守旧势力之间,也都在同时进行着剧烈的主导权与实际利益的竞争。与此同时,社会其余阶层也会以各种各样的常态与异态卷入其中,从而形成波澜壮阔的种种因素的相互交织。所谓历史主流的把握,所谓文明本质的体现,所谓意识自觉的形成,都会在这种分外复杂、分外深邃的局势中,考验着每一个社会政治集团的认知水准。这是人类历史的永恒现象,是生存竞争法则彻底化的必然表现。
唯其如此,同一阵线中不同集团的竞争,是文明发展史上最大的常数之一。
公元前458年,知氏与魏、赵、韩三家联合,吞灭了范氏与中行氏。
晋国的新兴势力,由此减少为四家。公元前453年,也就是五年后,知氏与魏、韩两家联合,对赵氏发动了攻灭战。历史的转折是,在三家攻赵期间,早期纵横家张孟谈秘密游说魏、韩两家,使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魏、韩两家突然转身与赵氏结盟,魏赵韩三家合力,攻灭了势力最大的知氏集团,三分其土地人口。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知氏被攻灭后,其后裔与残存的人口都逃到了相邻的秦国。这是后来的魏国首先对秦国发动大国攻势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
经此决定性事变,魏、赵、韩三家正式立定根基,无论是实力还是政权形式,都具备了立国基础。这一事变的直接结果是,晋国在事实上已经被肢解,天下最大的诸侯晋国,已经被三个巨大的新兴集团取代了。此后,晋国公室虽然还以国君的名义残存了一段时间,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由于三晋集团的强势崛起,也由于这三家地处中原,更迫近周室王畿。公元前403年,周王室被迫承认了魏、赵、韩三家为正式诸侯。此时,崛起更早的齐国田氏,还争取不到这个政治加冠礼,还是以私家势力集团的形式存在着。16年之后,魏武侯与田氏领袖田和会盟于浊泽(今河南禹县地带),田氏请求魏国代为申请诸侯国资格。魏武侯履行诺言,此后立即向周王室提出了齐国田氏的要求。于是,在次年,也就是公元前386年,齐国也被承认为正式诸侯国,完成了政治加冠礼。
魏、赵、韩、齐四家完成政治加冠礼,宣告了战国时代的正式开始。
2.政策并进:战国初期的大国新战争
战国时代一开始,天下竞争格局立即发生了重大变化。
最主要的方面,是大国吞并小诸侯的战争不再成为主流,转入了以大国对大国为主,以大国吞灭中等诸侯国为辅的大型的持久的战争。所以发生这样的大变化,起因点是中原腹地的“三晋”国家集团,率先发动了大国之间的连续战争。
所谓三晋,就是魏、赵、韩三大新兴诸侯国。因为同出晋国,当时天下称之为“三晋”。在崛起初期,这三个新兴国家之间尚保持着相对牢固的政治同盟,其在实际活动中体现出的行动原则是:互不开战,各自对外,对主要大国的攻势则联合行动。从当代理念看,战国初期的魏、赵、韩三国,是一个典型的区域性国家集团。正是他们首先发动的对大国的攻势,引发了连绵不断的大型战争,使天下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公元前453年三家分晋,至公元前403年魏赵韩成为正式诸侯国,这五十年之内的战争,掀开了战国时代的序幕,为后来的大国战争开拓了新模式。让我们简单罗列一下这五十年之内的主要战争吧——公元前447年,楚国攻灭中等诸侯蔡国。
公元前445年,楚国攻灭中等诸侯杞国,扩张到北方的泗水流域。
公元前444年,秦国第一次攻灭义渠,俘其国君。
公元前439年,魏军进入秦国河西,修筑少梁城。魏氏势力第一次对秦行动。
公元前431年,楚国攻灭中等诸侯莒国。
公元前430年,义渠再度复国,攻入秦国腹地。
公元前423年,韩氏攻打郑国,杀其国君郑幽公。三晋第一次对外大战。
公元前422年,秦国攻魏,深入魏氏腹地阳狐。
公元前419年至418年,魏氏再次进入河西,再筑少梁城,与秦国发生激战。
公元前417年,魏氏再筑少梁城,在秦国河西占据第一块根基。
公元前413年,魏军攻秦东部,大败秦军于华山地带。
公元前413年,田氏齐国大举攻魏,大败魏军;
同年,楚国大举进攻魏氏南部,魏军再度战败。
公元前412年,魏军攻秦河西,夺取繁庞城(今陕西韩城以南地带)。
同年,田齐大军进攻鲁国,夺取两城。
公元前409年,魏军再度进攻秦国河西,修筑两城,秦军战败。
公元前408年,韩军攻郑国,夺取雍丘地带。
同年,魏军大举攻秦,夺取全部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
公元前407年,田齐进攻卫国,夺取贯丘地带(今山东曹县地带)。
