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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复合式开启

想象在那纯粹懵懂的时候——不甘于懵懂的时候——竟已不由自主陷入一种困境,对着像蜜蜂一样飞涌的文字茫然无所适从,但知道个个都提示,指定着什么,也都分别归属于一种有意义的声类,并不像蜜蜂那样只快速拍击翅膀,为了发出嗡嗡响以确定其昆虫类而已。惟其如此,当幼小的心灵被那些文字所包围,挥之不去,更仿佛被阵阵来袭的曲调驱使,随其中抑扬顿挫,朗朗的讯息而心动,不安,遂确定我所深陷其中的,深深为之着迷的意象群并不是昆虫。

接下来就证明从无知到恍惚混沌的过程里,似乎也看到一些解识的光,实在的体验;心智启明逐渐,伴随如响斯应的外在,自由意志的获取和累积,屡次感受到,即使就在这样对文字的着迷状态中,仍有些不可磨灭,属于精神成长的星爆。古希腊哲学家有一说,灵魂超越,能直接无阻隔地体认并拥有永恒的知识理念,但人生开始即是那理念悉数失落的一刻,所以人生幼稚那神秘的愚騃状态,实在正处于一种“遗忘”的状态,惟有通过自我规范以毕生之力试探追求,才可能像回忆一般将那些失去的重新寻获,拥有,为我所用,直到死亡。这样看来,大前提的确不错,求知的过程何尝不就是回忆的过程,从你生命某一点开始忽然感觉到知识的追求和获取是如此超乎一切,如此重要,也正是从那一点开始,你从迷雾中摸索寻找着本来曾经属于你的,熟悉的光——这自觉的努力使你希冀地接触到前生拥有的知识理念,依稀仿佛在你暂别的灵魂掌握,保管之中,曾经就在你出生刹那逸去了,现在正蠢蠢欲动,对你显示。

而文字正是所有那些短期内被我遗忘了的,最突出的知识吧,包括图像和声音,使我着迷。所以我怀疑,这样的着迷兀自不解,何尝不表示那只是还没有养成回忆的能力,在那神秘的愚騃状态,那个阶段。所以说我从识字开始或可能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对文字着迷。

然后,就从这一点开始,成长的岁月里怎样张大眼睛看,推测单字的含义,尤其是字与字的组合,去设法理解,无比的缄默,经营一己秘密的知之灵台。这样聚精会神对文字,是无保留的信仰,而我所看到,想象的文字是保守而美丽,在有限的范围里炫耀发光,扩充至无限,无论单独看,或程式地组合成篇章。

读古代诗歌,在人间最荒芜的角落有一个弃妇叹息,看到这样四个字组成的句子:“不思其反”,听得见她松弛的声音:“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一种放弃的神情,以四个虚实不明的字表达。我深入体会那“亦已焉哉”,忽然觉悟那或许也并不是字,而是一串嘘唏之声,暗淡而模糊;或许这正是古代原初的创作,文字因情绪发展与事件进行成篇,随口语感喟翻出句式,自成天籁的格调。我把一些附带的时代背景和伦理,礼仪之类一概略过,小序,卫宣公,反正,淫佚之类,却在晚出的注释结尾看到这样流利的文字:“既不思其反复而至此矣,则亦如之何哉,亦已而已矣。”似乎也教我在那断章的组合处,听见相当的嘘唏,更充满了同情。

声音和图像一样,有时甚至超过图像。同样为期待和失望所磨难的,还有另外一个女性:“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她留下的文章三句连见三个矣字,哀伤而疲惫,在采采卷耳之后,一些些酒之后,“云何吁矣”。则第四句由四单字构成,竟全为虚字,假如我们相信吁本是一个象声叹词。“不是”,对方引证说:“吁,忧也。”我想将文字和文字构成朝虚处解,他倾向求实。我以为将一切先划回虚拟,归零,提升至抽象,然后可以看到普遍,无穷;我也相信不规则的呈现胜过规则造形,而即使在汉字特征允许之下,格律对仗终究不美,其中尤以四六骈体最斫丧性灵。对方说:“请举例。”

你读《鹿鸣》至“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很快就觉得不耐烦。你说:虽然如此,脑海里仍浮沉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蒿”的意象,就放心等着。但诗人毕竟并不使你失望,到下一章“我有旨酒”又出现时,本来以为后面或许又接一六字句,不然,他居然一转改出一个七字句:“以燕乐嘉宾之心”,破坏其程式,而宿昔今夕的和乐是留下了,有神,聪明,通透。这能不能成其为一种理论呢?对方问何谓不规则呈现?我答可诵豳风《七月》。对方问:虚拟,归零,抽象就能寻到普遍和无穷吗?

