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之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了一片红光勉强可以叫人看到四周的石壁。李晋手里举着一枚红钱,照亮了自己的脚下,抚摸着趴在地上发出呜呜声的哮天。
“和尚,你过来看看。”李晋头也不回,朝着后面手忙脚乱的人群招呼着,意思是让青玄抽身来一下。
洞穴中的另一边,吴承恩的脸色越来越差,嘴唇已经没了血色;纵使青玄用尽了法力,但是吴承恩脖子上的伤口却每每在愈合片刻之后,又突兀地自发撕裂开。这伤口细看之下,下刀十分齐整,深浅也格外用心,准确地切开了吴承恩的喉咙,叫他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赤发怪人阻止了青玄,摇了摇头,青玄明白,他的意思是,白骨夫人的兵器有毒。
小杏花在一旁急得跟什么似的,手里捧着那枚金色的果子,一边哭,一边紧紧握住吴承恩的手,尽自己之力将命元注入到吴承恩的体内,维持着他的体温。但吴承恩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里的气息有出无进,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只剩下了一个不成形的读音:
书。
青玄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黔驴技穷:青玄可以让伤口快速愈合倒是不假,只是这道刀伤却无法根除。自己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让吴承恩一遍一遍重新体验喉咙被割开的痛苦罢了。
李棠,这个时候也真心着急了起来。她本以来这吴承恩只不过是受了些伤,摔下来跌坏了脑壳,没想到现在真就是命悬一线。只见她面色有些焦急,不断地围着吴承恩踱着步子,手中捧着的则是那腰坠灵感,时不时抬头朝着上面望去。
“李棠小姐,你的灵感大王有什么办法吗?”青玄脸色苍白,转身向李棠求救。
李棠捧着灵感,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的方向,只有层层石山带来的漆黑,却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希望的光亮。
李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甚至有些粗暴地摇晃了几下手中的灵感。李晋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耸耸肩,叹口气道:“小姐不要试了……若不是你本人遇险的话,那灵感是不会有反应的。而且,为了这么一个半道认识的书生,就把执金吾召集过来,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况且,小姐也会被抓回家里面的。这么做可不值得啊小姐,事情要分轻重缓急,眼下有的别的事情更要紧。我说,青玄你倒是过来啊,我喊你半天了……”
“闭嘴!”李棠生气地喝道,其实她知道李晋说的是对的,灵感只会在她遇险的时候灵验。李棠想到这里,放下腰坠,从自己的腰间拔出了锦绣蝉翼刀后走到了石壁边上。
李棠的目的很明显:只要能劈开这座石山,那么吴承恩还是有机会获救的。这把兵器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叫自己失望过。想到这里,李棠暗暗吸气,然后抬手便是一挥——
一只手突如其来地握住了李棠的手腕,硬是将这一刀拦了下来。李棠不免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发现拦住自己的人竟然是李晋。
“小姐先别急着出手,一会儿要是真没办法,再动手也不迟。”李晋语气上虽然是请求,但是握住李棠的手却着实用了些力气,显得那么不容置疑:“这石壁还不到打破的时候……是吧,青玄。”
李棠抬头望去,见到青玄已经走到了刚才李晋的位置上,手中也举着一枚红钱照亮,耐心地端详着漆黑的石壁。李棠不禁有些奇怪,甩开了李晋的手后,跑到石壁边上摸了摸。
上面似乎刻着花纹。不,从这些痕迹的排布来看,更像是文字。
“像是梵文。”在一旁的青玄差不多围着石壁转了一周,开口说道:“箭矢上面缠绕着的布条,大概写的就是这些东西。”
李晋稍微轻松了一些:既然这和尚知晓这些图案是梵文,那么起码应该对这种文字略知一二。说不定,这里面会有什么线索也尤未可知。但是,青玄的表情却没有轻松下来。看来,青玄真的只能算是见过而已,并不认识。
眼看得最后的救命稻草就要断掉,青玄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赤发怪人站起身,走到了青玄身边,哇啦哇啦说了什么。青玄踌躇片刻,瞅了一眼地上的吴承恩,随即点头,从吴承恩身上摸出一枚红钱来。那赤发怪人一脸满意,即刻接过了青玄手中的红钱,也是高高举起后绕着石壁走了一圈。
再回来后,赤发怪人似乎有些失望,对着青玄低声说了什么,然后看着自己手里的红钱越发犹豫。
李晋看着这一幕心中不免奇怪,对身边的李棠悄声问道:“小姐,他们在说什么?”