同年,郑国攻韩,韩军战败。
公元前406年,魏军以乐羊为将,攻灭中等诸侯中山国。
公元前405年,魏、赵、韩三军大举攻齐,大败齐军,斩首三万,俘获战车两千辆。
公元前404年,魏、赵、韩三军再度攻打齐国,深入齐国长城之内,夺取财货无数。
公元前400年,魏、赵、韩三军联合攻楚,深入楚国腹地,夺取财货无数。
在这五十年之中,前边的五次战争,楚国攻灭三个中等诸侯国是主流。但是,此后的二十余场战争,都是以三晋国家集团发动的大国战争为主流的。
三晋集团的战争,主要以魏国发动的连续战争为轴心。当时魏国的对外战争,主要是三个方向:其一,对秦国河西与东部腹地的攻势战争;其二,攻灭中等诸侯国的战争;其三,联合赵韩两国对主要大国发动的攻势战争。从这三个方面看,魏国无疑是战国初期的第一个超强大国,其军事行动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其战争方式具有崭新的特点。
这三个以推行新政为根基的新兴大国,对天下诸侯群发动的攻势战争,其出发点已经明显超越了单纯的土地扩张。他们在能够稳定占据的新国土上推行新的私田经济,吸引民众移居新兴国家,实行法律公开,鼓励自由商业活动。凡此等等,在当时都是大大有利于社会进步的。这种全新的携带着新政策推行的战争,是前所未有的战争方式,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几乎是战无不胜的效果。
史料记载:吴起在魏国为军事统帅期间,对天下诸侯大小74战,只有两战打平,其余72场战争都获得了胜利。究其原因,这不仅仅是吴起的军事天才,更重要的原因,是战国初期魏国新政对天下人心构成的巨大吸引力。说到底,是新文明的魅力,使这种新的战争形式具有了难以抵抗的力量。
魏国的巨大变化,是在魏文侯时期开始,也是在魏文侯时期完成的。
3.变法直接动因:魏氏大国战争的失败
公元前445年,魏氏领袖魏桓子病逝,魏斯继承权力。这个魏斯,就是魏文侯。魏文侯究竟是魏桓子的儿子,还是孙子,我们无须做细致的考订。“文侯”,究竟是魏斯的另一个名号,还是后来的谥号,我们也无须计较。魏文侯于公元前445年即位,公元前396年病逝,领袖魏国五十年,是战国之世在位最长的君主之一。我们的关注点,是魏氏集团如何在魏文侯之世实现了强大的崛起,并成为战国第一超强大国的。依据史实,魏文侯执政的五十年,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魏文侯前期的扩张战争。
魏文侯即位的第六年,就开始了对外战争。与当时战争的普遍方式不同,魏文侯没有从攻灭小诸侯开始,也没有像楚国那样将重点放在攻灭中等诸侯国上,而是直接对准大国发动攻势。这个大国,还不是寻常大国,而是以战功立国且具有浓厚尚武精神的秦国。在当时,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战争计划,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新的思维方式。从实际方面说,魏氏领地与秦国全面接壤,若能战而胜之,其实际所得将是非常巨大的。若能吞灭秦国,则当时的魏氏便可一举成为对天下具有压倒性优势的超级强国。这时,虽然距离“远交近攻”战略原则的提出还有将近二百年。但是,历史提供的战争智慧,已经使魏氏集团在事实上奉行这一原则了。
最先的对秦行动,魏文侯集团是谨慎的。
依据《史记》,魏军最早的对秦行动,是魏文侯六年在秦国河西少梁地带的筑城行动。当时的秦国忙于对义渠国的攻防战争,并没有对魏军的行动作出及时反应。于是,魏文侯十三年,魏军以魏文侯儿子魏击为统帅,正式攻秦河西地区,包围了庞、繁两城,将两城民众全数迁徙到了魏地。魏文侯十六年,魏军再次攻秦河西,还新修筑了一座元里城。魏文侯十七年,魏击第三次攻秦河西,修筑了雒阴、合阳两城。
但是,这三次攻秦,战争规模都不大。
在魏文侯二十四年,秦国秦灵公在位,对魏国发动了巨大的攻势战争,一直打到魏国腹地的阳狐地带,秦军获得了相当大的胜利。自此,两国的连绵大战正式开始。三年后,魏军连续两年大举反攻,在少梁与秦军激战,双方未见明显的大胜或大败。实际上,这时魏国的对秦扩张,已经遇到了秦国的巨大抵抗。
此后,魏军又在另外两个方向连续遭遇两次大败:一次败给楚国,一次败给齐国。虽然,这一阶段的魏军也有重大的胜利,而且被周王室承认为正式诸侯国,完成了政治加冠仪式。但是,军事上的接连失败,大国战争的受阻,实际上意味着魏国实力的不足。这是任何虚荣的光环所不能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