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伊娃,我们一定会从这里出去,我还会帮你找到爸爸妈妈的。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们。但请先别哭了,这会让你生病的。我父亲也会帮助我们的。至少我们一家都会照顾你的。”
“我知道,我就是太想爸妈他们了。”
那一晚上我都抱着她,可怜的伊娃!我至少还有家人陪伴,她已是无所依靠。那晚我心中涌现出一种无名的情绪,仇恨正在萌芽。我以前不懂仇恨意味着什么,而在不久之后它就会吞噬我,成为我内心中最强的情感。
哭过一会儿后,伊娃终于是在我怀里睡了。我托住她的肩膀开始酸痛,但我依旧没有移开,我一定是爱上她了。就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吧,就让她少受些现实的苦吧。
往后的日子依旧是没日没夜地轰炸。指不定那一次就会让我们身首异处。好在每当夜幕降临,就意味着我们活过了一天。这段空闲的时间该干什么呢?这倒是我们没想过的事。大家脑子里有的只是我们哪天就会死了。上百个好些日子没洗澡的人挤在这里,室内气味令人难以忍受,没有新鲜空气,呕吐物到处都是,厕所也是没法再用了,更别提水和食物了,所有人就这么等待着奇迹。在这一片哀号与悲鸣中,我知道这里就是所谓的地狱了。真不敢想象有什么经历能比得上这更加可怕的了。
伊兹洛克一家也在这儿,他们曾把餐馆的食物都带过来分给大家。由于外面有轰炸,离开酒窖是很危险的,他们只得一点点地把吃的带过来。但这里终究有好几百人,没多久他们的食物也吃光了。最后大家达成一致,凡是有找到食物都要节制食用。饥饿让人们愤怒而绝望。
但我们依旧以勇气和仅存的气力拼命活下去,对未来一无所知。我们就这么在一天天中煎熬着,祈祷着这癫狂的一切都快些结束。我还无意间听到有些老人说他们宁可到外面也不要待在这人间地狱,然而他们的勇气在最后一刻抛弃了他们。
活着就是全部
第五天五点的时候,来了一队起机动车的警察。当他们在酒窖入口猛地刹车的时候,那声音刺入了我们每个人的耳里。他们是纳粹,我们犹太人的敌人。他们下了命令要我们离开这里。这个酒窖也只保护了我们五天。人们蜂拥而出,想再一次呼吸新鲜空气,感受阳光的温暖。
我带领伊娃走了出来后,轻轻地吻了下她的脸颊。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只在我这停留了片刻,便转身离我而去,朝她家的方向跑去。而我就这么看着她离开我,直到再也看不到她。
人们像刚出笼的困兽一般相互踩踏殴打,为的是争夺救济物资。现在,我第一次遇见了我们残忍邪恶的敌人。当我看到那些人中竟然有熟面孔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就是那些待我很好的集市里的农户。他们曾经让我到他们家做客,给我吃的,和我做朋友。然而此刻的他们一身戎装,戴着万字旗的臂章,满眼仇恨地盯着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还第一次见识到了战争中的武器。
身穿绣着万字旗黑军装的德国军人驾驶着巨大的黑色坦克,一队队的绿卡车上装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最后是骑着摩托的警察来到我们的所在位置。那些嘈杂的声音让我害怕得颤抖起来,纳粹的人马仿佛不见尽头,我就这么无助地看着这一切。我还差几天满13岁,已不再是孩子,却仍未成人。
街上满是观看坦克的人们。我想德国的权贵们肯定是将举国之力都投到了我们镇上,好让我们明白要想活命,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在千思万绪中,突然一股念头涌现出来。我心里忐忑不安,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最想做的就是冲回家,但周围围着很多人,不知怎的有种安全感。所以我就待着看会发生什么。
镇上的商务区包含几条街道和我们居住的公寓。这里的生意已经停业了五天了,商品都存放在各自的仓库里。
现在纳粹开始洗劫人们的财物了。士兵们丢下随身带来死亡与毁灭的武器,冲进空无一人的商店里肆意拿走商品,他们砸毁了店家精美的橱窗玻璃,那些我和斯坦利无数次魂牵梦绕店内商品的橱窗。我看着他们毫无顾忌地从店里搬出整包整箱的东西往卡车上装,向我们露出轻蔑的眼色,仿佛在说“你们能怎么样?”确实,我们无能为力。
等到这些人洗劫够了,他们终于离开了。只留下被迫害的我们,伤心地各自回家。
缓缓地,我走向自己住的楼房。那里的店面曾经有着华丽的服装,美丽的毛皮,闪亮的珠宝以及童鞋童装,现在是一片荒凉,连书店也没逃脱这一劫,我来到这儿,来看最后一眼这破坏后的一切。满街都是散落的读物,坦克在上面碾压而过。随后又来了一群士兵,他们不光糟蹋鱼肉,还践踏店里所有的蔬果。由德国士兵在店门口把守,店主只能断了抢救货物的想法。这一路上的所见都让我泪止不住地流。一个13岁的孩子哪可能受得了这些?
