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伯达反诘:“张局长,你弄混了。在学堂讲课的时候,我就是一个老师,不是领导。老师对学生讲话,就要讲真话,讲真话也需要注意方式跟分寸吗?再这样注意那样注意,中医都被蛀光了。”
张局长不笑不语。
抬杠未久,储伯达跟张局长又抬上了,这一次抬得烟火发杠,储疯子的名头更大了。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有一天门诊,储伯达在修剪盆景的枯叶,看到枯叶,想起深秋已过,冬天又要来了。有人敲门,进来的老者颇有些仙风道骨,大概跟老储医生年纪相仿。储伯达看着面善,一时不能读破,心里忐忑,只能请坐递茶,老者落座之后,开口了:“伯达,还记得我吗?”
储伯达赔着笑脸:“看看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老者说了:“你爸爸没有告诉你,我救过你的命吗?”
啊呀!
有五十年了,是老社会的事情了。当时自己大约五岁,忽然全身发疮,行医多年的父亲以为是一般湿疹,内服以清热解毒的药物,外敷自配的去毒膏药,一直未愈,且有加重之势。不得已,只好觍着脸,去求教于当时城里的另外一名医生,擅长外科跟皮肤病的周齐直,就是眼前的这位老者。周齐直一看皮疹已经溃烂了,而正常的皮肤也开始硬化了,中医叫秃疮(是少见的皮肤角化症),立刻给予自配的紫云膏外敷,内服补中益气的方药,一月之后,全身溃疮不见,皮肤光滑如新。解放以后,储伯达的父亲储尚洪跟周齐直,为了公私合营跟评选名医一事过节不浅。现在父亲已经辞世,周齐直也该有八十多岁了,亲自到医院来寻自己,一定是大事。
周齐直喝了几口茶,声音豁达地说话了:“侄爷啊,我叫你一声侄爷不为过吧。我跟你爸爸的事情么,都过去了,那个时候,大家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过去了就不计较了。唉!你爸爸过辈也三年了吧。我么,也快了。现在碰到一个事体,万不得已了,只有来求教你侄爷了。”
事情说来话长。
解放后,原来的私人药店跟药铺有几种结果,一是公私合营,像储伯达家的药店,就是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之后,不再有自己的牌子。储伯达的父亲成为县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但他不用上班,仍旧自由地在家坐诊,传授心得,收取诊金,不再卖药。二是经营不善,后继无人,慢慢就关门大吉。三是周齐直这样的,既没有合营,也没有关门,而是代代相传,现在由第三代、第四代传人在坐诊看病了,草药也是自家买卖。近年以来,各级卫生行政部门都存在非法行医的问题,周齐直家的诊所就成了非法经营的医疗机构,属于取缔的范畴。不仅医疗活动不能照常进行,连后代继承的问题也相当突出,因为周家的第五代后人已经没有人愿意苦心孤诣十多年来学习家传绝技了。即使学会了,也没有资格参加全国的考试,领不到卫生执业许可证,所学无用。还有药的问题,譬如,周家独门的紫云膏,数十年以来,虽然治愈了很多疑难杂症,但以理性科学的眼光来研究,既无法检测到所含成分,也没法说明治疗原理,更无法解释疗效的产生。
储伯达明白来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储伯达来到卫生局,手里拿着昨晚草成的《祖传中医秘方保护和临症心得继承的若干建议》,找到了张宝田局长。
每天一早,是局长最忙的时候,可储伯达是政协副主席,再忙也不敢耽搁他。关起门来,储伯达坐稳,对张局长说:“不好意思啦,要耽搁你一点儿时间了。我想请你听我讲个故事。”
不管张局长是如何地坐立不安,面露愠色,储伯达缓缓地把自己孩童时代得病以及治疗的过程说给了张宝田局长。
看张局长有些定心定神了,储伯达才从包里拿出自己起草的文章,递给了张局长:“关于中医祖传秘方的保护问题,我写了几条,希望局里能考虑一些历史原因和客观因素,做好保护工作,不要在倒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一起倒掉。”
张局长本来就不耐烦,加上储伯达的最后一句话刺痛了他,他有些恼火,声音不大分量大:“储主席,这话就不对了,我们也是按照上级的指示跟精神,在不折不扣地做这项工作的,又不是我们自作主张。”
储伯达也来了气:“张局长,什么叫上级指示?什么叫不折不扣啊?难道上级指示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真是假,也不逐户鉴定,都属于非法行医?那些真正有传承意义的秘方怎么办?多年形成的临症心得怎么传承?你们这是工作吗?你们这是渎职!你们是在做断子绝孙的事情!”
