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已经并肩走在人民广场,靠得紧紧的,但是并没有真的挨在一起。他们突然都有些拘束和害羞,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像所有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一样,绕着人民广场走了两圈。大澍在草地上捡到一只破手套,便坚持要送给阳阳。他俩为这么件傻事乐不可支。阳阳感觉过分美好,她生活中一切对自己的怀疑和对他人的讥讽都在迅速消退,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走到筋疲力尽,连去坐轮渡的力气都没有了,跳上一辆公交车,回到大澍家。不一会儿,他们便已经躺在南码头路的路牌底下了。没有枕头,墙壁受潮,墙灰不断往下掉,但是阳阳浑然不觉。她没有感觉到身体的愉悦,他的动作太鲁莽,直接,没有耐心。而阳阳大脑里的每道缝隙都被奇妙的喜悦填满,她兴奋到几乎晕眩。
他们终于停下来,她等着大澍说些什么,她自己也在搜索语言,她想说些特别的,却又害怕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太矫情,她非常确信大澍不会喜欢矫情的女孩。她意识到自己过去应对恋爱的那一套是多么幼稚和俗气。她当即决定抛弃所有旧的语言,而在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时,她觉得应该先和大澍谈一谈她的男朋友。
“你喜欢长吻吗?”大澍问她,正当她想要开口时。
“是啊。是的。”
现在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们像两只即将冬眠的小动物般倚靠在一起,鼻尖触碰着鼻尖,呼出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
这世界上难道还有比爱上大澍更好的事情吗。没有。不会再有。
3
阳阳很快就从学校宿舍里搬了出去,住到了南码头路。在此之前,她先与男朋友分了手。分手的过程非常简单和残酷,却比她想象中稍微痛苦一些。她没有找任何借口,她想要做到尽量诚实,而诚实的杀伤力太大。但不管怎么说,这一部分很快就过去了。之后这位过去式的男友再打来电话,她都没有再接听。她已经果断地进入了一个她自以为更好的自我,这让她显得冷酷无情。
阳阳不再去学校,差不多整天都与大澍在一起。大澍工作的画廊突然倒闭,意大利老板欠下一屁股的债以后人间蒸发。他们一起晃了一段时间的膀子,成天在马路上游荡。什么都不做,只有饿的时候才想起来吃东西。穷,但是也几乎花不了什么钱。而且过分年轻,对生活毫无畏惧。
大澍带着阳阳见遍了自己的朋友。他的朋友太多,有时候他在小饭馆里吃碗面,便交到一个朋友。他对朋友的选择完全没有明晰的标准,只是对人充满了喷涌而出的好奇,而这种好奇催生出来的并不完全是友谊,而是其他无法描述的东西。
朋友们挤在南码头狭小的屋子里高谈阔论,房间里同时点燃四五根香烟,就像是着了火。有个女孩递给阳阳一支香烟,她便也拿过来抽。起初阳阳也因为这种在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集体生活而兴致勃勃。他们整晚不睡,像游击队一样游荡在浦东的马路上,去彼此家里串门,聊天聊到筋疲力尽,便又在陌生的地方挨在一起睡过去。
但她很快发现,大澍对人的好奇心持续时间很短,陌生的朋友纷至沓来,瞬间喷发的热情像焰火一样点燃,接着便迅速消失。他们更像是大澍的玩伴,准确点说,是精神世界里的酒肉朋友。他们被大澍夺目的光芒吸引,因为他与众不同。他直接、粗鲁,甚至自私,却因此而闪闪发亮。他如同空悬在头顶的太阳,用简单暴戾的方式照亮周围所有人。然而他的抛弃也来得同样直接,在彻夜的倾谈,掏心掏肺的彼此欣赏之后,他的注意力又迅速被新的人或者事物吸引。而他对此几乎没有负疚感。
星期五的傍晚,阳阳在陌生的沙发上醒来,不远处的小边桌上有个陌生女孩刚刚洗完头发,正在吃泡面。是谁的女朋友,阳阳想了一会儿。简陋的客厅里散发着一股洗衣粉的味道。她环顾四周,大澍不在。
这样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大澍和另外一个年轻男人从外面走回来,手里拎着几盒炒饭。地沟油的味道让阳阳胃里一阵抽搐,但是她饿坏了,什么都能吃得下去。他们吃完饭,离开那间屋子时,女孩也站了起来,往双肩包里塞了两本书,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几个人走到小区外面,不作声地挥手告别。女孩背着包朝地铁的方向走去,男孩打开一辆自行车的锁,摇摇晃晃地跳上车,轻快地踏了两下,也消失不见。剩下大澍和阳阳。
他们的跟前是一大片尘土飞扬的工地,头顶有一段还没有通车的轻轨。
“有个兄弟——”
“我们回家吧。我想洗个澡,我还得换内衣。”
“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你说你的兄弟怎么了?”