李棠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悄悄说了一番。原来,那赤发人认识梵文,看到青玄一筹莫展后,竟以此为条件,同青玄索要一枚红钱……这坐地起价,生意倒是做得稳赚不赔。不过赤发怪人看完了石壁上的字,大体上说那些文字基本都没有实际意义,并不能救下那吴承恩。所以,赤发怪人现在也有些过意不去,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趁人之危收下青玄的这枚红钱。
青玄似乎没有与之争辩什么,只是施礼道谢,然后重新跑到了吴承恩身边,想要找出别的办法。
不得不说,那赤发怪人虽说贪心,但却也有些江湖义气在身上;青玄此番光明磊落,那赤发怪人心中确实佩服几分。想到这里,赤发怪人走了过去,蹲在了青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青玄眉头一皱,抬头看着赤发怪人。赤发怪人咧嘴一笑,抬起手,稍微用力,便将自己的脑袋“摘”了下来,放在了青玄手边。
紧接着的一幕,一旁的李棠看得目瞪口呆:那赤发怪人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大卸八块”,嘴里面却依旧吐字清晰,指挥着青玄将自己的肢体围着吴承恩摆放成了一个阵法模样。一切准备得当,那赤发怪人高喊一声,似是让周边的人退下。
“南苗秘术……移花接木。”李晋急忙抬起手,挡住了身后的李棠,然后不禁也是啧啧称奇:自己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传闻中的法术。
只见赤发怪人浑身开始发出幽暗色的白光,渐渐包裹住了中间的吴承恩。这“移花接木”乃是南苗不得示于外人的秘法,本是高手用来帮助族人除蛊的险着。
青玄猜得不错:吴承恩的伤口上,确实有毒。但是,恐怕即便从这洞穴中逃出去,这种天下奇毒也怕是无人能解。赤发怪人刚才已经同青玄说了个明白:白骨夫人乃是南疆沙神手下干将,抛开她那万般无穷的形体变化、肉搏战极强之外,更为致命的便是绕在她那些白骨上的蛊毒。一旦有人染上了这种蛊,人的骨头便会被烙印上当前的伤痕,直至死亡。
这种蛊有一个好听的称谓,名为:刻骨铭心。
虽然这种蛊术极为险恶,但是赤发怪人还是打算用自己的身体一试。毕竟他也算是个高手,在凡人的层面上来看,自己的南苗秘术已经算是登峰造极,练到了躯首分家也可不死的地步。
纵使大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刚刚青玄为了自己的朋友,毫不犹疑地答应了赤发怪人的要求……这让赤发怪人想起了自己死在铜雀手下的那些个兄弟。鬼市之中,按道理来说都是独来独往,不会抱团。不过死里来生里去,多多少少大家都有了情分。赤发怪人不难体会此时青玄的感受。
大丈夫行走于世间,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既然青玄已经仁至义尽,那么自己也当是该有所表示,才能无愧于心。否则,自己有何颜面将手中的那枚红钱留在身边?
赤发怪人周身散发出的白光缠绕住了吴承恩的周身,仿佛洗涤一般不断贴身盘旋;一炷香的功夫,那白光散开,归了赤发怪人的身上。赤发怪人深吸一口气,脑袋抬起;身体的躯干仿佛得了召唤,顷刻间组在了一起。赤发怪人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然后跳了起来,捂着脖子使劲喘了几口气——看来,施法已经完成了。
再看地上的吴承恩,虽然依旧面无血色,但是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见了。杏花几乎喜极而泣,跑到吴承恩身边拉起他的手,嘴里面一直念叨着一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然后眼泪便一直滴下来。
青玄也不免动容,脚步比平时急了不少,俯身开始帮着吴承恩恢复元气。
“哎呀,好了好了。大难不死,说不定有后福。”即便是平日里喜欢泼冷水的李晋,此时也难得地说了一句算是吉利的话。
李棠此时倒是有些开心:吴承恩没事了,自己又见了这广阔天地间不为人知的一幕。有惊无险,也不枉远远跑来南疆一趟。
众人虽然忙乱,但是杏花还是走到了那赤发怪人身边,恭敬施礼:“多谢你仗义出手,救了那……”
那赤发怪人抬着头,看着眼前的杏花,似乎不明所以一般眼神涣散。杏花当是对方听不大懂自己的语言,正要喊李棠来翻译,一瞬间,鲜血从赤发怪人捂着脖子的手缝之中,汹涌地流了出来。
“血!”杏花惊呼。
李棠吓了一跳,急忙招呼着别人过来。
那赤发怪人摊开自己的手心细细看了看,脸上露出了一个从容的惨笑;紧接着,他开始剧烈地咳嗽,鲜血不断从他的七窍之中喷薄而出,止也止不住。
青玄看到这一幕,急忙一把抓起了赤发怪人的手,然后自己捏着念珠,开始默念咒文。赤发怪人擦了擦嘴边的血迹,摆了摆手,示意青玄不要再浪费体力。同时,赤发怪人抬起手,指着四周的石壁,喘息着说着什么。
一番话说完后,赤发怪人眼中充满了歉意。
