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好,读书智,求学路上拜拳师。龙岗学校大队长,弃学务农为家计。为保母亲少挨批,强被拉去挖石膏。幸遇好人出妙计,只身逃到兰州市。为招工,新疆去!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一段美好的回忆。对我来说,少年时期最难以忘怀的是那一本本巴掌大的小人书,小人书点燃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对小人书有一种酷爱的情愫。
我的童年和少年在乡下度过,读小人书是我为之陶醉的精神生活。小人书虽小,却藏着一个偌大的世界,古今中外的名作囊括其中。小人书雅俗共赏,其中的人物呼之欲出,令人心动,加上看一本小人书顶多也就是半个多小时,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也就读完了,所以尽管那时读它有不少陌生的字,可我喜欢它那精巧别致的款式,喜欢看书中黑白分明的画,喜欢静静地品味画中的故事情节,品味其中的喜怒哀乐。看到一本没有见过的小人书,比吃到一个白面馒头还高兴。我留恋那时晚上伏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下,白天依偎在慈祥的母亲身边,冬天趴在暖烘烘的被窝中,夏天躲在凉爽的树荫里自由自在地看小人书的情景。
一次,母亲让我看弟弟,我拿着一本借来的小人书《长坂坡》,边看边哄着弟弟在炕上玩。书中那个百万军中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的英雄赵子龙救阿斗的故事,令我心驰神往。因精神高度集中,淘气的弟弟已从炕里爬到炕沿儿上,我竟浑然不知。直到听得“扑通”一声,他从炕沿上重重摔下,哇哇直叫,我才猛醒过来,知道自己惹事了。弟弟是头朝下摔下的,栽得不轻。母亲闻声赶来,赶紧给他揉搓,幸亏炕下是土质地面,没伤及要害,只是后脑勺磕起个大包。我吓得够呛,木头般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待挨母亲的责骂。母亲脾气好,看我那样,又没造成太大后果,也就没有发火,她自己却心痛得直抹眼泪。那件事使我心里很内疚,我想以后再也不看小人书了。可是一个月后,见别人看小人书,我就感到少了一个离不开的朋友,丢了一份少不了的快乐,于是又忍不住借过来看。
小人书是少年的影子,它给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带来的精神财富,是现代充实的物质文明无法替代的。那时,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经常以某一本小人书的内容为话匣子“谈书论英雄”,争论书中的是非曲直,评判书中的好人和坏人,虽然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从心眼里感到痛快敞亮。
我记得,在老榆树下,小伙伴们聚在一起,模仿小人书中的故事情节,分成好人和坏人两伙,演练摔跤、擒拿、格斗等“军事演习”。模仿书中的人物“冲锋打仗”,有的拿着纸叠的手枪,有的举着废弃的板条当大刀,在“冲呀”“缴枪不杀”的呼号声中你追我跑,打打杀杀;还模仿书中的英雄“抓俘虏”“斗汉奸”“逮特务”,并自豪地把自己比作“少年英雄”“儿童团团员”。我记得,在“两军打仗”分配角色时,装好人谁都乐意,而装坏人或丑角谁都不愿上场,于是就靠划拳裁定,输者装反面人物或丑角,赢者装正面人物。村后的山头,被我起名为牛头山、口袋山、狗娃山,渐渐地大人们也叫起了这些山头的名字。
我们以小人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为脚本,学唐僧师徒西天取经。我装唐僧,两位小伙伴分别装悟空和沙僧。装猪八戒的那位最有创意,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脸上贴着纸条,还戴上一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掉了镜片的眼镜,忸怩作态,闹着傻样,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生痛,好几个人还开心得淌出了眼泪。那种物质贫困中的精神富有,那种困难环境中的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那种生活虽然简单,却活得无忧无虑、有滋有味的良好氛围,那种受小人书熏陶启动的心灵放飞与个性张扬,几十年后与当年的伙伴们相逢时娓娓谈起还记忆犹新,嘴角还挂着甜蜜而会心的微笑。
除了看小人书,我的童年和少年更多的是羞辱和争斗。在歇地沟小学,一些根红苗正的同学经常欺负我。他们故意在我的身后偷偷贴上白纸条子,上面写着:“地主子孙,反革命子孙!”惹得同学哈哈大笑。他们还逼我每天早上扫地,擦黑板。下课后,一有机会,他们就起哄,两三个人压在我身上,逼我当牛做马。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伤害,变得沉默寡言。
