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廷钧同志把他和于尚富同志共同编撰的《小小说纵橫谈》送给了我,希望我能为它的出版写几句话。老实说,我对于小小说的名称,以及它是否是一种新体例的建立,有无独树一帜的现实创作基础,都是有过疑问的。譬如本书各节作为典范作品一再论及的鲁迅的《一件小事》,究竟算做什么体例的作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就有过很不相同的名称和看法。有人从贬义上嘲笑它“只能算做‘随笔’”,也有人称之为“短篇纪事”,鲁迅自己大概把它看做“速写”。我曾在1983年《截取·剪裁·发掘》的短文里,做过这样一个简单的判断:“我看它(指《一件小事》)就是目前称之为‘微型小说’或‘超短篇’这类作品,总之,也是短篇小说的一种形态。”
这时,我是没有“小小说”是新体例这个概念的。此文是应《人民文学》之约,为1983年2月号《人民文学》发表的这类作品写的一篇短评。就当时的立意来说,还是针对短篇小说的长风的。文中曾有这样两段话:
短篇,短篇,总是贵在短小精悍,又能迅速反映现实。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一段时间,在文坛上,不正是短篇小说雨后春笋般的繁荣,开拓了文学新路,发挥了它的强有力的作用吗?
而近年来的情况却起了变化,不久前,出现了“微型小说”或“超短篇”的讨论,我想,这求“短”的呼声,总是和看“长”的趋势有关,或者说,正是因为看“长”,才出现“短”呼吧!……我们的作家们要倾听这个呼声,写出更多的短而好的短篇。
这是只从短上着眼,现在看来,可能有点文不对题,至少是不完全对题了。因为我评论的那五篇作品,当属“小小说”之列。而那时的“微型小说”或“超短篇”的讨论,也并非只在其短,更重要的是在呼唤着一个新的体例的存在权的被确认。其实,“小小说”的崛起和名称,并不始于八十年代,而是早在五十年代末,就曾兴盛一时了。茅盾同志在1959年的《短篇小说的丰收和创作上的几个问题》一文里,就辟有专门章节——《一鸣惊人的小小说》,论述了“小小说”当时崛起的时代背景及其特点。
茅盾歌赞说:“以‘小小说’的名称出现于各种报刊上的二千字左右的作品,放射了惊人的光芒。”他认为:“这些作品以‘小小说’得名不是偶然的,不仅因为它们短小精悍,而且也因为它们结合了特写(如果我们承认这是主要以真人真事为描写对象)和短篇小说(如果我们不否认它以概括为基本方法)的特点而成为自有个性的新品种。”
在谈了这两个“结合”特写与短篇小说的同的特点后,茅盾又从它们的异的方面做了比较说明:
这些作品的素材是每时每刻发生在我们的灿烂沸腾生活中的真人真事,然而它们又不同于主要根据真人真事的特写。这是比较一下就显而易见的。其一,“小小说”的故事极简单,有的乃至竟可以没有故事,而只有人物在一定场合中的片段行动。其二,可是这样的“镜头”却勾勒出人物的风采及其精神世界。从它们的故事并非全然虚构这一点说,它们和短篇小说的创作过程不一样;但从它们的人物之并非真人的写照而比真人的写照更多些概括性这一点说,它们和一般的“特写”也不一样。
茅盾虽只是把“小小说”与特写、短篇小说做了比较,却简洁地概括出“小小说”已形成新体例的自有个性的鲜明特点。
据我看,这本《纵横谈》,正是以茅盾对“小小说”的论述为基石,追溯源流,考察中外,又根据八十年代我国“小小说”创作再崛起的新形势,进行了较深入的探讨、概括和总结,对“小小说”在小说形态上新体例的形成,从比较中做了系统的论述,分类科学,见解精到;并选有古今中外“小小说”名作45篇作为附录,其中半数以上是八十年代的新作品,供读者阅读时的比较研究。我认为,这大概还是“小小说”论著中的一个创举。
自然,又正如茅盾在五十年代论述“小小说”的得名并不偶然一样,那么,“小小说”在八十年代的“异军崛起”,也决不偶然,它是“现实的需要”,时代的产物。本书在《小小说的崛起》一节中曾指出:
……社会主义飞速发展,相应地,社会生活的节奏也在不断的加快。在这样的历史环境里,各行各业的人们都有业务进修、学习的紧迫感;加上电子时代的到来,人们欣赏文艺、阅读小说等文学作品的相当一部分时间,已被钻研业务或欣赏电视节目所占用……在这种形势之下,长篇巨著虽然有它的地位,但是,短的艺术作品,更受人们欢迎。……小小说便应运而生,异军突起,空前繁荣。
由此可见,“小小说”虽也可以找到古例,但新的崛起并不等于历史复归。因而,志怪列异,虽有精品,可资借鉴,而整体来说,毕竟只是萌芽,不能等同于当代的“小小说”。“小小说”新体例的确定,谓之“短”,固其特点之一,而“具有更深厚的意境,更加耐人咀嚼”,“抓住一个意味深长的小动作,写出典型性的事物和人物的内心生活”,当是它的作者们对这新体例奋力追求的根因吧!
愿小小说出更多更好的像鲁迅《一件小事》那样的时代精品!
愿本书能对作者和读者都有帮助!
李希凡
一九九〇年八月十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