“他刚刚从北京回来,是我在美术学校的同学。我常跟你提起的那个人,开学第一天就跳沙坑把尾骨摔断了的傻逼。他说想见见你,他是个了不起的傻逼,跟其他人不一样。你明天要去上课吗?唉,算了,你回家吧。我晚些回来,我们得去喝两杯,但是也不会太晚的。你带着钥匙吗?”
他们在一间游戏机房楼下等到了帆儿。帆儿长得高高瘦瘦,一头长发。那会儿是摇滚青年最后的好时代。他张开双手,像个孩子似的和大澍拥抱在一起。然后拉开双肩包,递给阳阳一件礼物。阳阳抱在手里看了半天,是用一枚炮弹改造成的花瓶。
接下来的整个春天,阳阳和大澍几乎都是在帆儿家里度过的。他俩起床,下楼转一圈。阳阳期待天气快点热起来,这样就可以直接用自来水洗澡。现在他们只能在便宜的小店里洗头,为了省钱,洗完头发也不吹干,湿漉漉地在外面闲逛。身上穿的是十几块钱买来的运动裤,手里拿着一小袋牛奶。马路上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和他们一样,毫无烦恼可言。然后他们坐车,横跨半个城市去帆儿家里找他。多半是在他家楼下的小饭馆里吃些什么等他。麻辣烫、贵州米粉,或者菜饭和黄豆猪脚汤。天气暖和起来,他们便叫老板支张小桌子,坐在马路边。
他们吃到一半的时候,帆儿慢悠悠地下楼,坐定,要上一碟糖蒜或者花生。然后他再从包里面掏出半只柚子,剥给阳阳一片,再剥给大澍一片。
“太舒服了。”他们晒着太阳,几乎发出满足的叹息。
直到这会儿,阳阳突然意识到,在大澍漩涡般的人生里,也有例外,那部分的东西,就像水底的石子一样,不为所动。
帆儿的家在一片几近废弃的机场后面,偶尔还会有非民用飞机在这儿起落。于是很多个下午他们都是在机场背后的荒地上度过的。阳阳现在也记不清其他还有谁,因为从来不用担心,总有一群人一起行动。朋友带来朋友,很多人不认识,大部分人见过一次两次就消失了,然后又会出现新的人。
这大概是城市最后一段无秩序的时光,日后这片城中的荒地和小半片树林变成了绿地,铺了塑胶的健身跑道。
他们在荒地里烧烤。男孩刨坑生火,阳阳和其他女孩把肉穿在竹签上,把黄油和鱼裹在锡纸里。有人负责烤肉,有人负责保持炭的通风度。总有新的人不断加入,从自行车的后面拿来腌好的牛肉,鸡肉,蔬菜,水果,啤酒和二锅头。源源不断。
有一个娃娃脸的女孩,阳阳见过两次。因为笑起来有两旋酒窝,被叫做桃子。是一个乐手带来的?但她又不是旁人印象中的骨肉皮。她有一种无意识的美,美到完全不酷,丧失个性,却叫阳阳无法移开目光。
她们是很好的合作者。其他女孩的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最后就剩下她俩,这样反倒更轻松。桃子身上心无旁骛的东西吸引着阳阳,她俩合作得很愉快,很快就掌握了火候。专心致志,几乎没有怎么说话。
“你和男友在一起多久了?”
“还不到半年。你呢?”
“唔。”
她薄薄的鼻翼支棱起来,有些警觉似的。
“你在念书吗?念大学?”
“没有。但是在旁听戏剧学院的课,我和阿迪是在那儿认识的。”
“教室里?”
“唔,小剧场门口。他在那儿演出。”
哪位是阿迪,应该是帆儿的朋友。阳阳也记不清。男孩们,他们显然对树林更感兴趣。那天开始,有人带来打BB弹的仿真枪。后来有一天,他们还在后坡抓住了一只黄鼠狼。他们仿佛是天生连接世界的,而年轻的女孩们,始终是旁观者。
“帆儿说,到夏天的时候,这儿看得到萤火虫。”
“啊。真好。”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这句话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说不定不会再见到了。”桃子突然又轻描淡写地说。
“嗯?”
