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和同伴三木侥幸捡回了条命,一路没命地狂奔,也不知逃了多远。此刻,他们正躲在半道边的小山洞里抱头痛哭,哭完了,又继续赶路。
“该死的支那猪,我一定要杀光你们!”松浦取下眼镜,抹去镜片上的尘土,恶狠狠地咒骂起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由于战争的失败,以往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疯狂肆虐,此时已经完全不复存在。在松浦看来,战争仍然没有结束,在“密苏里号”上签署的投降书,只是政府的行为,并不代表他们这些前线士兵的真实想法。他们固执地认为,只要有机会,杀戮还会继续,大日本最终还是会取得“大东亚圣战”的胜利。
“不要哭了!我们得找机会杀回去,占领村庄,杀死那些愚蠢、可恶的支那人。”松浦对三木说,“我曾经信仰的裕仁出卖了我们,出卖了大日本帝国,但是我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让支那人活在痛苦之中。”
裕仁,日本天皇,也是发动这场战争的幕后凶手。
三木哭丧着脸道:“我要回家,妈妈还在等我……”
“浑蛋,你跟裕仁一样是大日本帝国的耻辱。你刚才也看到了,支那人是怎样残忍地杀了我们的同胞,如果我们不还击,支那人就会把我们踩在脚下。难道你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天到来吗?”松浦暴跳如雷,“如果裕仁没签署投降协议,结局就不会是这样,我们就会是最后的赢家。”
两人一直往北走,希望可以碰见从苏联战场上撤退的战友。没想到还真让他们给撞上了,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松浦远远地看到了那队人马的穿戴,顿时兴奋得哇哇大叫,走近一看,带队的居然是自己昔日的同窗长谷川。
“松浦君,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就只有你们俩?”长谷川看到两人狼狈不堪,有些疑惑不解。他本来以为除了他们这股拒不缴械的死硬分子之外,其他的士兵都已归国了。
松浦和三木看到了生的希望,但复仇的欲望也陡然变得更加强烈。
“支那人有句古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愚蠢的支那人太可恶了。”长谷川听了他们的血泪控诉,决定立即带着残余的四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直扑三家子屯。
“少佐,你们这是从哪儿来?不是在北方正和苏联人打仗吗?”松浦在行进的路上边走边问。长谷川一脸晦气,不悦地说:“苏联人太狡猾,根本不敢和我们正面对战。要不是那些铁甲车,我们早就把莫斯科给占领了。”
三家子屯在经历了早上的事情之后,很多人心里都还留有阴影。
乌天赐在院子里和妹妹玩了一会儿,等妹妹玩累睡着之后,他去隔壁找石头。石头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没有大名,石头就是他的名字。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年纪相当,经常一起进山打猎、抱膀子摔跤。
“哇,好香啊,我闻出来了,是地瓜。”乌天赐还没进屋便乐呵起来。石头从火堆里扒出个地瓜,分了一半给他,还是热气腾腾的。
“快吃啊,凉了就不香了!”
“你在哪儿弄来的?不都给小鬼子吃了吗?”乌天赐奇怪地问。石头偷笑道:“俺趁没人注意,偷偷从盆里拿出来藏着的。”
乌天赐哑然失笑:“真有你的,早知道我也偷偷地藏几个,这样乌卓就不会挨饿了。”
石头一愣,然后把那半个地瓜也递到他面前。
“你这是干啥?我这有半个呢。”
“我不饿,这半个拿回去给乌卓妹妹吧。”
乌天赐拒绝了:“这可不行,你自己都还饿着呢。我这半个待会儿拿回去给乌卓,你还是赶紧自己吃吧。”
“我真不饿。实话告诉你,我偷偷藏了两个,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吃了一个。赶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陪我摔跤。”石头一脸坏笑。乌天赐半信半疑,石头于是咂巴嘴道:“真好吃,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个地瓜该多好啊。”
乌天赐接过那半个地瓜一分为二,然后递到石头面前。石头微微一顿,表情有点儿尴尬,但还是接了过去。然后两人约定明日天不亮就一起上山。
乌天赐回到家,把地瓜分成两份,一份给了爷爷,一份放碗里,等乌卓醒来给她吃。爷爷拿着地瓜却难以下咽,叹息着说:“要不是我出的主意,乡亲们也不会跟着挨饿。”
“爷爷,您赶紧吃吧,要不凉了就不香了。明儿一早我就跟石头上山,兴许能打些野物回来解解馋呢。”爷爷把刚递到嘴边的地瓜放下说:“给乌卓留着,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经饿。”
乌天赐看着爷爷脸上像刀刻下般的皱纹,感到深深的伤心和愧疚。
乌天赐把猎枪擦了又擦,填满火药,才在炕上躺了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要在平日早就进入梦乡了,但今天只要一闭上眼,心里就开始觉得不踏实,老感觉要有一些不好的事发生。
侧屋传来爷爷轻轻的咳嗽声,乌卓又饿醒了,大声哭起来。
乌天赐躺不住,起床给妹妹拿地瓜。
乌卓吃着地瓜,停止了啼哭。
乌天赐开心地看着妹妹:“慢慢吃,别噎着,还有呢!”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犬吠,乌天赐侧耳一听,顿时兴奋不已,爬起来就往外跑:“是小黑,小黑回来了!”