不过随着阅历的丰富,我发现人的意志与身体能承受远超预想的苦难。
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明白了德军带来的毁灭意味着这里的百业废止。我们的人在这里将没法讨生计,再也没啥买卖可做了。纳粹限制了我们的自由,尊严,还有维生的途径,而我们的性命就是下一个目标。我一直认为犹太人是世界上最会做生意的民族,这是种生来就有的天赋。可如今我们没地方做生意,连购买物资都做不到。“上帝啊,我们还要受多大的罪啊?”
等我到了家,父母也早就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透过窗户,他们目睹了纳粹的所作所为,眼前的悲剧让他们面如死灰,整个人都在颤抖,全然不知今后如何是好。当然,那些个畜生哪会仅仅满足于我们这个小镇,他们会把魔爪伸向更远的地方。
母亲努力为我们做了顿热饭菜,那也是我们最后吃到的像样食物。那天晚上我们在餐桌上都是沉默不语。父亲打破了沉默,但说的却是那些纳粹完全掌控了我们的命运。他们邪恶企图就要奏效了——我们都会死在他们手里。
一阵可怕的声响传来,吓得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们跑到窗前向外望去,目睹了人这一生中最野蛮残虐的景象。那惨叫声令人胆寒,令我反胃——我看见几名年轻的波兰姑娘腿让人给绑着,身子就这么屈辱地暴露在外,几个纳粹在侵犯她们,残害她们,更是在奴役她们,给她们难以想象的折磨。
我对男女之事略有所知,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但眼前的一切和父亲说的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不是一回事,完全是丑恶的暴虐。
又有几辆卡车缓缓开来,抓走了那些疯狂哭喊的少女。那些男人有老有少,但都是一副禽兽样,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女孩们的脸上则满是恐惧与痛苦。在蹂躏过这些少女后,那些畜生居然拿起白兰地洒向她们,然后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了。那些孩子衣衫褴褛,遭受了身体上的虐待,已经没了生气。要用言语来形容这惨象完全是不可能的。
由于前几天下过雨,街上满是泥泞。那些受害者有的哀鸣着,有的哭泣着,有的已离开了人世。目睹了纳粹那恐怖又恶心的行径后,我暗自在想那些女孩与其在这噩梦中度过一生还不如马上解脱了的好。
那晚我躺在床上,害怕得睡不着,感觉时间变得好漫长。我知道只要闭上眼睛就一定会做噩梦的。好多次都在梦里惊醒,父亲都会来安慰我。
“孩子你得努力睡觉啊。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我想在过去几天经历了这么多后,不会有更糟的情况了。”父亲说。
他错了,那些都才只是序幕。
次日,我们才明白纳粹的暴虐还远不止这些。统一黑军装的士兵们的帽子上都有着死人头盖骨的标志,这标志真是太符合他们了,这些人的最大爱好就是杀死犹太人。
在他们占领小镇的开头4小时里,他们在一个疯子的命令下屠杀镇上的百姓,拉比(犹太人中的智者),教师,知识分子以及强壮的男丁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无须军官指示,他们也知道没有了这些人我们就无法团结在一起,也不会有反抗的念头。他们在我们的领头人的家属面前射杀了他们,没讲任何道理。纳粹军队的词典里没有正义这个词,在其他语言中他们也不识这个词。
那些有病在身或是年老体弱的人也没逃过这劫。纳粹视我们低人一等,对我们如同垃圾一样。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纳粹还是留下了几个拉比的性命。或许在他们满是变态施虐的脑子里,让他们活下来只是为了先折磨他们个够。那些士兵将拉比们按在地上,用汽油点燃他们的胡须。拉比们在愤怒地挣扎着,有些是被活活烧死,有些则是痛不欲生,而纳粹们就这么阴笑着欣赏着场面。最后他们将还有一口气的也射杀掉,尸体就遗弃在原地。
纳粹的阴影没日没夜的缠绕在我们心头。大街上尸横片野,仅有单薄的纸片覆盖着这些无辜的人。那些寻找失踪家人的人们就这么在街上掀开尸体上的遮挡,失落地摇摇头,又去看下一具空壳。他们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所爱的人们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有天纳粹们召集一群犹太人小孩,有男有女,没什么别的原因,他们就是想找点“乐子”。他们打碎了许多玻璃制品,将残渣和图钉洒在地上,然后围着那群孩子,眼里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孩子们被枪指着,被逼着赤脚走在那片荆棘上,那些畜生甚至还要孩子躺在地上表演性行为。等到他们看腻了,依旧是射杀了所有孩子。纳粹掌控着这里的一切,没人能阻止这些魔鬼。
几天后,没人敢到街上去了,但待在家里也只是图个虚假的自我安慰。夜里人人闭门锁户,一屋子人要么簇拥在一起,要么忐忑地呆坐着,会被敌人杀掉的想法挥之不去,连睡眠也成了件可怕的事。我时常从梦里惊醒,浑身是汗,颤抖不已,没有一刻放松,没有一天睡好过。我脑子里充满了目睹过的恐怖画面,我不断在问上天,怎么会有这么惨无人道的事啊?
