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女人是天生的母亲,即使她仍旧是少女,那种光辉的母性依旧让人觉得温暖。只可惜现代的女子,因为生存竞争,温柔的天性逐渐萎缩,代之以铿锵决断,行动之间隐然有金属之声,俨然是堂堂女丈夫。那样的女子,固然有其独特的魅力,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女子,必须是一个温柔的小母亲,身上时刻散发着淡淡的阳光香。
我没想到我会这样早碰到这个可爱的小女子,我未来孩子的母亲,当我在这个心慌意乱的下午,匆匆上楼寻找她时,在那间白色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一幅画:一个温柔恬静的女子,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靠在黄昏的窗边,眼睛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岁月在她的身边悄悄流淌,而我知道,她会在那里,无论岁月流到哪里,她永远会在那里。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乍然回头,动作自然而流畅,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温柔,我的心忽然定了。
“东方,你到哪里去了?”貂儿看见我,整个安静的面孔像花朵般开放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每次看见她,所有的恐慌和疲倦都没有了,我觉得语言都是多余的,仿佛不用说话,她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出什么事了?”她果然心细,察觉到我心神不定,走到我面前仔细地看着我。
我笑着摇头。
我不愿意那些可怕的故事干扰她的生活,便随口跟她说起一些琐事。她被我一带,话题也跑开了,又开始快活地说一些有趣的小事,那些事都是我从没留意、也从不关心的,被她一说,变得有滋有味。
她的那些病人,忽然都变得安静了,仿佛冥冥中知道我们相处的时光很珍贵,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我们,一直到她交班,都没有人来打扰。
我本来想问她沈浩有没有说什么,可是一听她说她的小故事,就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什么。
天色,就这样黑了。
我们一边聊,一边吃过了饭。
“原来医院里的饭味道还不错。”我有些惊讶地咽下一口菜,中午和秀娥一起吃的那顿饭,为什么一点也不好吃?
貂儿是个多话的孩子,即使是吃饭时,也是说个不休,但是一点也不啰唆,溅珠泻玉般的声音,就算不听内容,也是享受。
我完全忘记了江阔天,也完全忘记了我要调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貂儿提醒我,我不会想到要在临走前去看看沈浩。
我们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到沈浩病房时,已经是夜里9点多了,其间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节目,是我和貂儿的秘密。
沈浩已经从抢救室换到了普通病房,9点多钟,外面还正热闹,医院里的病人却已经大部分就寝了。沈浩的病房黑沉沉的,灯已经熄了,貂儿帮我按了灯,便转身去护士办公室,将我们路上买的好吃的送给她的姐妹们吃。
这间病房一共有四张床,沈浩睡在靠门的床上,其他三张床上也睡了病人,几个人都在熟睡。
一股浓郁的香,飘浮在空气中。
我感到奇怪,这种香味怎么好像比下午时要浓了许多?正犹疑间,沈浩睁开了眼睛,看见我,怔了怔,又飞快地闭上眼:“我其实没有醒,我是在睡觉。”
他这样说,让我哭笑不得。原本不欲打扰他的睡眠,可是气不过,便走过去将他棉被掀开,也只是出于恶作剧的目的,掀开之后,他蓦地坐起来,我故意夸张地对他笑笑,转身欲走,却听他叫了一声“哎哟”,回头一看,他的手腕上,细细地淌下一条血丝,大约是刚才起身太快,在桌子上刮了一下。
我正要嘲笑他,却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将我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血,艳红,粘稠,迷离。
浓郁的香气充塞了我的整个胸腔,让我无法呼吸,眼前忽然模糊起来,除了那一抹近乎妖异的血红,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得可怕的念头,仿佛一只巨大的手,要从我的身体里拽出什么,我站立不稳,在原地浑身颤抖,感到极度的孤独与恐惧。
“你怎么了?”似乎是隔了许多重阻隔,传来沈浩沉闷的声音。
我继续颤抖着,不敢动,隐隐有个感觉,似乎只要一动,我就不再是自己了。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像个黑暗中的孤儿,摇摆着站在那里,冰冷的汗一股一股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下来。
香,多可怕的香,我觉得应该要逃走,香气中藏着一只野兽,要吞噬这个世界。
但是如何逃呢?
我一逃,就会被香气捕捉;我不逃,就会被它毁灭。
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穿越了香气的屏障,捉住了我,似乎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这只小手,是危险汪洋中的岛屿,我紧紧握住,头痛欲裂。
我觉得很渴。
四周仿佛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让我身体里的水分尽皆蒸发,我渴得几乎无法自抑。
那只小手哪里去了?
无数的人声在耳边嘈杂,让我愈加烦闷,可是却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是怎么了。
……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火焰终于熄灭了。我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雪白——我怎么睡到了病床上?