小黑回来了,却瘸了一条腿,是被小鬼子开枪打的。
乌天赐搂着小黑。小黑蹭着他的脸,却又冲着进村的方向不停地吠,而且吠声凄厉。他很好奇,正要起身,突然听到一阵猛烈奔跑的脚步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他还没来得及去看个究竟,又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日本话,他大感不妙,想都没想便惊恐地狂叫起来:“小鬼子回来了,小鬼子又回来了!”
整个村子被搅乱了,乡亲们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惊魂未定,又跑向另一边出村的方向。
乌天赐冲向里屋,边跑边喊,抱起妹妹乌卓正要跑,才发现爷爷躺在床上没动。他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见爷爷安详地躺在炕上,面容平静。他心里一惊,伸手去试探爷爷的鼻息,这才发现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
“爷爷,爷爷……”乌天赐痛苦地哭喊起来,可是爷爷已经听不见了。时间不容许他再停留,只好抱着妹妹往外冲去,临走前又想起忘记拿枪,刚要出门,便和石头撞了个满怀。
“快,小鬼子已经在村口了!”石头帮他取下了枪,转身的时候看到还躺在床上的爷爷。当知道爷爷已经过世的时候,他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长谷川带着四百多个日本兵像疯了一样冲进村子,见人就杀,只要是活物,都没能逃过毒手。为避免暴露行动,长谷川下了不许开枪的命令,所以村民们都惨死在了日本兵刀下。
日本兵冲进乌天赐的家,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又毫不犹豫地在老人身上插了两刀。
“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跟你们拼了!”日本兵将一把刺刀刺进了男人的肚子,而男人顶着刺刀,瞪着血红的眼睛,抓起身边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向日本兵,和日本兵同归于尽。
“一个不留,通通杀死!”长谷川杀红了眼,鲜血沿着刀尖缓缓滴下。
突然,一个黑影箭一般向他飞扑过来,长谷川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被扑倒,一股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立即捂着脸哀号起来。
这个黑影是乌天赐的猎犬小黑,可惜它没能咬断长谷川的脖子便倒在了血泊中。长谷川从小黑肚子上拔出刀,摸着还在剧痛的脸,又狠狠地在它身上插了几刀才解了气。
松浦和几个日本兵沿着乡亲们逃跑的方向追去,一路上杀戮不止,很快便留下了无数具尸体。
乌天赐和石头带着乌卓已经跑出了很远,慌不择路,等停下脚步时,才发现之前从村子里跟着跑出来的乡亲全都不见了,远远望去,已经遍地尸首。
“啊!”乌天赐惨叫起来,这一声惨叫引来了紧追不放的松浦。松浦惊喜不已,其实从进村他就一直在寻找乌天赐,想要亲手杀了他以雪前耻。
乌天赐这一声哀号,既是为刚刚过世的爷爷,也是为了三家子屯不幸惨死的所有乡亲。
“天赐,快走啊,鬼子追上来了!”石头稍微还有些理智。但乌天赐突然把乌卓交到他手上,从他手里拿过猎枪,说:“我把乌卓交给你了,你快带她走。”
“你要干什么去?”石头大惊。乌天赐咬着牙关说:“我要回去杀了那些畜生。”
“那么多鬼子,你一个人能杀得了几个?”石头用劲拉着他。乌天赐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咬牙切齿地说:“能杀几个算几个,我不能让乡亲们白死。”
石头抓着他的猎枪,脸色冷峻地说:“乌卓妹妹还小,你得照顾她长大,所以你不能死。我答应你,今天在三家子屯欠下血债的小鬼子,一个也别想活!”
