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迪米特里奥斯在树下叫道,他似乎只要醒着就在待在那,就像一株长在希腊土壤中的巨型多肉植物。阿吉这天出去了很长时间,收获颇多,现在都快到晚上了,她把车骑到树边跟他说话。
他已经读到体育版了,而且肯定是逐字逐句读的。如果懒得打扫淋浴间,这个地方可能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了。
“你出去时有人来找过你。”他说。
这真是个意外。
“是雅尼斯的老婆,你昨天提到过的。”
“她说她找我什么事了吗?”
“她说你确实有东西忘拿了。我问她是什么,她不告诉我。跟她说先让我转交,她也不愿意。就好像我迪米特里奥斯会偷顾客的东西似的。”他愤愤不平地说。
为什么玛丽亚没把那个神秘的东西交给迪米特里奥斯保管,阿吉心知肚明。很明显,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和几个女人一起开车来的。”
好的,也就是说雅尼斯没来,那他就不知道玛丽亚来过,真是太好了。阿吉谢过迪米特里奥斯,骑回帐篷,用几分钟飞快地洗了个战斗澡。淋浴间的下水道都快被发霉的头发团和肥皂堵住了,阿吉只能假装看不见。苍蝇到处乱飞,虽然从技术角度讲的确洗过澡了,但她还是觉得即使洗完了也不干净。
从露营天堂恶心透顶的澡堂出来,崖顶营地下方壮美的景色将抑郁之情一扫而光。太阳在海平面上缓缓落下,阿吉在崖边坐了一会,欣赏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她没敢离得太近,从这么高的距离摔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
她用在累范托斯买的一些日常用品开始做饭,饭后给自己煮了咖啡。期间一直想着玛丽亚,思考着她来访的原因。这个女人很可能有什么相当重要的事要说。
阿吉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但是在漆黑的夜晚骑行7英里可不怎么吸引人。要么去,要么留在这好奇一整晚。之前那个晚上的经历如果可靠,玛丽亚在晚上很有可能独自一人,这是去找她的好机会,因为雅尼斯似乎是值夜班的。这个推断让她下定了决心。
她换上了黑色的运动裤和长袖T恤,便于隐藏。红日刚刚消失在地平线,她就出发了。太阳下山后,天色黑得很快。被迪米特里奥斯当做办公室的棚屋旁有栋摇摇欲坠的两居室建筑,现在那里亮起了灯。
通往埃克索拉的山路比早上更容易走些,车轮下的道路轻松地向后滑去,这和没带行李有很大关系。夜晚十分平静,夜色很美,偶有山羊身上的铃铛声响起,提醒着她并不是独自一人。路上遇到的车还不到六辆,每辆车经过时,阿吉就把自行车和自己紧紧贴在墙上,祈祷着崖上的裂缝和黑漆漆的衣服能让自己隐形。伪装还是有用的,那些车都飞快地开过,根本没注意到她。
除了一辆车,它在接近她时减慢了速度,缓缓地开了过去。或许那个司机在远处注意到了自行车后视镜的反光。这是一辆深色的车,可能是黑色,因为在希腊暗沉沉的夜空下,所有深色的车都像是黑的。车窗也是黑色:看不到里面的人。
这辆车开得这么慢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也许是司机不想冒险撞到路人呢。不过,雅尼斯特意提到自行车和汽车在半山腰并行,这段插曲让阿吉很不安。
骑了几英里之后,阿吉来到了拐向埃克索拉的路口,这条路蜿蜒向下直通海面。到达村庄时,街上还有行人,她去过的那家餐馆宾客满座。街边露天餐桌上的食客盯着她看,招待过她的老板在她路过时挥了挥手。一对小情侣手拉着手从码头方向走来,也朝她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觉得自己太引人注目了,阿吉便朝着前方的岩礁和海湾行进。迷香楼就在右边,门前停的车比前一晚还多。现在是周末,绝对是招揽客人的好时候。她没在这多逗留,以免又引来猎狗。
前方小树林中的房车拉着窗帘,雅尼斯的摩托车不在周围。一时心血来潮,阿吉把自行车停在了房车后,这样在路上就看不见了。透过窗帘的缝隙,她能看到里面正亮着灯。她先轻轻地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于是她又敲得更响了些,这才听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
“玛丽亚,”她柔声说,“我是阿吉。”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玛丽亚站在门后,看起来不仅吓坏了,而且不太欢迎她。“你不该来的,”她说,“有人看见你了吗?”