原来,这石壁上确实是有些秘密的;但是那赤发怪人当初索要一枚红钱之际,总觉得青玄等人不会轻易答应;即便当时口头允诺,事后反悔也是大有可能。所以,他才故意没有说出石壁上的文字所包含的真正含义。未曾想到,青玄真的将红钱交给了毫无作为的自己,这一下倒是令赤发怪人觉得羞愧难当,所以才铤而走险,帮着吴承恩除去蛊毒,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
只不过,似乎自己想要顶天立地的代价,有些始料未及了。
青玄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发功,想要将赤发怪人的伤势控制住。
赤发怪人见青玄并不肯听自己的话,索性手上用力,一把推开了毫无防备的青玄,然后抬起头,朝着周围的石壁喷出了口中最后的鲜血——
石壁上的梵文似乎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上面的刻痕悉数被点亮起来。霎时间,整个洞穴之中充满了诵经的声响。
而在洞穴正中的赤发怪人,一脸心满意足,盘膝而坐,开始随着经书的诵咏慢慢风化。
到了这一步,青玄明白自己已经无力回天:这也是南苗秘术之一,因为蛊术很多都是藏于躯体之中,死后尸首也断不能落入敌手。风化一旦开始,便是结局已定。
青玄默默合掌,随着石壁的咏诵,自己也开始了超度。
这无名无姓的朋友,就在众人眼前,渐渐变成了一地残沙,消陨殆尽。
青玄叹了口气。没有人说话,除了杏花“呜呜”的哭声。
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随即,地上的吴承恩睁开了眼睛。
“奇怪……”吴承恩喘息着,开口说道:“为何听到了青玄诵经的声音……”
众人转了目光,看着地上的吴承恩;但是,大家还来不及欣喜,就已经发现吴承恩说得没错——
这石壁诵经的声音,确实和青玄的嗓音,如出一辙……
京城,鬼市,内集。
本该是人声鼎沸的时候,鬼市内集却不见半个人影。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一个烦人的家伙一直在这里念经,吵得人脑袋疼。
铜雀身后跟着金角和银角,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一间草屋的大门。里面端坐着一个行者打扮的家伙,眼睛突兀地睁着,似乎看穿了这大千世界。
这行者是昨日来的,点名要见铜雀。但当日里,铜雀并不在鬼市之中。被回绝之后,这行者不吵不闹,只是找了一个房间,坐地诵起经来,但这经文不似通常的梵音,是要扎穿人的五脏六腑七魂八魄一般,让人不得安宁。
铜雀得到消息,不得不急忙回了鬼市,来处理这位不速之客。
“每个人都有欲望。”行者见得鬼市的新任老板杀气腾腾来了这里,却也并不慌张:“欲望太强的人最易被人看穿。阁下如此想要除掉我,想必就是这里的掌柜。”
铜雀没有出声,身后的金角和银角已经亮出了爪子,越过自己的主子,朝着那行者走去。行者看到两名刺客近了身,似乎打算站起来好好应对一番——
只是一个回合,金角的爪子刺穿了行者的脖子;银角的爪子,则是准确地贯穿了行者的心脏。
“痛。”
那行者抖了抖身子,却不见任何一滴血流出来,脸上也是悲悯的表情。
金角暗自一笑,赞叹一句“好身手”,便打算拔出自己的爪子再分高下。
那行者抬起头,手中多了一串念珠:
“只是,两位施主,这痛楚,和世间疾苦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金角、银角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子便觉得似乎要松散开一般保持不住站立的姿势。行者张开自己的手,金角和银角的躯干便开始化作一股流沙,缓缓落入行者的手中。
两人挣扎一番,却不得逃脱。此时,金角、银角不免眼神慌张,朝着铜雀的方向望去,似是求助。
“卷帘……”铜雀看着流沙,看着陷入绝境的金角、银角,多多少少猜到了对手的身份,随即叹了口气:“不得不说,那个天鼎,还真的挺准……”
“感谢掌柜的配合朝廷办事。”一个声音,在铜雀背后响起。
“大人您言重了。有人闹事,小人自然只能报官。咱们大明的律法不就是这么规定的么。”铜雀说着,侧身为身后那人让开了一条路:“那么,这里还望伍大人给小人一个公道。”
对面的行者抬起头,看到了来人,似乎略微意外。
“在下锦衣卫镇邪司,麦芒伍。”麦芒伍双手抱拳,俯身施礼。而他的手中,正捧着之前的签子:“今日里朝廷有变,在下职责所在。还望大仙赏脸,能随我去衙门一叙。”
门外,又接二连三落下了数个身影,将这草房团团围住。
“你们镇邪司一次出动这么多人登门相邀……我若是随大人去了呢?”行者笑着问道。
“下官自当是以礼相待,绝不怠慢。”麦芒伍开口说道。
“那,倘若我说个不呢?”那行者面色没有变化,语气纵使平淡,却依旧咄咄逼人。
麦芒伍笑了笑,站直了身子,亮出了手中的银针:
“那便在这里,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