一天放学后,我在深沟给猪割满一背篼草,津津有味地坐在地埂上看我从父亲床铺底下找出来的一本线装书《十五贯》。突然,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围拢过来。副社长杨永善的儿子杨大红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书说:“好啊,你这地主子孙,躲在深沟里看这坏书。我先撕了它,看你再看啥?”杨大红嚓嚓几声,把书撕烂,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吐了几口痰。其他人大声叫好,杨大红扬起脸儿嘿嘿笑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一股愤怒的火焰在我心头燃烧起来,连日来的屈辱和他们今天的恶意伤害,激起了我强烈的反抗意识。我握紧拳头,猛地站起来,瞅准杨大红的腰眼狠狠砸了一拳。杨大红正在得意间,没想到我要反抗,挨了一拳后,才反应过来。只见他涨红了脸,鼻孔里扑哧扑哧呼着粗气,和我扭打在一起。其他人大声起哄:“打,打死这地主子孙!”杨大红鼓足劲,几下把我摔倒在地,骑在我身上,在我脸上猛打几拳。我拼命反抗,终没有胜过人高马大的杨大红,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疼痛,咳嗽加剧,晕晕乎乎,天旋地转。
当我从眩晕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杨大红他们已不见踪影。我慢慢爬起来,把撕碎的书一一捡起,揣在怀里,吃力地背起背篼,一瘸一拐往家里走。一路上,我想,这样受欺负,何日是个头?被别人欺负不还手,人家只会觉得我软弱,以后会经常欺负我。其实就算我打不过人家,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被打得头破血流又怎样呢?再说了现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他们事后可能还要打我,如果我身体强健,会点拳脚功夫,他们吃一次亏,就不打我了。临近村子,看到拳师胡生荣家的大门,脑海里涌起了学拳的念头。
回到家里,母亲大吃一惊,连忙给我擦洗伤痕。我看见母亲一边擦一边咬着嘴唇,泪珠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出来。母亲说:“虎子,你身体弱,以后出门,绕开那些浑娃们,不要再惹事了。”
我带着伤痕,坚持上学。下课后,杨大红一伙围住我,故意用身体碰我,手掌打我,还自言自语地说:“地主子孙,孝子贤孙。一打一骂,满地乱爬。”我忍无可忍,一头撞开他们的围堵,跑到教师办公室门口,等待上课的铃声。
放学回家后,我撕下作业本上的一张纸,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十六个大字,贴在我睡觉的小房子门背后。向往着,总有一天,我要学会拳脚功夫,征服杨大红那些调皮蛋。
那是一个火烧云布满西天的傍晚,太阳涨红了脸向西山靠近,家家户户的炊烟在村子上空飘散。我走在弯弯的山道上,鼓起勇气,悄悄来到胡拳师家中,吞吞吐吐地把想拜他为师学习拳脚的想法说了出来。
胡拳师生于一九二二年,原是中堡人,后移居歇地沟,其家五代习武,十一岁起跟父亲胡永泰练习武术基本功。一九三七年投师永登武林高手张学仁门下习武。一九四〇年投师兰州武林宿将八大王传人张锐门下,初练站柱、软功、散打及各种套路,以后又学会了环子锤、罗汉棍、梅花单腿、撕拳、炮拳、二展、虎步展、通背模子及刀、枪、棍、鞭、剑等多种武术,成为张锐的得意弟子。新中国成立后,他多次被省、市、县邀请参加武术比赛和武术观摩大会。他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在继承传统武术的基础上,精心研究,创出了有自己风格的散打等多种拳术,先后在永登、兰州、酒泉、古浪等地教授拳术,徒弟有百十人之多。
胡拳师身材精干,浓眉细眼,为人刚直,一身功夫,誉满永登、古浪、兰州,与永登拳师哈门齐名,两人以师兄弟相称。那晚,胡拳师没有多言,让我做了几个弯腿动作,说:“你这娃身子软,是个学拳的好料。你先回去,不要声张,入我们这一行有个规程,得有个拜师仪式。过几天,我叫你。”
那时,地主子孙学拳脚,后果不堪设想,教拳的人和学拳的人都可能遭殃。胡拳师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收我为徒,十分难得。我天天盼着胡拳师叫我的那一天。
入秋的傍晚,天气凉爽,倦鸟归巢,牛羊下山。草原像绿色的大毡子平铺在大山环抱之中,山地的豌豆早已收割完毕,麦场上堆满一座座小山包似的豌豆秧。青稞、燕麦还在地里喷青吐绿,拔节长高。我坐在家门前的老榆树下托着下巴想心事,忽然一粒石子不偏不斜打在老榆树上,一片树叶连同石子落在我眼前。我抬眼望去,胡拳师正站在不远处向我招手微笑。我喜出望外,一溜烟跟着胡拳师,悄悄来到他家中。