十数年以来,张宝田局长从来没吃过这样的“冲头”,想忍没忍得住,话难听了:“储主席,我是看你年纪大,尊你一声储主席,你以为你是谁啊。现在我没时间,我还要安排其他工作,如果你真的有情况汇报,可以去医政科,或者等你们政协例行检查卫生工作的时候,你可以再拿出自己的正式提案来。”
这话说大了,援引张局长事后的懊恼:捅了胡蜂窠了。储伯达桌子一拍开始骂人:“张宝田,你算什么屌毛局长,敢说这样无知无识的话,你懂医吗?你不要吓我,我晓得你们背后都叫我疯子,好!好!好!我今天就疯一次你们看看。”
说完,他开始给政协的主席和另外几个副主席打电话,然后又一个电话打给归市长,要他们来卫生局现场办公,协商有关中医祖传秘方保护的现场会。幸得归市长脑筋灵光,摸透了储伯达的脾气,一个电话打给张宝田,让他立刻无原则口头道歉。同时,派自己的秘书赶到卫生局,连劝带拉地带走了储伯达,带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储伯达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提交了议案,事情的结果是,卫生局派专人,对城市的所有私家诊所逐一鉴别。周齐直以及几家真正行医的诊所保留了行医的权利,被发放了行医资格证书。在储伯达的建议下,周齐直愿意献出自家的秘方,自己制作,在医院给需要的病人使用,收入由周家跟医院分成。
这样一来,储疯子的名头更加响亮了。当然,也有人在背后开始叫他刺头了。说刺头这两个字的时候,牙齿咬得嘎嘎响。
来年春天,寒春时长,温差较大,老人病多。陈德兴的老母亲也身体不适,来医院之前,她就对院长儿子声明,她不相信西医,要看中医,要看储伯达。陈德兴院长晓得母亲的脾气,只好顺她的意。储伯达仔细地询问了病史,做了周到的体检,结论是外感风寒,脾胃有滞,开出的是最简单的藿香正气散。先服三帖,并不见效。再服三帖,还不生效,这可是储伯达数十年未有之遭遇。储伯达把诊治过程细细回忆了一遍,并无不当,自然想到了药物本身,就起身来到中药房。
储伯达按照药方的组成,把一味一味草药拿出来,放在手上,看看闻闻,再搓搓捏捏,脸色拉下了。他来到自己的门诊,当着陈德兴院长的面,责问闻讯赶来的俞建设:“俞主任,你讲实话,这批药材是哪里进的?”