我下决心读古书,其实就是执行那渺茫的对于普遍和无穷的追寻。古书指的是传统文学。那样累积的古典有一天忽然显示,像黑雾中悠远的神谕,听到雷霆荡漾,静止,无比温柔;而自从感应之后,有时甚至当它以狂暴巨响与姿态撞击的时候,我都谦逊低头,倾听,领悟它的美丽和智慧。

在这之前,我曾经日夜思考并努力实验,为了想找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机杼,更雍容,和谐,由内而外,一种音色,属于我的意象系统。我要证明当它成立的时候,已知的文字在我掌握中自然发生,构成特定的意义,并且通过譬喻,使散漫的思维得以连结,勾络,呼应,维持一种平衡,互补的关系,从而划定诗的主题;甚至,即使在不能避免的情况下,有时当它因为指涉的面向显然超过文字所负荷,流于多义,我犹能控制其中枢,颠扑不破,使它从任何方向看来都玲珑剔透,恰如其分地产生意义,更因为它完全合乎修辞原理,就力能支援其他我们从任何别的方向逼视,都不断产生,甚至不断扩散的语言潜力,而且是可以接受的。

溪谷里闪光的流萤被我还原,于是传说丰富的星辰飘过足踝,使我们不约而同感觉到共楫一舟的情怀,顺时间长流滑下,超越七洋的空间,恍惚一梦在浩瀚水波之际遇。年轻的想象永远是自由,无羁绊,瞬息千载:“回首看你已是两鬓星华的了。”原来是天上的星光,谷里的萤火;而就在这意象过渡之间,声音平稳笃定,收束先前铺陈的思维和情绪,甚至偶然也变成必然,再不能遏止,深深耽溺于鉴照自我,沉迷的内省:

水仙在古希腊的典籍里俯视自己

——今日的星子在背后低喊着

我们对坐在窗下

蒙眬传阅发黄的信札

一种生疏的时间论述,以纳悉萨斯倾心对水中的自我反影介入,终将使肉身化为葳蕤的新花,一种永恒,相对于我们必将警觉的蒙眬,垂老。

那是古希腊。然后:

然后来到葵花满开的崖上

然后卧下,惊起一只早来的鹧鸪

我指着远山说,迷人的云

看泉水滴落,听啊,听那伐木的声音

从那断落的崖头向东游目,看到遥远的山形一线自北而南迢迢注入有与无之中。而这时,选择一处草地卧下,才知道抱歉把那只先来的鹧鸪吓到了,飞起来,又停下,在另外一角落啼鸣。我们看山,看云,看泉水在伐木声里持续滴着——也因此想到,啊想到时间。但时间能如何在完全不示警的状态下给予我们怎样庄严、重要的启示?

整日,我们听着,那伐木的声音

季节正开始,森林郁郁索要

谁将穿过那伟大的宫廊?

穿过千万支古罗马的石柱和刀枪

看野狼变化,然后成人

渡海去黄金色的海岸

——让自己有点乡愁,当潮来的时候

那是古罗马。现在怀疑沉静或激情,或二者冲突,妥协的时候,诗就发生吗?伐木丁丁的声音勾划出一座伟大的森林,在适宜的季节里犹不断生长,强制某种意义。是巨木的桓干使你联想到宫廊,石柱和刀枪,所有关于罗马的形象,赫赫的权力?遂以一些西方古史和神话续完,转用狼与人的故事为结,甚至暗中指涉帝国的殖民事业,以及衰亡。

就在这个犹豫关头,我遭遇到这样跌宕发光的诗:

笃公刘,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不只故事情节令人不辞深入,追逐其中寻觅的脚步,形式的展开也独具收放之奥秘,超越想象。那英雄人物上下山冈和平原,此刻正长立高巘,眺望远方一片无限承诺的土地。他张大眼睛观看。若干世代之后,古公亶父也在那样一个早晨快马缘漆沮水浒来到岐山之下,同行的还有王妃姜女,“聿来胥宇,”一起看眼前肥沃美丽的周原,一片无限承诺的土地,未来的家园。公刘为从行的庶民兵众安置妥当,使无遗憾,仿佛乐国归宿的所在,亦“谁之永号”的原型。这情节比起古罗马的追求争逐又如何?何况一章之中五句一组,或偶对,或独行,有修辞之问,乃从容将语法牵引延长以为回答,绵绵缜密,通透而明亮。这样的文字结构伸缩自如,可大可小,现代文学到哪里去找?

我拿书去问那位教《诗经》的方先生。《公刘》诗中“于胥斯原”句,胥,相也。郑笺云:相此原地以居民。我没有问题。先生说:胥,相也,视也,视此广平之原。我又问,《緜》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尤其末二句“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又怎么说?他答:毛传云,胥,相,宇,居也,结论是说姜女来相与居于岐下,来和古公亶父住在一起。我很怀疑这个说法。查书的结果,郑笺紧接毛传后,明白是说:于是与其妃大姜,自来相可居者;孔疏进一步指出:于是与其妃姜姓之女曰大姜者,自来相土地之可居者。但先生后来出专书,仍持姜女相与共同居住在一起之意。又有另一位同时代的学者早在那之前就写过一本书,则曰:“胥,相也,宇,居也,言相互居于此也。”古典的诠释必有因循附会之处,我一时好像比较明白了。

那一年我选修专书“老庄”。老子部分是一本干干净净的王弼《道德经注》,上下二篇共八十一章,书前有“集唐字”的印记。假如真是唐代遗下的字迹,我想:这是何等美丽的文本。第一天上课,徐先生规定中文系高年级的同学这学期必须把整本书圈点完毕,圈老子正文,点王弼注;低年级和外系的同学圈不圈都可以,能坐下专心听讲就好了。我捧着美丽的集唐字《道德经》,终于决心试试圈点,虽然恐怕随时圈错,把书弄脏。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夫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穷力举重、不能为用、故人虽知……”有一天先生走下讲台,抽查我们圈点的成绩。他走到我座位旁,拿我的书翻翻,举起来高声对全班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但好像是说“外文系的同学”也规规矩矩在圈在点,我们更必须如何如何之类勉励的话。学期快结束前,我终于鼓起勇气拿着一本《诗经》去他家按门铃。我问“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怎么解释。徐先生把大本的《毛诗正义》从书架上取下,详阅许久,说就是古公亶父和姜女一同来看那居住环境,有强调女性贤智的意思。他把书放下说:“所以读书不但大字要圈,小字也要点,把注疏看过才懂得。”

圈点的目的是深入文本,思索其中修辞结构;无疑是极好的训练。任何人圈错点错的可能所在多有,大概才气越高的学者越犯错,因为太相信自己的品味判断,笔在意先,等到发觉时已经过了好几句,赶忙回头重来。但只圈或点,实在还是简略了些。那一两年因为很投入英文阅读,并且学习较大篇幅的英文写作,已经知道标点符号的重要,往往是文章风格好坏的关键。有时回头看自己揣摩出来的“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终不免觉得还有欠缺,宁可想象更有效的应该是全盘使用袭自英文的新式标点,分别以逗号、句号、问号将它厘清,大概就理解一半了,我想,接下去才能谈诠释。我又想,圈演化为句号,点为逗号和顿号,颇为混淆,尤其那顿号深为我所不喜,觉得既有逗号就不需要它了,应该取消。然后有一天我就开始实践这理念,再也不使用顿号了。

但新式标点也不一定永远奏效。我问徐先生:“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怎么说?先生集中讲“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赤子,和愚人,乃是“抱一”状态。这样问,或许我也看到新式标点的限制了。注曰:“载,犹处也;营魄,人之常居处也,一人之真也。言人能处常居之宅,抱一清神能常无离乎,则万物自宾矣。”着一乎于则字前,似乎整个标点系统都不合用了,除非勉强将本文容受的问题径改为逗号。