我的拜师仪式比较简朴。胡拳师把师祖和师爷画像挂在堂屋正中,摆上香案,向师祖和师爷上香、上表,行大礼,奏告祖师和师爷,吸纳我为弟子,传承有人。然后师父端坐于旁侧特设的座位上,我跪于师父面前,头顶拜师帖,将拜师帖举过头顶,双手向师父呈上,并面对师父行三叩首礼。叩首之后,我为师父献盖碗茶,名为“改口茶”,即从今以后改称“师父”。师父给我训话说,你要尊祖重德,先做人,后学武,武术以德为本,学艺要刻苦。然后带领我向祖师行跪拜大礼,拜师仪式就算结束了。
胡拳师告诉我,现在拜师了,你就入了我师门,我对你精心传授技艺,你要勤学苦练。遇到师父和师父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你要主动前来。我十分坚决地答应了师父的要求。从此,我白天上学,抽空帮家里干活,夜间常常悄悄潜入胡拳师家苦练站桩、软功等基本功。胡拳师教授武术时一丝不苟,要求我一招一式都要合乎标准。他常说,学武要达到进如猴、退如狗、猛如虎、缩如螳、坐如钟、立如松、行如风、卧如弓的境界。学武之人不能只学花架子和表面功夫,必须修养于内功。只有刚柔相济、表里如一,才能使武术达到日臻完美的境界。第二年,胡拳师教我练习虎步展、环子捶、罗汉棍等拳脚功夫,我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咳嗽也好了许多。
我没有忘记师父的栽培之恩,把学习上取得的成绩一一向师父汇报。每到传统节日都带上花馍馍或者点心等小礼品孝敬师父。我师父这人在心不在物,一般情况下不多说话,但练起拳脚来,不到时间谁也别想打扰他。秋去冬来,我们师徒常常于夜幕下,有时在沙坑里,有时在山沟里,有时在师父家的院子里偷偷下苦练拳。夜里回到家中,腿肿脚痛,但想起师父的教导和杨大红一伙欺负我的样子,我就咬着牙一天天坚持下来了。
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我们照例在村东的沙坑里练习罗汉棍。休息时,胡拳师坐在土坎上,向我讲起了发生在几年前的故事。他说:“我原先和你们家一样都是中堡村的。一九四九年春天,国民党马家军的三个兵痞将中堡一家贫寒人家的青年抓住,硬拉着他去当兵,那个年轻人的母亲死死抱住儿子的腿不放,并哭着哀求兵痞们说:‘老总,我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请你放了他吧!’兵痞们不但不听,反而用脚踢,用枪托砸这年迈的母亲,致使老人头破血流昏倒在地。我目睹此景,怒从心头起,突然冲上去,一个单劈掌击中一个匪兵腕部,将枪击落,又随即飞起一脚,将其踢了个狗吃屎,栽到水渠中。另外两个见势不妙,拉动枪栓想开枪,我纵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个白马分鬃,将两个兵痞打倒在地。兵痞子们见无势可趁,叩头求饶,狼狈离去。我安慰了那对母子后,速回家中。我估摸着那些兵痞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一定纠集队伍寻我滋事,就与家人一番商议后,举家移居到歇地沟了。”
胡拳师还有一个爱好,喜欢唱秦腔。胡拳师师承县文工团著名秦腔演员刘利民,学会了《杀庙》《赶坡》《白窑》《武员逃国》《辕门斩子》等秦腔折子戏。胡拳师教我练完拳,又教我唱秦腔。先学《杀庙》。胡拳师唱一句,我学一句。
民妇人与我说来历,
原来是驸马结发妻。
驸马他杀人有用意,
我韩琦如今才明白。
陈世美忘恩又负义,
助纣为虐我不为。
走上前来忙赔礼,
叫夫人请起莫要屈膝(哎)……
这样过了四五年,我的个头长高了,身体更加强壮,并以优异成绩在歇地沟初小毕业了。第二年,我和村上为数很少的几个同学被选拔到永登县城龙岗学校读高小,终于从大山深处走出来,来到县城读书求学,接受文明和知识的洗礼。
这一年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龙岗学校位于永登县城青龙山下、庄浪河畔。
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高度重视教育事业的发展,龙岗学堂几经演变改为龙岗小学,为高一级学校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青龙浩气卧云天,庄浪奔流看鹏程。正如青龙腾飞,又像黄龙盘岗,龙岗学校秉承龙岗书院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优良传统,经历百年风雨沧桑,一路走来,向世人昭示着历史名校的靓丽风采。