说着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藿香跟甘草往桌上一扔。
俞建设脸色大变,身形前后摇晃。
事情过了一周之后,储伯达通过俞建设找到了B州的药材供应商黄老板,说是想去B州对药材市场做个调研,黄老板当然是求之不得。俞建设要陪同,被储伯达拒绝了。到了B州以后,黄老板先带领储伯达参观了他的亨达药业公司。当晚,还举行了隆重的晚宴,安排储伯达四星级宾馆住宿。第二天一早,储伯达悄悄直奔市场。
B州的药材市场很大,交易中心有五千平方米左右,店铺就有四百多个。储伯达心中有数,先找藿香。这一看不得了,大部分店铺的藿香都是假的,是用干枯的茄子秆或者辣椒秆切碎代替的;再看柴胡,居然有来自内蒙古的锥叶植物被当作柴胡公开买卖;大部分店铺的甘草不足三年;红参过期发霉;麦冬陈年变质;更为可怕的是,储伯达发现了国家明令禁止的,会导致肾衰竭的关木通饮片;有的店铺还藏有大量制白附子和制川乌,这两种药材都属于国家专营的有毒药材,一旦流入市场后果不堪设想。
储伯达边走边用心记,回到宾馆,黄老板跟几位药材同人已经在房间等候了,请他去M城的某个山庄午饭,那里的全牛席是全国有名的。
储伯达不虞有他,上车前往,黄老板与他共乘,其余数人另车相随。大约行车一个小时许,车转进山谷,径直进了一座庄园的大门,上书三字:“神牛园”。车在一排仿古建筑前停下,黄老板亲自开门,一路阴凉来到牛头厅。相继落座,正好十人。顾名思义,全牛席就是从牛头到尾巴,每个部位跟器官都是一道菜。制作有红烧,清蒸,白煨,清炒,生爆,清汤,卤汁,尤其一道红烧牛尾和糖烧牛筋,让储伯达朵颐大快。酒宴将要结束的时候,黄老板挥挥手,其他人都走开了。黄老板拿过一只皮包,送到储伯达的手中,拍拍储伯达的手背:“储院长,一点儿心意,调研么,就算结束了。你是专家,眼光毒,该看的跟不该看的,你都看到了。回去么,我也不指望你讲好话,起码不要讲坏话,好不好?”
储伯达擦擦手上的油腻,一推皮包:“这个牛席不错,回去好跟大家吹吹牛了。包么不敢拿,良心上过不去。真话么还是要讲的,不过不是回家讲,而是现在讲。黄老板,你自己摸着胸口想想,这样做还算是人吗?”
黄老板显然不是有耐心的人,开始放脸了:“储院长,做人也不能都像你那样,要都像你那样实在,我们吃西北风啊。大家退一步,我再添点,你心里的话就跟我说说,别跟其他人说,好不好?”
储伯达要起身了:“黄老板,这餐全牛席么,我谢谢你,钱么,我是不会拿的。我心里的话么,我要找药材市场的管理人员去讲讲,实在不行,再找上级,总有人来管这个事情吧。你们,会害死人的。”
黄老板立刻堵住了储伯达的去路,面色黑蹙:“储院长,储院长,不要逼我们。再谈谈,再谈谈么。”
储伯达也不耐烦了:“黄老板,我们打过交道的,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讲到就要做到,要么不讲。”
黄老板摇摇头,实在很无奈:“储院长,那么,你就走不出这个大门了。”
得知储伯达真的疯了,住进了本县的精神病院,是半月之后了。
这要感谢俞建设,在储伯达去B州一周之后,他不放心了,就跟黄老板联系,电话关机,连名片上的座机也没人接听,心知不妙,就通知了储至良跟阚菊花,一起赶到了B州,寻找储伯达。经过当地公安,卫生等各方人员的协助,几天之后,在M城一家药材仓库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储伯达。
那个下午,我和储至良等人来到精神病院。因为有同行,又有亲人,精神病院的医生破例为我们打开了封闭的大铁门。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我们的右边,是长长的铁栅栏,栅栏外面阳光浓烈;我们的左边,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单间,有小铁窗可以直视里面;我们向远远的深处走去,门外有那么强大的阳光,而我依然汗毛竖竖,鸡皮栗栗。走到尽头,带路的医生停住了脚步,指指小铁窗:“在里面呢,你们看看吧。”
储伯达,看习惯的头发削到贴皮,青青的头皮贡献出以前深藏的巨大的头颅,依然是对襟中式布褂,直裤,白袜黑布鞋,还是那么清爽,还是那么和善,似乎还年轻了几岁。他身处正中,踱着他惯常的小步,眼光停在空气中的某处,明明眼见他好像是看到我们了,我们的眼睛渴望着与他相遇,可他只是一忽忽,并未与我们的眼光衔接,又缓慢地察看过去,似乎在追踪丢失在空气中的明亮。他嘴里在念叨着什么,停顿的时候,会有我们熟悉的会心一笑,似乎正在做生平值得骄傲的大事,如果巧遇所有的声音都能寂灭的瞬间,能听到三字一句的背诵:“医之始,本岐黄;灵枢作,素问详;……伤寒著,金匮藏,……李唐后,有千金,……脉诊法,濒湖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