“村里的人看见了,有问题吗?”
玛丽亚没回答,只是说:“你最好进来。”
很难相信这只是辆房车,阿吉好奇地环视着内部空间,这里比她在伦敦的小套房还大。装修风格极具现代风格和极简主义,几乎看不到私人物品,也没有书、装饰品和照片。起居区由白色、银色和深紫红色装饰而成。一张表面银色镀铬的大理石咖啡桌子上面放着一只银碗和一些充满异域风情的酒红色鲜花。
起居区的尽头是一间铬黄和白色调的小厨房,另一边则是卧室区,用颜色更深的酒红色帘子隔开来。这一切都既朴素又有格调,而且这个组合在哪个国家都价值不菲。
“你来这干什么?”玛丽亚看起来焦虑不安,像只被逼进墙角的耗子。她伸出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朝沙发挥了一下,自己焦虑地坐在了边上,就像迫不及待想要逃离一般。
“你今天下午来我的营地干什么?来找我?”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她小声说。
“我这不是来了嘛,你说吧。”
“你不明白。在安全的地方跟你说是一回事,在这说是另一回事,这里不安全……”
她看起来坐立难安,阿吉也被她的恐惧感染了。“你是害怕雅尼斯会回来把咱俩都杀了吗?别跟我说他是清白的,因为很明显他不是。”
“雅尼斯不是杀人犯,”玛丽亚坚持道,但也没否认他参与其中,“可是不代表别人不是。他们会割开你的喉咙,把你扔去喂鱼,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好极了,”阿吉说,完全不信雅尼斯不是那种把别人割喉喂鱼的人。
“我跟你发誓,小姐,虽然我知道得不多,但是我确定他们的组织就像蜘蛛网一样,而那间别墅,”她说着朝那边偏了偏头,“只是整张网中的一条线。”
这不新鲜,满嘴白沫的恶犬、带倒钩的铁丝网、高科技的保安系统和山寨的柯林斯柱[1]无不彰显着那间别墅满溢的拜金气息。它看起来确实像一条犯罪产业链中的一环,这样的地方或许有几十个,点式分散于希腊各地。不管雅尼斯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都收获颇丰。迷香楼里才没有最低工资这么一说呢。
“我大半夜黑灯瞎火地翻山越岭过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除了‘这个组织比你想象的大’以外,至少要跟我点别的吧!这个我早知道了!”
玛丽亚点头道:“我确实有其他消息。”她起身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儿,拿着纸笔回来,在面前的小茶几上画了起来。她画了一张地图。
“山里有个农舍,路很难走,但是那里有个知情人,了解得比我多很多。”
“谁?”
“她叫奈达,”玛丽亚飞快答道,下笔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画完,“她从前就在迷香楼里工作,当时才刚刚起步,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还是在他们建新别墅之前呢。她越来越觉得楼里的事太龌龊,后来隐居到了山里。只要你能取得她的信任,这档生意里的事情她会知无不言的。”
用“这档生意”来形容,说明的确很赚钱。她说得就像种橄榄树和钓鱼一样平常,根本不像是在谈论贩卖人口。“你怎么知道的?”
“奈达是我的婶婶。”玛丽亚答得很简短。
这倒不怎么令人吃惊。这个地方本地人少,可利用的劳动力也不多,而且家家户户都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很快大家就都成了共犯,整个村庄相互包庇、狼狈为奸。阿吉猜想,这就是“这档生意”一直畅通无阻、持续运营的原因。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奈达婶婶或雅尼斯叔叔犯的事视而不见。
阿吉瞥了一眼玛丽亚画完的画,马上明白了地图的必要性,这些羊肠小道迂回曲折、纵横交错。
“这里离累范托斯有多远?”
