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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尸变

早晨是被阳光吵醒的。

寒冷肆虐了十多天,阳光一直暧昧不明,今晨却异常明亮,在空气中抖动着微尘,撩拨得我不能继续闭眼。

我坐起来,被棉被焐了一夜的皮肤乍然接触到从窗隙中透入的丝丝凉风,不由惬意地连打了几个寒颤,头脑骤然清醒了。昨夜的散步,余味悠长地荡漾在记忆里,仿佛眼前这透明的阳光,让我满心欢乐。

正要细细回味一番,电话却刺耳地响起来。

“喂?”我不情愿地提起话筒。

“东方?醒了吗?快来!”是江阔天的声音。我精神一振,答应一声,赶紧穿衣起床。

昨天夜里,江阔天送我回家的路上,曾经告诉我一点小细节。

他们原本不是要去梁家的,也不是要去那条他约我前往的小巷。他们带着警犬,是想去沈浩出事的地方查看有什么线索,因为那种芳香让每个警察都感到很紧张,认为其中一定隐藏着关键的秘密。到了沈浩的出事地点,却发现什么香气也没有——那时候距离沈浩出事不过两个小时,按照郭德昌死后香味残余的时间来看,香气应该不会这么快消失。这让他们觉得有些奇怪。在现场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滩血迹,除了正常的血腥味,再没有其他味道。他们带去的痕迹专家通过辨认足迹,带着大家慢慢地走过好几条街道,大约又过了两个小时,转了差不多大半个城市,众人忽然都闻到了那种芳香。

一丝丝,漂浮过来,让人心中一紧。

警犬们都狂吠起来,铁链被拉得不断作响,人们都有些紧张,江阔天感到恐惧在心里慢慢滋生,然而他表面却不动声色——他是警察,是队长——他这种表面的冷静让其他人稍稍安心了。

在江阔天对我讲述当时的情形时,他的额头又再次冒汗了。我若不曾体会过那种恐惧,就不会理解他当时的心情,正因为我也被那种恐惧所缠绕,所以接下来的话,他不必说,我也知道了。

他虽然表面上很冷静,心里却很惶恐,甚至有些无助的感觉。这让他立即想到了我,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不用掩饰他的恐惧。因此他便打了我的手机,而我也没让他失望,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我谢谢你。”他在车里真心诚意地说,倒让我忍不住笑了——我帮他的次数多了,他几时对我这么客气过?

也只有那样的环境、那样的遭遇之后,他才会仿佛变了个人似地对我心存感激。这才只过了一个夜晚,他便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对我毫不客气。我穿衣洗漱总共不过十分钟,弄完之后立即出门,才到电梯口,他又打了我的手机,连声催促我要快,我刚刚答应,电梯到了,走进电梯,信息也随之中断,让我没来得及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仿佛和平常不太一样,我从来没听见过那样的……我搜索着词句来形容他的语调,一个词蓦然蹦了出来,让我心头一惊。

那是——“惊恐!”

江阔天并没有在公安局等我,当他给我打第二个电话时,他已经到了法医检验处的停尸体房里,我赶到那里时,他和老王两个人正站在门口喝酒,一人一小瓶烧酒往嘴里灌,刀子般的烧酒灌了下去,他们的脸色还是惨白,仿佛在停尸房被冷冻得过头了。

“出什么事了?”我直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阔天看到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打我,却听见他激动地说:“你总算来了——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晚了就看不到了!”边说边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朝停尸房内推。他身形高大,将我推得踉踉跄跄。我跟着他正要进去,老王一把拉住我,将烧酒递到我嘴边:“喝两口!”他的声音和江阔天的声音一样紧张得有些颤抖。

我空腹出来,尚未吃早餐,不宜饮酒,正要推辞,江阔天已经举着那扁酒瓶朝我嘴里一灌,我不得不连吞几口那种烈火般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滋味实在不好受,赶紧推开他:“够了!”