徐先生家门外种了几棵桂花,已经长得比人高,洋溢着香气——一种不同于玫瑰或栀子花的香。我出门时感受那隐约的冲击,听到纱门轻轻碰回去的声音,木门合上的声音,书本的气味随即绝缘,明亮的阳光下有细微的桂花,在浓淡不一的植物枝丫间飘浮,无声袭至,准确地冲击我的感官和神志。莫非就是这个,“专气致柔”?通过小园出篱门,外面是一个多树荫的十字路口,通衢到此,犹起伏上下,好像还闻到那逐渐离散的桂花香。路边的小沟渠大概除了台风豪雨的日子外,都这样枯水干着,为天下溪,长满翠绿的野草,甚至开出花穗来了。我看到微小的昆虫和蜂虿,或营营旋飞,或埋首沉静,在午后透过小叶坠下的摇动不止的碎阳里。什么样的状态才是婴儿,赤子,愚人,纯粹抱一的状态?我又想起古希腊哲人反复辩说的理论,所以那状态正是前生拥有的许多知识和理念,曾经归你暂时脱离的灵魂所有,掌管,却因为脱胎出世,悉数失落,正处在一种遗忘的状态,那样的状态中。

惟有从细微先慢慢去追忆,从书的气味,桂花香,纱门回撞,野草新穗,昆虫和蜂虿,破碎的阳光,和比较的心思,那些遗失忘却的知识理念和意志。去追忆。

也许理念并不曾失落,而是暂时的隔离,因为出生仓卒的原因。等到有一天发现世界上似乎总有些事是教人迷惘不能尽解的时候,那浅浅稀少的知与无知之间,就是一种遗忘,在人生起始不久的时候,就像在人生逐渐老去,或者衰朽的时候,那遽尔,无缘由的迷茫,惘然。掌握不到的感觉,说不出来的焦虑,是文字努力尝试去记载的吧,飘浮的文字。读楚辞,就遭遇到这样无辜的句子: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既不懂那感慨真确,只知道是失望和挫折吧;也为文字之晦涩,深奥,觉得好奇。怎么还有这种章法,如此非比寻常的文字排列,构成,如此悖背惯性,奇诡的声调和音响?屈原这样定位自己,时代不公不义。然而,是忳郁且邑然侘傺?抑或是自念忧忳而郁邑?我困坐古老的文本前,想尽办法要把那七字句里的副词找到,邑耶忳耶?邑修饰忳郁与侘傺,忳修饰郁邑与侘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样飘摇,陆离,不可捉摸。

前面那条路下坡以后再隆起不远,左边住的就是教楚辞的苏先生。这以前我去过一次,也在新植的花木后,一幢双并的灰瓦房屋,最使我不能忘的是侧面一丛长得特别好的竹子,在微风里轻轻点头,飘摇。那时黄昏始降广阔的山顶平野,但还不曾将晚霞悉数自西天驱散,消灭,还剩余一些光影远远投射在初上灯的窗玻璃,照出温馨,自信,满足的色彩,似乎就这样诉说着主人的身份,或者心态。苏先生是中文系惟一能使用简单英文和外文系的先生交谈的一位,但发音不准确,句法也多因循,和他平时朗诵楚辞的深情,气势不可同日而语。他是师生间公认的才子。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我在苏先生的院子里站好,敲门前先又学他的声调在心中默念一次。师母和一个幼年的男孩来开门。我在玄关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只见先生站在那边一张长桌前仰首看天花板,手上持一支毛笔管,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沉稳地说道:

“车五退二。”

如释重负,却是一种充满自信的声音,甚至也是带着深情和气势的。这时他才注意到我,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走近长桌:“过来看老师写字。”长桌上平铺着一张大纸,刚开头写了几个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另外一边茶几旁坐着两个人不安地动了起来,对着一张棋盘指指点点,是图书馆的老赵和人事室那个矮矮的职员,各据一方,瞪着棋子看。“车五退二——”老赵沉吟地移动一子:“好了。”苏先生看着我说:“当年拼却——醉颜红……把纸向上拉拉,”好像决定不理下棋那两位了。他开始写“醉颜红”,文徵明一路练出来的行书,看他拿笔头蘸墨的时间好像比真正挥毫的时间更长,认真思考着,但运腕之际真是很用力的。棋盘前那两人一直窸窸索索忙着,忽然那个人事室职员移动一子,高声唱道:

“士六退五——”

苏先生把笔提高停在空中,随即回道:

“马四进三。”

那两个人又耸动起来了。先生说:“有得他们忙了。我们写字。”“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他朗读纸上的文字,顿一顿又开始:“舞低杨柳楼心月……”那边有人又唱起来了:“将五平四。”先生说:“‘将五平四’?好。我车五退三。”讲完又专心在砚台上整理他的笔毫,检查刚写的那几个字,闲闲落墨:“歌尽桃花扇底风。”

人事室那个人叹一口气说:“‘车九平四’怎么样,可以吗?”老赵也仰脸问:“可以吗?”先生看着桌上的字,浓浓的墨迹:“歌尽桃花扇底风——出车是对的。我这里‘车五平九’怎么样?”老赵将棋子动一动偷笑;人事室摸摸自己的耳朵又抓抓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问道:“怎么都是车?”先生望望他们说:“你也想想自己车怎么走才有希望啰——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随即运笔续写,然后起立,用左手抚着他服帖的长衫前襟,看那几个字。老赵报说:“果然是‘车三退六’了。”先生称赞地说道:“好,好,车炮连番来迎,虽赢不了我,和棋未必无望。”

果然,接下去几个来回都是黑红两方的车在前后进退,起落,黑方兼以炮声隆隆御敌,但苏先生依然站在长桌前写字,凭空比画,一心二用,使我觉得不可思议,直到老赵和人事室同声说:“和了,和了——和棋。”苏先生刚写完“犹恐相逢是梦中”。

果然是有名的才子啊,我在心中大声欢呼了起来。那时我不但对毛笔书法是怎么一回事完全不懂,甚至有点排斥;对词曲之类也从来提不起兴趣,总觉得那是一种属于或靠近绮靡的制作,把文字的质感盖去,徒留无尽的柔弱纤美,用以取悦特定的性别或年龄层。至于象棋,我就更一筹莫展了,其实连基本规则都没有弄清楚,例如马怎样跳是绊脚或不绊脚之类的问题。苏先生居然能将这三件事结合在一起,如此潇洒地玩着,在一个初冬的黄昏后,甚至可以说是得意地卖弄着;他的才艺超群,惊人的记忆力,想象力,和解析分辨之力,在一个微寒的初冬刚上灯不久的夜里,书法,宋词,棋戏。这以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现在竟教我亲眼目睹。

但中文系真正有名的教授还有教哲学的牟先生。我记得上高中时就听胡老师提到,说过他的名字,乡下的书店偶尔也摆着他厚厚的看不懂的书,只有胡老师他们有时手上一本,郑重其事地抱在胸前,这样走着。我不曾上过牟先生的课,但有一年选修逻辑,指定课本正是他写的《理则学》,前后应该翻过几遍。还有,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进图书馆书库,怎么样一转,猛抬头就看到《认识心的批判》摆在书架上,望之俨然,神秘,就那样私自供奉在心,保持距离。有一年春天,我坐在校园角落一个四合院里,看晚霞,麻雀,和远近路过的行人。牟先生从那一头缓步走来,迎着有形的坡度,身上我们看了一个冬天的灰布长衫不见了,换成米白的上衣和黑长裤,旁边相陪走着的是郭,从眼前开阔的草坪上走过,消逝在相思林后。不久,郭一个人折回来,看到我就说:“牟先生答应在家里讲存在主义,你也一起来听吧!”我第二天就跟着他们去到先生家听讲存在主义。我记得真确,那是一个星期三晚上,因为通常学校希望学生不要在星期三晚上安排活动,可以让大家多参加基督徒团契,查经班之类的宗教灵修。但他的存在主义竟选择和团契时间冲突了。我们就是六七个男女学生围着牟先生听他认真地,带着他的乡音,为我们讲西方哲学的新思维。起先山光犹亮,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师母开灯,和我们一起坐着听讲。

