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如此难熬的一夜。石头睡下后，乌天赐让左金珠也先睡会儿。左金珠却非常固执地说：“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得睡，天亮后还有很多事要做。”乌天赐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先睡，待会儿换我。”
“大哥，要不你也睡会儿吧，这儿有我……”女人话未说完，好像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忙收声。
乌天赐感激地笑了笑，道：“大姐，要不你也先陪孩子睡去，这儿有我看着就行了。”
“大哥，你是个好人！”女人突然说。乌天赐一愣，说：“其实我们都是好人，只是石头的性子太直了，有时候说话冲，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我不介意！”女人轻声叹息道，“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不恨我，我非常感激。”
乌天赐明白这话的意思，说：“冤有头，债有主。人不是你害死的，那些杀人凶手一个也跑不了。”又问，“在这之前，大孤山上的那些土匪也骚扰过你吧？”
女人眼神暗淡地说：“我几年前带女儿逃进山里，本来打算隐姓埋名地把孩子养大，却没想到又会遇到土匪……”
乌天赐能理解她的难处，要不然她也不会在脸上抹锅灰来掩饰，更不会在自家挖地道了。
“大哥，你们就三个人，山上有那么多土匪，还有那些兵，你们能对付吗？”女人又问。他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为了报仇，我们没得选择。”
“是啊，没得选择，我们都没得选择！”女人又叹息了一声。乌天赐憋了半晌，突然问：“孩子她爹呢？”
女人一听这话，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了？”他看出来她脸上的惊恐。她用力闭上了眼，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惨烈景像再一次像噩梦一般浮上心头，良久之后她才重新睁开眼，眼里充满无尽的哀怨。
乌天赐没有再问什么，可女人又说：“我叫晴子，家乡在江户。几年前，国家对你们宣战了，为了帮助国家打赢这场战争，我和很多姐妹被火车送到了战场。我们本来以为是做后勤，却没想到……我每天都像在地狱里煎熬，很多姐妹忍受不了都自杀了，在我也几乎忍受不了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是无辜的，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逃了出来……”
乌天赐不敢想象这个女人曾经受了哪些磨难，那一个个字眼好像刺刀一样插在他身上，不知不觉间，对她又添了几分同情。
“你有想过带着女儿回家吗？”
“国家输了战争，没有了家，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晴子终于控制不住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情感，眼里渗出了泪水，她抹去泪水，眼前一片灰暗。
夜色渐渐深了，林子里安静得让人感到恐惧。
天刚亮，石头就醒了，一睁开眼，只见乌天赐和左金珠都在，却唯独不见了那个日本女人，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忙叫醒了他俩，刚想说什么，门开了，女人站在门口。
“怎么了石头，你没事了吧？”乌天赐看看晴子，又看看石头。石头这才缓过劲儿，道：“这一觉睡得真香，伤口全好了。”
晴子从厨房里端了三只木碗过来，说：“这都是从山上摘的，你们赶紧吃了吧。”
石头接过碗，还犹豫了一下，见乌天赐和左金珠他俩吃得倍儿香，这才动起筷子。确实是饿极了，三人吃着野菜汤，还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真香，大姐，您的手艺可真好！”左金珠抿嘴说道。晴子被夸得不好意思，讪讪地说：“都是从山里米的，孩子特别喜欢喝，所以平时就多备了一些。”
他们填饱肚子后，打算再上大孤山，晴子眼里却流露出担心。
“晴子，谢谢你昨晚收留了我们一夜，天马上就要开亮，我们得走了。”乌天赐感激不尽，他不知道这次离开后还能不能回来。
石头听见他叫女人的名字，略微有些吃惊。
晴子送他们出门的时候，说：“如果你们饿了就回来，我白天去摘一些野菜等你们。”
“大姐，你真好。”左金珠这话完全发自内心。乌天赐突然把猎枪递到她面前，说：“先替我保管，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取走！”
晴子听了这话似乎显得很高兴，忙接过猎枪，说：“我一定好好保管着，等你们回来。”
在去大孤山的途中，石头问乌天赐：“她叫晴子？”
“嗯！”乌天赐闷闷地答道。石头明知故问：“你咋了，担心她们母女？”
乌天赐叹息道：“其实日本人也不全是坏人！”