“走路可能要半天。”
阿吉折起地图装进口袋。“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可能带来很多麻烦,雅尼斯说不定会进监狱,而你将失去这一切。”她说着朝房车豪华的内部挥了挥手。
玛丽亚回答之前扭头看着别处,但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时,阿吉被她眼中激烈的情绪震惊了。“你觉得我在乎这些吗?就这些东西?”她说,“我是个女人,我只能这么说。我会……你们怎么说来着……同情这些女人……不对,不是这个词……”
“感同身受?”
“对,我能感同身受,这种共鸣让我心神不安。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她们不但背井离乡,还被迫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被虐待……被困在这里,这一切太可怕了。”
“是,”阿吉说,“是的,好吧,我明白。”
嫁给雅尼斯或许助长了这种共鸣感。他大概就是那种“打手”,强迫那些姑娘们做“见不得人的事”。她还怀疑雅尼斯说不定过于享受他的工作了,他看起来就像是乐在其中的。
“你既然觉得这一切这么令人作呕,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令人作呕?”
“就是讨厌、恶心、不舒服。”
“我能去哪呢?我没地方可去,他会把我抓回来……”
阿吉沉默了,脑海中充满了血腥的画面:雅尼斯像一头贪婪饥饿的野兽一样对玛丽亚穷追猛打。
说曹操,曹操到。她们刚一提到雅尼斯,摩托车的声音便打断了这短暂的理解和共鸣。实际上,她们也没想到会涌出这些感情。
“你必须马上走!”玛丽亚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看起来慌张极了,“不能让他知道你来过,还有奈达的事。他今天回来早了,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
来不及跑了。摩托车探照灯发出的光束从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玛丽亚慌里慌张地绞着双手,一会坐下,一会站起来,嘴里呐呐自语像是在念叨着祷文。
“交给我处理,”阿吉说,她比想象的还要镇定,“别担心,我来想对策。”她的话没能让玛丽亚安下心来。事实上,阿吉完全不想跟雅尼斯这个恶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也不想被玛丽亚的恐惧传染。
房车门被猛地撞开,门外站着雅尼斯,跟阿吉一样穿着一身黑,不过初衷肯定不同。他全身上下穿金戴银,还抹着恶心的发胶,打扮得华而不实。看到阿吉出现在这,他没有特别吃惊,或者他可能只是城府较深,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反应。
“好啊,”他讨厌地拖长了调子,“我没想到有人陪着你,玛丽亚。你请这位小姐喝水了吗?”他朝桌子瞥了一眼:“并没有,什么都没喝。你真是太不礼貌了。”这个男人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带着威胁。他没笑,也没欢迎她,而且用的是英语。现在没必要假装玛丽亚不懂英语了,因为阿吉显然自己发现了真相。
玛丽亚马上跳起来,跑到厨房区,笨拙地翻找着瓶瓶罐罐。她的手抖得厉害,弄得瓶子叮咚作响。阿吉站了起来,头脑中还在拼命地想对策。
“谢谢,但是不用了。玛丽亚确实想请我喝水,但我来这是有任务的。应该说是我谢绝了她的好意。”
“任务?”雅尼斯尖锐地问道,“你什么意思,什么任务?”