我不能说我记得牟先生讲了些什么,关于存在主义;最多只听到他前后不断提到沙特,但那个年代人人都提沙特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听到。我们也有机会读沙特的书,遇到英译本的时候会就字典翻着阅读。但我虽然不记得先生讲了些什么,一个晚上下来,心中塞满了乱麻头绪,无端觉得沉重,不知从何说起。世界本无意义,每个人皆孤独,寂寞,每个人都须为自己任何动作,行为负责,从而找到自己,构成自己。这是一个教人失落,或不胜负荷的观念,我想,充满悲剧性。我只去听过一次,就不再参加了。不久天气更热,几次下来聚会也结束了,只有基督徒的团契持之有恒,每星期三晚间走在教授住宅区,都能看到一些人在查经,讲道,听到唱圣诗的歌声,是如此真诚地投入,如此和平。

天气最热的时候,我们的社团请牟先生为校内学生演讲。一位高年级同学提议请他讲“理想主义”,他满口答应。那个闷热的夜似乎迟迟黑不下来,空气凝结了无边的潮湿。我和一位高我们一班的女生坐在前排,做记录。女生一头蓬蓬的长发,身上穿着单薄的花衬衣和鼓起来的大圆裙,努力拿她的手帕扇风取凉,而风恐怕是丝毫不为所动的,反而不知道怎么样那沉重的湿度就被她扇出破绽,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她那边飘了过来。我斜眼看她,其实还算是神定气闲的,额头和鼻尖冒着微汗,毋庸置疑,然后我也注意到她的颈子和手臂明显有了潮意,但还是认真听讲,右手拿笔快速记着,比我更镇静,集中。牟先生讲了些什么呢?他的确在台前来回走动,提高声音重复着“理想主义”,听众是无比的专注,热情,这样紧紧盯着他看,深怕先生突然中断他的句子,说不下去或者怎样。快结束以前,先生仿佛将自己的思考当场就集中到一个重点,忧郁地说:理想主义——共产党可能还有点理想主义啊,我们哪有什么理想主义呢?

那个漫长的暑假大部分时间都在成功岭度过。我们是有史以来第一批被送到成功岭受训的学生,在一年级将升二年级的暑假里,忽然剃光了头,换上军服,烈日或豪雨下绕着操场打转,立正,稍息,匍匐前进,起立,肩枪,真的和假的动作,目标正前方独立小树,冲啊;夜里躺在上铺的木板床,觉得自己毫无诚意,如此无可奈何地伪装着,负责任,守纪律,如此无可奈何地陌生。我仿佛可以透视细梁纵横的屋顶,看见星星在黝黑的远天永无休止地发亮,闪光,下面平视过去,有新植的树木瑟瑟抖动,风吹过走廊灯,将聚集的蚊蚋吹散,多么安静,仿佛我真可以看见无心的大暑天现在正赶着将自己藏起来,累了,心虚了,等天明时目睹男孩子们像肉鸡一样惊吓地跳起,心里怦怦响着,甚至一直到日头已经超越天顶了,行走在后山的黄土路径,树影参差,在梦里重复做着一个几乎不像梦的优游的梦,宁可这些都不是真的,假如我能选择。假如我能选择,我穿过蚊帐看纵横的屋梁,眼睛闭上。眼睛睁开,我看到相思林细密的叶子像海浪一样左右延伸,落入山谷,忽然又汹涌而起;烈日在天,无声地晒着,点点碎光瞬间掺和,黏结,合成一大块,再不是闪烁跳动而已,就那样滞碍地汇合,困难地流动着,如岩浆,滚滚抵达平地,不再奔腾的岩浆,在火山脚下停顿,凝固。我看到广大的绿叶表面淋过一层发烫的金黄,冒着白烟,在蓝天下有机地融化,自动分解。我听到天光幽明下金属哨音长长地,长长地响过虫咬的走廊,忽然撕裂的梦境,有鼎沸的洪水涌到;透过暗绿隐晦却已经冲淡的蚊帐,看到邻铺那法律系的云林排尾正好也睁开眼睛,平静地眨一眨他过长的睫毛,似乎完全不为所动,起床号差一点把屋顶掀翻,他右颊还紧紧依靠着那扁扁的小枕头,对我眨眨眼微笑。

秋天还未到,我们回到校园,并且很快就淡忘了入伍训练的事,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或者就是那样一场过度曝晒的大梦,轻易就枯了,焦了,秋风还没有吹起,竟纷纷脱落如树子,终于不可辨识。