在龙岗学校,我学习成绩优秀,当选为少先队大队长,佩戴三个红杠的标牌,活跃在校园内外。全校同学做广播操,由我喊口令;全校同学跑操,由我吹哨子;全校同学外出义务劳动,由我督查统计。老师、同学们都喜欢我。我每天坚持写日记,课余阅读了鲁迅、巴金、老舍、赵树理、孙犁等现代作家的作品,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理想是当一名作家。我的作文常被老师在课堂上诵读,在墙报、黑板报上展出。真可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可是,好景不长,我在龙岗学校读高小一学期后,就因家中成分不好,父亲又是劳教人员,被取消了少先队大队长资格。是夜,秋风无情地扑打着我的愁眉苦脸,校园西侧的走道上,大片柳树叶子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身上,落在走道上。我踩着发黄的树叶,想起校长宣布取消我大队长资格的情景,想起家里窘迫的样子,想起远在新疆劳教的父亲,想起母亲为我们家含辛茹苦的操劳,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流,一个很难很难的决择压迫着我的神经,在我心头萦绕。这时,母亲憔悴的面容一次次浮现在眼前,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又一次浸湿了我的双眼。
我决定放弃学业回家务农。我沉浸在这痛苦的思索中,双眼皮、大眼睛、大个子的班主任王老师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劝我说:“蔡建国同学,成分不好,个人不能选择。我希望你好自为之,坚持学业。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王老师,谢谢你的关心!现在,我家里缺劳力。我妈太辛苦了!我想回家务农。”
“我知道你重孝道,爱学习。你也不小了,自己好好考虑这事。我们班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你若真想回家务农,我给你把下学期的课本订上,到时带给你,你要坚持自学啊!”王老师说完,长长叹息了一声,摇摇头向办公室走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把哨子和《少先队员登记册》悄悄塞到少先队副队长张万科的被子里,在王老师的办公室门口鞠了三个躬,提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和书包,默默地走出了学校大门。
校园内外杨柳依依,天上下着丝丝小雨。望着熟悉的校园,我悄悄离别了母校,离别了朝夕相处的老师和同学们。我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泪水,向大街走去。从此中断了学业,留下了终身遗憾。
我背着行李步行一整天,才回到家里。一进门,家里笼罩着不祥的征兆,一些乱飞的乌鸦在天上有意无意地呱呱叫着。平时在我家串门的大伯大婶不来了。母亲多皱的脸上老是挂着愁云。父亲睡觉的地方空空荡荡,屋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道道布满灰尘的蜘蛛网。
我回到家乡遇到的第一件事是农村社会主义大辩论。
一九五七年冬,村上组织农民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大辩论运动。当时,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这次运动的实质。通过学习知道农村走社会主义道路,搞合作化,一部分人反对,其中,中农占的比例较大。为了统一认识,坚定走合作化道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里开展了大辩论。
西北风吹在脸上,刀割般难受。大雪一直在下,到处白茫茫的,田野、村庄、树木披上了白色的盛装。开辩论会的会场在村小学。每天晚饭后,村里的农民们都来到小学校的大教室。男女老少们,连说带笑,也打也闹,屋里坐得满满的。孩子们前后跑着玩,大人们边唠嗑边吸烟。
会议上,先是有些骨干发言,随后是群众发言,不是很激烈,多是讲道理,摆事实。他们谈合作化的好处,点名道姓的问那些想拉马退社的人,为什么要退社?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我们家无中生有地找问题,硬逼着不知大辩论运动任何内容的我母亲在会上做表态发言。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母亲当众出丑,借机欺负人。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冬雪弥漫的早晨,歇地沟田野沟畔白雪皑皑,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团团黑色的云朵从松山滩那边飘过来,冷风吹破了我用写过的作业本糊上的窗户,呜呜地响。从缝隙向外一望,苍茫的天底下,远近横着被白雪覆盖的萧瑟的庄院。
突然,我家的大黄狗在大门外狂吠起来,一阵阵急促的用枪托打门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有人在大门外粗野地喊道:
“地主婆——地主婆——八点以后,到学校大辩论会上做表态发言,不得有误!”