“大姐也是日本人，但她是好人！”左金珠抢着说。石头瞪了他一眼，说：“就你多话！”
乌天赐也跟着说：“晴子跟我们一样也是可怜人。她是好人。”
“是，我知道她是好人，可她再怎么说也还是日本人……”石头固执己见。乌天赐打断了他：“给我！”
“什么？”石头一愣。
“弓啊！”
石头把弓箭给了他，他拉了拉弓弦，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说：“石头，我突然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上山去找小鬼子拼命。”
石头奇怪地问：“怎么，不报仇了？”
乌天赐其实一直在琢磨晴子昨晚的一席话，之前当着晴子的面不好说，此时才道：“大仇肯定要报，但我们不能这么冒冒失失的，必须要想个好办法。”
“你……不是说不怕死吗？咋又变卦了？”
“为了给大伙儿报仇，我不怕死。但你看晴子经受了那么多苦难仍然努力地活着，我们又何必一定要搭上命？”
石头不屑地嘀咕了一句：“又是那个日本女人。”
乌天赐无奈地说：“石头，咱俩从小一起玩到大，你还不相信我吗？以前总想着给乡亲们报仇，什么都不顾，但现在我认为要报仇，要让那些畜生偿命，我们必须好好活着。”
“天赐哥，我听你的。”左金珠接了一句。石头突然咧嘴一笑，说：“天赐，要想报仇，咱们必须先弄到家伙吧？”
“对，这是最重要的，就凭我们这一把枪、一张弓，杀不了那么多鬼子。”
左金珠忙不迭地说：“还有我这把弹弓呢。”
石头笑着道：“就你那弹弓啊，你还是自己留着打鸟吧。”
“石头哥，你太小看人了，我的弹弓可以打死鸟儿呢。”左金珠据理力争，“要是你不信，我打一只给你看看。”
“行了吧你，我们现在有正事要做，哪有闲工夫看你在这儿打鸟？要是你真厉害，还是留着劲儿打小鬼子吧。”
乌天赐背好弓，大步往前走去，石头追着问他去哪儿，他说：“上山啊。”
“还上山？不是先弄枪吗？”
“不上山能弄到枪吗？”乌天赐已经有了主意，在大孤山的路口处躲了起来。左金珠突然说：“天赐哥，我们是不是在等昨天从山上下来的两个土匪？”
乌天赐会心一笑，石头恍然明白了究竟，夸张地说：“好啊天赐，原来你早就有主意了，居然还瞒着我。”
“谁瞒你了？金珠都比你先想到，笨蛋！”乌天赐拉开弓，“待会儿见到人不要开枪。”
“两个土匪，你一把弓够吗？”石头问。左金珠说：“还有我呢，要是被我的弹弓打中，肯定跑不了。”
“你就吹吧。”石头又嘀咕起来。乌天赐说：“待会儿你就上去抢枪，一定要快，千万不能让他们开枪。”
“那你直接射死不就行了？”
突然，传来一阵稀疏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抱怨道：“断子绝孙的龟儿子，还让老子大老远下山给你们找娘儿们，可累死老子了。”
“你就别唠叨了，老子耳朵都起茧子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大老爷，还非得咱们姐妹大老远跑山上来伺候他们？”
“别他妈多话，马上就到了。那可都是些有钱的大老爷，把他们伺候好了，保准你们有花不完的银子。”
“哎哟，大哥，火气别这么大嘛，昨晚没把你们伺候舒服是吧？”
“是啊，大哥，要不就在这地儿，咱姐妹们再好好伺候您二位一回？”
“谁他妈说婊子无情，我看你们倒是有情有义。”一个土匪淫笑起来。另一个也笑道：“等上山见了那些大爷，你们才知道做婊子有多爽了！”
几个女人于是叽叽喳喳地笑着闹成一片。
“怎么那么多人，还有女人？”石头诧异地问。乌天赐紧握着弓，手搭在弓弦上，也觉得这是件麻烦事，但随着人声一步步逼近，人影已越发清晰可见，只好说：“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按原来说好的办……”
箭头“唰”地正中一个土匪心口，另一个土匪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什么东西击中额头，砰地重重栽倒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石头一个箭步跃出去，迅速卸下土匪的枪和子弹。跟在后面的妓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三个突然出现的男人，一声也不敢吭。
乌天赐接过枪，石头说：“一个死了，一个晕过去了。”
“大哥，求你们饶命啊，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你们让我们走吧。”几个女人突然跪倒在地哀求起来。石头狠狠地骂道：“都别吵！”又转向乌天赐，问该如何处理这几个女人。
“放她们走吧。”
石头于是喝问道：“你们知道这些土匪带你们上山干什么吗？”
女人连连摇头，噤若寒蝉。
“实话告诉你们吧，那山上除了土匪，还有很多小鬼子。小鬼子，你们知道吧？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你们这一去，肯定是有去无回。”
女人全都张大了嘴，她们一直以为要去伺候有钱的大老爷，却没想到是小鬼子，当即更是吓得不轻。
“我们是八路军，这是要上山去剿灭土匪和小鬼子，你们赶紧回去吧。记住，回去不要到处乱说。”石头撒了个谎，看着那些女人连滚带爬地往山下逃去。
左金珠看着那些女人逃跑的背影，咯咯地笑起来。