乌天赐在剧烈挣扎时,村子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他便带着乌卓顺着山路跑起来,但松浦疯了似的穷追不舍。
“不行,小鬼子不会留活口,带着乌卓跑不快,这样下去我们都活不了。”石头喘息着说,“你带乌卓先走,我留下来还能挡一会儿,很快就来追你们!”
乌天赐一口回绝,毫不犹豫地说:“你说的,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带着乌卓,我们跑不过小鬼子。”石头再次重复着,话音刚落,便回头冲小鬼子追来的方向开了一枪。松浦赶紧趴在地上,但很快又追了上来,而且还把长谷川的命令抛在了一边,边追边开枪。子弹在空中噼里啪啦地跳跃,乌天赐和石头只好边退边还击。
周围都是茫茫大山。两人带着乌卓离开小道,闯入了茂密的丛林。
松浦带人追了很远,突然不见了目标,只好作罢,看着周围的大山破口大骂,最后不得不悻悻地回到了村庄。此时的三家子屯已变成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除了逃走的三个人,所有村民无一幸免遇难。
长谷川命人再次仔细搜索了整个村庄,没有发现活口,才带着队伍离开。
在这场屠杀中,三家子屯六十三条鲜活的生命倒在了小鬼子的刀下。六十三条人命,六十三个冤屈的亡魂,见证了如此惨烈的一段历史!
乌天赐和石头带着乌卓进入丛林,在确定日本兵没追来后,又跑了一段才停下来。
乌天赐放下乌卓,突然看到乌卓嘴角有血,再一看,才发现乌卓的背早就被血染红了。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颤抖着喊着妹妹的名字。可是妹妹已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再也听不见哥哥的呼唤,也无法言语了。
石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乌天赐紧紧地搂着妹妹,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落进了脚下的黑土地。
丛林里静得出奇,令人窒息。
就在同一天,乌天赐失去了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两个亲人。他的心一点点冷却、凝固,变得比大兴安岭的冰雪还要冷,比破膛而出的子弹还要硬。
夜色就要降临,丛林已经变得越来越暗。
乌天赐抱着乌卓站了起来。沉默中的石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帮我找个地方把乌卓安葬了吧!”乌天赐黯然地说。石头迟疑了片刻,然后动了起来。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只有一堆黄土。
乌天赐跪在妹妹坟前,良久无语。
石头一直把乌卓当作自己的亲妹妹看待,此时他眼里噙满了悲痛的泪水。
当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乌天赐终于站了起来,向着妹妹长眠的地方深深地鞠了躬,然后转身走出丛林。
石头不明白乌天赐为何要走回头路,以为他想回去找小鬼子拼命。但他却一脸冰霜,铿锵有力地说:“我一定要为乌卓和三家子屯的乡亲们报仇。但我的命现在很值钱,我要好好地活着,以后杀光那些畜生。”
乌天赐胸膛里盛满了愤怒,像火焰在燃烧,握枪的手心渗满了汗水。
石头虽然紧紧跟着,但感觉很吃力。
乌天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说:“石头,我要去为乡亲们报仇,但不希望你卷进来。”
“你说啥呢,我不是三家子屯的人吗?”石头很生气,但他明白天赐的心情,“天赐,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我跟你一样难过。我是吃三家子屯的百家饭长大的,乡亲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被小鬼子杀死吗?如果不杀了那些畜生替乡亲们报仇,我还是人吗?”
“但是我们可能都会死!”
“只要能报仇,我不怕死。”石头说得斩钉截铁,眼圈还是红的,“乡亲们都不该死,乌卓妹妹也不该死,该死的是那些畜生。”
乌天赐伸出手,和石头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从这一刻起,这两个年轻的生命知道,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三家子屯冤死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