她知道玛丽亚在厨房向自己投来困扰的目光,但是阿吉无视了她,没有和她对视。她们不能被看出来是串通好的。
“我把戒指弄丢了,今天下午才发现的。那是我外婆的婚戒,对我很重要。一发现它不见了,我就忍不住马上过来看看是不是掉在了树下。”故事编的太好,阿吉自己都快信了。
“那在树下……找到了吗?”她或许说服了自己,但绝对没唬住雅尼斯。
“找到了,谢天谢地。”为了证明没说假话,阿吉还从脖子上扯出一条链子,外婆的婚戒就挂在上面。她戴着不合适,只能做成项链。这戒指确实对她意义重大,如果真的弄丢,她这会儿就疯了。
“我那时都急得失去理智了,所以就问玛丽亚能不能在这找找。我找到之后,就回来告诉她。”
雅尼斯看起来更不相信了:“你这么晚了还摸黑骑车过来找戒指,不等到明天早上,真是太怪了。白天来找不是更简单吗?”
“我喜欢晚上骑车——更凉快——另外这是金戒指,我知道手电一照就能看见它。事实上我觉得晚上找起来更容易,因为白天阳光下什么都是金的。所以我就来了。”
“那你的自行车呢,小姐?我在外面没看见啊。”
该死,阿吉心想。他难住她了。她拼命想也都想不出个好借口来解释为什么要把车藏起来。“可能在房车边上停着呢。”她含糊地说,朝那个方向挥了一下。
“谁都会觉得你不想让别人在路上看见你的自行车在这。”雅尼斯说。
“这车挺贵的,”阿吉说,“而且我得走了。还有好长一段路呢,现在太晚了。玛丽亚谢谢你的款待。”她站了起来,但是雅尼斯没动。他挡在那,拦住了出口,有将近一分钟都一动没动。这一分钟显得十分险恶——他这一举动不仅仅是在吓唬她,他不会想把她关起来吧?
雅尼斯显然在威胁恐吓方面经验丰富,但阿吉也守住了阵地,还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即使她其实吓得胃都搅在一起了——每到害怕时她都这样。雅尼斯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缓缓让开了,看起来恨不得拿她去喂鱼。
阿吉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雅尼斯真是个令人厌恶的人,他就像只狼蛛[2],结着蛛网掠杀成性。玛丽亚用蛛网形容这个组织,用狼蛛来形容雅尼斯再适用不过了。阿吉觉得自己之前认为他像猫是对猫的侮辱,这回又觉得她可能是在侮辱狼蛛了。
她踩着踏板骑向大门时腿还发着抖,能听到雅尼斯大发雷霆的声音。可怜的玛丽亚。都没等到外人走远,雅尼斯这就开始冲她发火了。白痴都能看出玛丽亚怕他。阿吉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玛丽亚互换身份,她有许多熟人生活中都有个雅尼斯,一旦招惹上他们,就会发现这种人是多么难以摆脱。
现在很晚了,回露营天堂的路上空无一人。和雅尼斯的对峙让阿吉心烦意乱,就连平时能让她安心的山羊铃声听着都像凶兆。其间她听到一声猫头鹰叫,吓得车身一偏,差点从车上摔下来。经过与雅尼斯的对峙,在阳光下原本相当平静祥和的希腊乡村,却在夜晚显得既孤寂又凶险。
看到露营天堂那锈迹斑斑的牌子在破旧的门上以诡异的角度晃来晃去时,她着实松了口气。营地仍旧空无一人——没有新的来客有勇气住进迪米特里奥斯的苍蝇殖民地——只有阿吉自己和古老的橄榄树下一排空荡荡的扎营地。没见到迪米特里奥斯,但他摇摇欲坠的住处还亮着灯。阿吉几乎后悔把帐篷扎在离他这么远的位置了。要是离迪米特里奥斯能近一点,还能稍微安下心来。不是说阿吉觉得他能在危机到来时管什么用,毕竟没到危急时刻,谁都说不准谁有用谁没用。
注释:
[1]希腊古典建筑的第三个系统,公元前五世纪由建筑师卡利漫裘斯(Callimachus)发明于科林斯(Corinth),已成为建筑学上古典语汇的一部分,是从文艺复兴到现今盛行的五大柱式之一。
[2]狼蛛属蜘蛛目的一科。步足粗壮,多刺,末端为3爪。因善跑、能跳、有毒性、行动敏捷、性凶猛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