“不够!”他白着脸道,又要朝我灌,我见势不对,一闪身溜进了停尸房。

一股干燥的寒气迎面扑来,带着福尔马林的味道。灯已经被打开,明亮的灯光下,解剖台的尸体和白布显得有几分刺眼。

江阔天和老王也跟了进来,两人站在我身边,不断喝酒,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

虽然相隔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我还是看出,那具尸体,是郭德昌。

走到尸体边,我感到有几分惊讶。死了这么久,除了脸部的恐怖表情依旧,他的其他部位没有任何改变,肌肉仍旧十分有弹性——尸体保存得这么好,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我没看到任何特别的地方。

我困惑地看看老王,他额头已经汗得如同才被水浇过,伸出一只白得眩目的手掌,轻轻掀起了覆盖着尸体的白布。

郭德昌的身体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

黄色人种的尸体其实是很奇怪的,有的人死后皮肤是蜡黄色,黄得像用颜料染过;而有的人死后,却是惨白一片,白得像个白种人;还有一些尸体,则分明地变成绿色,当然不是植物那样的绿,那种绿是一种漂浮在皮肤之上的绿意,不很明确——我一直对这种现象感到困惑。但是郭德昌的尸体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他的皮肤原本就是白里透红,只微微有点黄,现在,除了那点红不再透出来,依旧是黄白混杂,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比我刚刚发现他尸体的时候都更加自然,不像一具尸体,倒像是个活人睡着了。如果不是他腹部那条解剖的伤痕依旧醒目,我简直会怀疑当初他根本就没有死。

等等!

我的眼睛掠过他身体上什么地方,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仔细地查看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知道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你还没看出来?”老王颤声道,他和江阔天看一看尸体又看看我,那眼光让我心里发毛,要不是熟悉他们两人,我一定会认为自己面前的这两个人精神不正常。我转开眼睛继续研究尸体——相比他们的目光,倒是这具尸体比较不令人胆寒。

“你们想要我看出什么?”看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现,我不由有些恼怒——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江阔天带着酒气的嘴凑在我耳边,低声说出两个字:“伤疤。”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不由一沉。

正是伤疤——正是郭德昌身上那道解剖的伤疤让我感觉不对劲。

那道伤疤,就在他腹部,从肚脐延伸到腹股沟附近,细小的一道黑色印迹,仿佛一条蚯蚓蜿蜒在他的身体上。

如果我不是昨天见过他的尸体,我绝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从表面上看来,他的尸体和其他普通尸体没什么两样,一点怪异之处也没有。

但是我分明记得,昨天的时候,这道伤疤是从胸口一直延伸下去,伤痕又粗又大,足有我的拇指那么粗,现在却只出现在肚脐以下,胸口光滑无比,不要说缝合后的伤疤,连一道小小的痕迹也没有。不止如此,现在这道伤疤,细得像筷子,完全不像昨天那么醒目。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记错了,虽然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说我记错了,又有什么别的解释?

但是,当我仔细看着那道伤疤大约两分钟时,我情不自禁地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从江阔天手里将那瓶只剩小半瓶的烧酒抢了过来,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大口。

酒在腹内产生的热量,并不足以驱散我从心底产生的寒意。我吞下最后一口酒,望着江阔天和老王:“我是不是眼花了。”

他们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紧紧捏住那只冰冷坚硬的酒瓶——我不知为什么要捏住它,可是总得捏住什么东西,我的手才不至于发抖。再次朝那道伤疤望去,先前所看到的事情仍旧在发生,我没有眼花,江阔天和老王也没有,这怪事真的发生了。

那道黑色的伤疤,在微微的蠕动,蠕动得非常缓慢,不仔细看,仿佛是静止的。那种蠕动,不是改变位置的运动,而是自身的一种变化。随着伤疤的蠕动,它慢慢地缩小、变短,每次只收缩很小很小的一点距离,但是却在不断进行着。我看了一阵,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到眼睛里,涩得我的眼睛一痛。抹去眼中的汗水和泪水,我咬了咬牙,将手指凑到尸体上——冰冷,僵硬,这的确是一具尸体无疑——在接触到他的皮肤的那一刹那,我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一阵触电般强烈的恐惧感从手指尖传遍我的全身。我勉强控制自己,将手指轻轻点在伤疤靠近肚脐的一端。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六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道伤疤和我的手指。