一批鸡翅膀吱吱地冒出油花来,打完BB弹的男孩们呼一下围上来。她们也没有再把刚刚的话接上。
吃饱喝足以后,便是长时间地看飞机起落。桃子没有再和阳阳说话。两三个小时以后,大家开始收拾残骸,这种时光最伤感,气温也开始下降,风吹得头痛。然后大家赶在天黑前四散。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的记忆,便是飞机低空划过头顶时带起的巨大的风,远处人群莫名其妙的笑声。还有干燥的空气里炭火溅起来的星星点点。
直到有一天树林里的BB弹混战中,帆儿磕掉了半颗门牙,他哇哇大叫着吐出一口血。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他都痛得直骂娘,不得不提前退场去医院挂急诊。路上他骂骂咧咧地回忆是哪个混蛋把他绊倒的。“下回再碰到那杂碎,看我他娘的不揉碎他。”帆儿痛得龇牙咧嘴地说,但是他们也都知道,没有下回。
在医院挂完号,他们身上的钱只够坐公交车。
那会儿帆儿刚接了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桩活,完成一个国产动画片里的部分修图工作,按动画片的时间结算收入,一秒钟几块钱。他几乎整日都在游戏机房里度过,对钱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需求,四五个游戏币能打一天,花不了多少钱。他每天起床,买两个包子,边吃边直奔游戏机房,饿了叫个外卖,玩够了再回家睡觉。不恋爱,不参与饭局,一个月花不掉两百块。过得像个神仙。如果不是因为他想去日本参加游戏比赛,他压根不会接活干。
他们根本不需要钱。如果晚上太晚了错过了末班车的时间,他们就会在帆儿家里睡一觉。帆儿家里有空出来的行军床,有睡袋,还能洗热水澡。有一回他们在帆儿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晚上他们坐在狭小的阳台上聊天,帆儿和大澍用一只可乐罐头改装的酒精炉耐心地融化一块黄油,打算炖一小锅牛肉汤,阳阳现在也不记得最后是否喝上了汤。
上个月阳阳从学校里拿到奖学金,她和大澍在学校后门的小西天大吃了一顿,交了欠款半年的水电费,买了好的祁门红茶,也就没再剩下多少。
于是他们坐在急诊室门口的台阶上,抽一包牡丹香烟,不知道要从哪里弄到钱。
“尼古丁能止痛。”大澍递给帆儿一根烟。
“你们知道嘛,在五十年代,有一个叫居依·德波的法国人在墙上用大字写下一句话:永不工作。”帆儿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烟从他牙齿的豁口里不断喷出来,很快他就宣布除了整张脸的神经都在剧痛之外,他现在还被尼古丁弄昏了头。
“那他整天干吗?”阳阳开始焦躁。
“就像我们这样!抽烟,喝酒,逛街,写作,拍电影,号召怠工和停工来抵抗堕落的社会。”
“他能帮你付那半颗牙的钱吗?”
“钱不会是问题。今年我一定能赚票大的,然后我要重新租间屋子,买一台两万块的街机放在家里。你们呢?”
“什么?”
“你们有钱了干吗?”
“买湾流!”
“湾流是什么?”
“大飞机!”两个年轻的男人几乎同时说。然而,对于未来过分美好而含糊的想象,以及过量的尼古丁让他们突然沉默了。
“帆儿,你从来不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嘛?”大澍过了一会儿问。
“你说什么,我们?我觉得这样挺好。”
“我有点烦了。但是我失望透顶,什么都做不了。”
“我从没感到失望。”
“你会失望的,这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等着瞧吧。我们没有钱,但是有的是时间。等过了几年,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失望早晚会到来的。”
最后有一位朋友骑着摩托车送来了两百块钱。帆儿没能镶上烤瓷牙,但是医生处理好了他的牙神经,他嗑了一星期的止痛药。
回家以后,大澍从纸板箱里翻出来一叠帆儿的画。有好几十张A4纸,是一段未完成的漫画,都是些游戏机房里的事儿。故事非常简单,也没有丝毫暴戾味,男孩和女孩在游戏机房里约会,面对面坐在两台机器前对打,除了换币,抽烟,整个晚上都没有挪动过。旁边有人在打架,游戏机房里打架是没有人劝架的,大家只是围过来,认真地看。算作是结尾的地方,男孩和女孩币打完了,走到大街上,东看看,西望望,不知道该做什么。刚刚挨打的人从他们身后冲出来,耳朵后面在淌血,见人就问:“电话有吗,电话有吗?”
阳阳没有想到帆儿画得那么好。画风简朴,线条干净,尽管看起来温馨到了清纯的地步,却又有着对世界真正的漠不关心,以及近乎冷酷的美感。
“唉,都快看哭了。”
“等到他把这套东西画完,那些做作的家伙们会瞠目结舌。”
第二天,天气彻底回暖,醒来以后,帆儿直接去了游戏机房。等到他手上有了闲钱,想起来要把那颗断了的门牙镶好,已经是五年以后了。
4
2002年的夏天非常难熬,从七月底开始的连续高温几乎搞垮了他们。他们谁都想不起来上一个夏天是怎么度过的。没有空调,也没有热水,所幸根本不需要热水。他们从水槽直接接出来一根橡皮管子,在酷热的漫漫白日,差不多每隔两个小时,他们就不得不去冲凉,而从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也是温热的。除此之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昏睡,窗户终日开着,斜拉着一块深蓝色的床单,直到西落的太阳照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他们才从床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