我说:“既然是辩论会,我来参加。你们喊我妈干什么?”
“小伙子,你爹是地主、伪保长。你妈是地主婆,我们不喊她,嫌她便宜!”
“你们这是打着大辩论的幌子欺负人!”我捡起草堆上的铁叉,准备随时与这伙人干仗。这时,副社长杨永善披着从我家没收的羔子皮大衣,急吼吼地走过来。此人五十开外,尖嘴猴腮,弓腰趴背,一双天生发黄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平日里好吃懒做,专好偷鸡摸狗。新中国成立前在我家打短工,因为偷我家仓库的粮食,被我祖父扣过工钱。他见我和民兵吵嚷,扑哧哧地跑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地主的崽子,反革命的孝子贤孙,有什么资格跟贫下中农辩论?我今天不把这个地主婆拉到会场,我就不姓杨!”
四五个手持钢枪的民兵踹开我家大门,夺走我手中的铁叉,死拉硬扯,把我关进了大队仓库。姓杨的和两个民兵强行把我母亲拉走了。
一路上,我听见我的两个姐姐在家中大哭的声音。之后,我被这伙人送到教养队。晚上做检查,白天到坪城石龙沟挖石膏,辛苦不说,还常常遭到领队的恶意刁难和欺负。
我在教养队忍辱负重干了三个月,到年底有个叫王开武的人给我说,那天的辩论会上,你母亲晕倒了,他们勒令你的两个姐姐用架子车把你母亲拉到家里。我听后特别气愤,想堂堂七尺男儿,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有何脸面立于人世?想从教养队偷跑出去,给母亲报仇。我偷了石膏矿的一支钢钎,天天夜里到山背后的大石头上去磨,被王开武发现。他对我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给你一双旧皮鞋,你赶快逃跑,去求生路!”
我在王开武的帮助下从石膏矿跑出来,连夜跑到永登火车站,扒了个便车,来到兰州东站。在兰州东站,举目无亲,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强忍饥饿,漫无目的地在火车站周边转悠,趁检票人员不注意,溜进站台挤上了去新疆的列车。
列车上挤满了人。因为没有火车票,我心虚,就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想逃避检票人的盘查。一会儿,一个中年人要上厕所,使劲敲厕所门,我只好出来。恰巧被检票员发现,要求我出示火车票。我拿不出火车票,被检票员带到治安处。治安处的工作人员没有多问,把我带到车下,送到了铁路收容所。
收容所里有老的少的几十号人。由工作人员一一盘查,遣散回家。我知道自己被遣散回家,杨永善一伙人肯定不会放过我,就在夜里翻墙跑出了收容所,在兰州城流浪为生。
记忆中,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在兰州西关十字,我看到新疆建设兵团水利二团的招工告事,当即报名,坐上了驶往新疆的列车。先到哈密,后坐车到了乌鲁木齐,待了一个月时间,就被送到天山林场伐木头。劳动间隙,不由想起了母亲教给我的儿歌:
尕轱辘车走新疆,
奶奶坐上我跟上。
我给奶奶称冰糖,
奶奶给我扯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