倒是新学期开始不久,我就注意到教哲学的牟先生一直没有出现,觉得有点纳闷。虽然如此,我也不认为我应该多问,譬如说“为什么走了呢,难道都没有迹象,走了就走了吗”等等愚蠢的问题。直到秋风真的起了,有一天,我才听一位高年级的同学很愤慨地说,牟先生是走了,不会回来了。他出了问题,被人告发,书就教不下去了,我们同学这样说:大家都知道了,怎么你还不知道呢?那一天你也在啊,他说:牟先生演讲,讲“理想主义”什么什么的。我在,我记得。我记得他说,糟糕的是我们竟已失去了理想主义,还不如共产党,总算有他们的理想主义。据说就因为这样的理论,被人告发了。而告发他的人,就是那一位教我们楚辞,作诗填词,下棋写字的苏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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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结,新书《国师你夫人又黑化了》连载中,欢迎围观)她是末世女王,傲倨众生,我行我素,却惨遭战友暗算致死!一朝穿越,神话再现,当昔日女王再度睁眼沦为神坛祭品的废柴五小姐,天地皆俱变!自带神秘空间,招揽各路幻兽,采摘各界神草,虐渣女踩渣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吾乃女帝,尔等速速跪拜!他是碧落之境璃安国的质子,外表温润尔雅,闲散淡漠,实际腹黑狡诈,一人千面!当女王对上妖孽,注定风起云涌!
  • 火影之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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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遇见她时,我远远地看着她,那时她正在挖草药,满脸是泥巴,很是可爱。第二次是在河边,她迷路了,她很喜欢自己哥哥,所以我对扉间没有好感。第三次……第四次……每次次的相遇,都是童年美好的回忆。直到那次和她哥哥决裂后,我再没看见她,之后才发现,不经意间埋下的种子已经萌芽。群聊号码:773068854
  • 洞真太上素灵洞元大有妙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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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技击余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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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再被狐狸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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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是一本动物小说,动物小说之所以比其他类型的小说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个题材最容易刺破人类文化的外壳和文明社会种种虚伪的表象,可以毫无遮掩地直接表现出丑陋与美丽融于一体的原生态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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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月免费)山沟沟里最穷的萧家花了所有积蓄买了个满脸疮疤、又黑又瘦的哑巴媳妇,被耻笑为十里八乡第一丑媳。丑媳妇还受不住穷,逃跑落入恶人手里,给活活打死了。再次睁眼,当黑瘦的身体拥有杀手的灵魂,治好满脸疮疤,晒黑的皮肤日渐白皙,哑巴居然还会说话了,成了最漂亮的媳妇儿。村里人都说萧家不祥,避之唯恐不及。相公家穷得叮当响不说,家徒四壁,负担那个重啊,好在山里汉子宠妻无度。媳妇儿带领相公赚钱,买田买地,辛勤播种,养儿育女,靠着汗水智慧发家致富。(本书1V1,男女主身心干净)另外,力荐我的完结文《娇妻萌宝超大牌》《杀手弃妃毒逆天》。新书《重生娇妻逆袭了》即将完结,亲们去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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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雅咒语系列:魔法学院与黑暗复活》是一部有关勇气与成长的幻想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四个魔法学校的学生阿修、安可可、祖国杰和希娜华。他们在学习魔法之际,遭遇黑暗势力牛博士的突袭。至此,他们展开了殊死搏斗。最后,正义与邪恶究竟如何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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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潮澎湃,无限幻想,迎风挥击千层浪,青年不败热血!当梦在舞动,望你也心动。也看作者随影舞动,随心悸动,随笔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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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战乱,几度离索,为救父兄,西岭月独自一人远赴镇海,却不想卷入了一桩悬案。黄金屏风暗藏杀机,千古名篇指明线索,她本以为自己能解开悬案,却不想等来了更大的阴谋。一次镇海之行,昔日被人收养的孤女不仅结识了福王李成轩,还摇身一变成了县主。长安街巷繁华如旧,千年古刹中,传世名篇重见天日,一首诗作又牵出跨越几代的江山争斗。众人都以为李成轩韬光养晦只为权倾天下,殊不知他真正在意的唯一人而已。可当种种爱恨终于和权谋争斗纠缠在一起,他们要怎样才能博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