乌天赐试了试枪才问：“这两个怎么处理？”
“丢山沟算了！”石头道。乌天赐说：“还有个活的。”
“一块儿丢沟里算了，省得麻烦。”
乌天赐想了想，却说：“留下活口吧，也可以问问山上的情况。”
他们把死人丢进了山沟，又把昏迷的土匪带走绑了起来，然后坐在树下闲聊。
“天赐哥，给我一把枪吧。”左金珠艳羡地看着乌天赐。乌天赐正在擦枪，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会使吗？”
左金珠道：“试试不就会了？”
“金珠，你之前又没使过枪，可不能随便玩。”石头的话遭到了左金珠的反驳：“石头哥，我用弹弓很厉害，你刚才也看到了，只要你们教我，我很快就学会怎样用枪了！”
乌天赐想了想，把枪递到他手上，正在教他如何使用，身后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回头一看，只见被绑在树上的土匪在不停地挣扎，还破口大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在爷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石头毫不犹豫地踢了他一脚，将枪顶在他脑壳上骂道：“找死啊！”
土匪挣扎了几下便不敢再动弹，乌天赐此时上去说：“如果你跟我们合作，我们不会伤害你。”
“你们是什么人，想知道什么？”
“大孤山上有多少土匪？”
“不知道！”土匪话音刚落，又挨了重重的一脚。石头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想活命，最好老实回答问题。”
乌天赐再次问了之前的问题，土匪看着石头手中的枪，只好老实回答：“三十来个！”
“那你们这次进城干什么？”
“我们……兄弟们好久没见女人，所以我们奉大哥的命令去翠红楼找了一些女人上山……”
石头双眼一瞪，做出要扣动扳机的动作，那土匪吓得立即说：“其实……其实这些女人是小鬼子要的……”
乌天赐笑着看了石头一眼，又转头问：“有几条路可以上山？”
“一条路，就山前那条路！”
“这么大一座山，真的就一条路可以上山？我可警告你，要是你敢骗我们，小心把你也丢进山沟。”石头添油加醋地威胁了一番。土匪鸡啄米似的连连说道：“我没骗你们，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我不得好死！”他额头上被弹弓打中的地方鼓起一个大包。左金珠扑哧一乐，故意拿着弹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你……你就是拿这玩意儿打的我？”土匪很惊讶。左金珠乐不可支：“对呀，我就是拿弹弓打你的。”
乌天赐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峦，沉重地说：“就一条路可以上山，那麻烦可大了！”
“喂，我问你，你们头领叫什么名字？”石头又问。土匪唯唯诺诺地说：“王……王大当家。”
“我问你叫什么名儿？”
“王大川！”
石头狠狠地骂道：“你们当土匪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收留小鬼子？”
“这……这个……我真不知道，大当家吩咐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
石头于是说：“天赐，该问的咱们也都问了，留着这个家伙也没什么用，丢山沟算了！”
“大……大哥，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你们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这个土匪一听要被丢进山沟，顿时惊骇得脸都变了色。
乌天赐考虑到带着这个土匪确实很麻烦，但又不能真把他丢进山沟，只好把石头拉到一边，问：“真把他丢山沟去？”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带他一起吧？”
“杀害乡亲们的是小鬼子，又不是土匪……”
“可小鬼子跟土匪凑在了一块儿，要是放了这个家伙，他肯定会上山通风报信。”
乌天赐当然明白这个理儿，可他脑子里毫无头绪，真可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天赐哥，石头哥，我有个办法，说不定可以试试。”左金珠突然说。石头不相信地说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快说说看。”乌天赐着急地说。左金珠说道：“要不我们把他送到杨庄去，杨庄还有很多乡亲，让他们帮忙看着。”
乌天赐眼前一亮，欣喜地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左金珠扬扬得意，石头不得不说：“金珠，你脑袋还转得挺快的。”
土匪知道自己不会被丢进山沟，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很快被押解回了杨庄。庄里的乡亲们一看到他们三人，热情得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