我的手指就点在端点之上,黑色的端点下,伤疤正有条不紊地蠕动着。过了几分钟,我一条手臂都因为紧张而发麻了——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绝对没有动,它紧紧地按在尸体上,微微凹下去一个窝。

我的手指一动也没有动,但是它现在不在伤疤的端点处了。伤疤又缩短了一小部分,现在它的端点距离我的手指有两厘米左右的距离。而我的手指落下的地方,现在没有任何痕迹,变得光滑异常。

伤疤果然是缩短了。

“它又缩短了,”老王喃喃道,“现在只有15厘米左右了。”我真佩服老王,在这种情况下,他职业的习惯仍旧没有丢失,居然坚持用一根尺量了量伤疤的长度。

“刚才我们量的时候,还有25厘米。”江阔天对我说。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怪不得他们的表现这样反常,怪不得江阔天对我说“晚了就看不到了”,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怪不得他们不肯先告诉我,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你比我们强,我们第一眼看到这种情况,都逃了出去。”江阔天苦笑着道。

我暗叫一声惭愧。

我何尝不想逃?只是双腿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要不是偷偷用小腿靠着解剖台支撑自己,我怕我已经倒下去了。

老王将尺留在尸体的肚皮上,我们走了出去——我的脚步有点摇晃,江阔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笑话我,想来他和老王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时,大概也是摇晃着出去的吧。

出了门,我立即反身将门紧紧关上,又连喝了几口酒,却一点也没有压住心底的恐惧,那种恐惧,反而随着尸房门的关上而翻江倒海,更加厉害。

在这扇关上的门后,一具那样变化的尸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一开门,他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关于尸体和鬼怪,中国和外国的小说、电影、传说都不缺乏,现在都集中在我脑海里翻腾,让我越想越是可怕。

对于不在眼前的郭德昌的尸体,我有无穷想象,而每一种想象,都比伤疤的收缩要更加可怕。

我擦了一把又一把冷汗,低声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知道,”老王也抹了一把汗,“我没见过这样的尸体——我甚至不敢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的话又让我吓了一跳,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应该是死了吧?”

如果郭德昌其实没有死,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活人被解剖的滋味,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老王苦笑道:“根据常规来说,一个血液流光、被解剖了一天两夜、并且没有任何呼吸心跳的人,是应该死了。”

“但是人死了,他的伤痕又怎么可能恢复?”

江阔天叹了一口长气:“你又见过哪个活人的伤痕恢复得这么快?”

我们忽然都不再说话。

关上了停尸房的铁门,我们还是不敢在门口呆得太久。这间停尸房所在的地方,是整个检验所最偏僻阴暗的角落,矮矮的一间房,蜷缩在四周高大建筑的阴影下,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人来,显得格外凄清。

绕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阳光照在身上,我们三人互相望了望,都是死人般的一张脸。在那个停尸房里,除了尸体本身的变化,还有一件事也令我非常不安,可是我无法说出那是什么,那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无法言说。

酒已经喝完,江阔天从口袋里掏出烟,一人叼了一支,大口吞吸,总算镇定了一点。

“你们怎么看?”江阔天问。

老王沉默着摇了摇头:“我检验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吐出一口烟,回头望望停尸房,“我不放心。”

江阔天也道:“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我说。

除了担心和害怕,我们似乎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守在这里,没有多大意义。江阔天打电话叫了一小队警察守在这里,说要严防人进出,弄得那些警察莫名其妙,不知道有谁会进去,更不明白会有谁从里面出来。我们当然不能说里面有一具尸体可能会突然活过来,随便找了个理由胡乱解释一番,就离开了。

老王去化验室查看分析结果,我和江阔天也在半道分手,他回局里,我到医院去看看沈浩,当然,还有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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