我想起那名被折磨致死的拉比,他很受人们尊敬,曾经在希伯来学校教书,教会了我许多知识。是他让我将《旧约》铭记于心,是他让我能很好地理解圣经的教义。他一生心血都用在了传道授业之上,不仅教人宗教学问,也引导学生言行的得体,品格的善良还有恕道的伦常。他是个尽心尽力教书育人的智者,我怎么都不明白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愿主怜悯他的灵魂,愿主垂怜他活在纳粹暴虐中的子民。”
每天我们都会遭受新的折磨以及纳粹那邪魔外道的宣传,只有活一天是一天。人们的恐惧像病毒般传染,大家每天都在咬紧牙关地尽量多活一天。每个小时我们都会得知又有一个家庭人全死光了。我很确定马上就轮到我们家了。曾经那无忧无虑的孩子已经蜕变成了满心仇恨的小伙子。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把纳粹们赶尽杀绝。
我们这有三个孩子要养的家庭已经被迫每天靠半条面包和汤过日子,跟挨饿没什么区别。那时候斯坦利快12岁,而雅各只有6岁。我们没有对口粮节制,天知道还会不会有明天,指不定何时就被带走枪杀了。
每天我在面包店都要最少排三四个小时的队领面包,那家面包店也是德军特许的。排队的队伍行进得缓慢,排队的结果有时是终于到我的时候店里已经没面包了。“面包发完了,明天再来吧。”又是饥肠辘辘的一天,第二天的我们说不定早就饿得没力气排这么久的队了。店里的人还说由于德国人没有供应面粉,所以连汤也没有了。他们说这些话好打发我们回去。纳粹们还不想让犹太人区外面的人们看到这长长的难民队伍。
他们没有将自己的暴行公之于众。有时红十字会的卡车会运来满满的面包,那时候军官们会把面包卸下来分发给我们,再给我们拍照,好让外人以为他们会善待我们。等拍完照,他们又会夺走我们手中的面包,然后将面包放回卡车运回去。他们只是想让外面的世界误以为他们的政府是多么的人道有良心。
就算纳粹这么欺瞒世人,我们也没法将之捅破。
在这个犹太人隔离区,起先只有高高的铁丝网和党卫军禁锢着这里约3万人的自由,现在他们又派了人来高声地对我们加以言语威胁,发号施令。从那些人嘴里吐出的往往都是死亡宣言。我是多么渴望能有片刻宁静啊!
有天我听说德军建立隔离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尽可能地将聚集犹太人在限定的区域,然后毫无预警地让这里变成火海。这使我们活得更加不安。恨意在我心里更加根深蒂固。
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亲戚朋友都接连消失,我们听说有的是转移到别的隔离区,有的则是进了战俘集中营。那段时间陆陆续续的会有人被带到毒气室,那是种高效率的屠杀方式。纳粹们让许多家庭天各一方,还会让陌生人挤进这本就拥挤的隔离区。日子虽然过得糟糕,但我不断安慰自己,至少现在还有家人与我共患难;至少我们还有个栖身之所;至少我们还可以偷偷说着心里话;至少我们还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过这一切都维持不了多久了。
纳粹统计了这里的人数,我们房里很快就有11个人入住。起先来这儿的是对年轻夫妻,还带着一岁大的宝宝,我对那女婴有着很深的印象。那宝宝长得很水灵,就是总哭个不停。我在那时才明白宝宝会哭是因为他们饿了。那家人气色很好,他们来的第一天我都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别的星球来的,没瘦成骨头架子,脸上都没显现憔悴的迹象。没多久我们就明白是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