这是一间独立的病房,除了我,没有其他病人,貂儿和江阔天坐在床边,见我醒来,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貂儿问。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她。她眼皮下微微一圈青色,看来仿佛没有睡得好。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吁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她的手指竹子样凉,让我觉得额头一轻,清凉了许多。
“你昨天吓坏我了。”她一边喂我喝水一边说,我靠在她肩膀上喝水,心里暗暗得意,一转眼瞥到江阔天嘲笑的眼神,暗地里对他挥了挥拳头,不许他煞风景。
原来,昨天我竟然在沈浩的房间里突然昏迷过去,一个晚上都在发高烧说胡话,江阔天早晨打我电话,得知此事,立即赶来。我醒来之前,他刚到不过5分钟。
我喝了一大杯水,心中一松,那种焦渴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除了有点疲乏,似乎没什么不对。
貂儿说医生也查不出我生了什么病,她执意要我住院检查。
我却心知肚明,这根本不是什么病,都是那种芳香引起的。昨夜沈浩病房里的香气浓烈得过分,我想起那种感觉,再也躺不住,翻身下床,拉上江阔天,立意要从沈浩嘴里掏出点什么来。貂儿原本想要阻拦,见我精神炯炯,也就罢了,不放心地叮嘱两句,便去交班去了。
在走廊里,江阔天听我简要说了昨夜的事情,也觉得蹊跷。
此时已经是早晨7点多种,住院的人们醒得早,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洗脸刷牙的病人和陪护,每间病房门都大开着,护士们开始给病人量体温。
“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我问江阔天。他正要说话,却被一阵喧嚣杂乱之声打断了。
声音从前方传来,江阔天不明所以,我却心头一沉——沈浩的病房正在那个方向。
走廊仿佛河道般热闹起来,原先离散的人们纷纷如流水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几个白衣的人影匆匆朝那边奔跑,有个医生边走边扣着上衣的扣子,看来情况颇为紧急。
我和江阔天迈开长腿,分开人群,几步便走到了沈浩的病房前,里面早已白花花一屋子的医务人员,我们想要进去,却被护士拦在门外。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看见护士进去后马上急匆匆地出来,神色十分惊慌,连推车都没有推出来,随后就叫了医生来了。还有的人说里面的病人一夜间全部死光了。又有的说里面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我们两人心中焦急,江阔天翻出工作证,想要强行进去,那小护士却毫不容情,只说医生在抢救病人,谁也不许打扰。
过不多久,医生们纷纷出来,其中一名医生看见江阔天,仿佛看见了救星,赶紧迎上来:“江队长,你来了正好,我们正要通知你。”
“什么?”我们都预感到不妙。
“沈浩死了。”
这话让我们大吃一惊。
沈浩果然是死了,其他的病人都已经被带出去,他们惊慌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浩的死状,和梁波他们一样,面部同样是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空气中的香气依旧很浓,让我们感到极不舒服,但是和昨夜相比,已经淡了很多。我看着沈浩的尸体,很难将这个苍白僵硬的死者与昨夜那个有些调皮的青年联系起来。昨夜我进来时,他还是生龙活虎,在床上坐起来时动作那么迅速……呃?
我再次在脑海里回想他从床上霍然翻身坐起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
病房外好奇的人群不断探头探脑,江阔天琐索性将门关上,只剩我们两人和那名医生。他问了医生一些情况,那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沈浩原本是伤重要死的,却莫名其妙地活了;原本身体已经恢复了,却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我实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他喃喃道。
江阔天将医生请了出去,我却脑海蓦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闪过。
那医生的话提醒了我。
沈浩昨天的状态太好了,好得我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他的伤委实恢复得太快。我也说不上心里是怎么想的,种种事情闪电般掠过心头,促使我做出一个举动。
我掀开了他的被子和衣服。
果然!
我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江阔天凑上来问。他的目光在沈浩身上转了几圈,没有看出什么来。
“伤口消失了。”我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沈浩的肚子上,原先被匕首刺上的地方,皮肤非常完整,不但没有伤口,连曾经受过伤的痕迹也没有。就好像他从来没受过伤。
香气丝丝入鼻,我有点头晕,正要退出去,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提起他的手腕看了看——昨夜他的手腕曾经被桌子磕破流血,那虽然不是什么大伤,总该有点痕迹吧?
没有痕迹,他的手腕光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伤痕也没有。
他的手在我手里软软垂下,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只死人的手,不由心中一阵发毛,将手放开,那只没有生命的手重重地落在床上。
我和江阔天呆了几秒钟。
到现在为止,这一系列案件的当事人全部死了,而在他们的尸体上,所有的伤痕全都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阔天给老王打了个电话,他一听要验尸就很兴奋,可是再一听又是这种香气扑鼻的尸体,就发出了叹息声。
“好,我马上来,”他在电话那边不情愿地说,“你们不要在现场多呆,那种味道,对人不好。”他所指的不好,当然不是指尸臭,而是说的那种香气对人的情绪产生的影响。我和江阔天在里面呆了一小会,已经有点抵受不住,慌忙退了出去。江阔天调来两个警察守在门口。
我们退到外面,江阔天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和我一起研究。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是在沈浩的床底下找到的,现在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小塑料袋里。瓶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很干净,深棕色的玻璃瓶壁上,一点污渍也没有。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瓶子外壁上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原标本——12月1日,梁”
这个梁字,让我们想到了另外一个死者梁波——这个“梁”,会不会就是梁波的“梁”?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站起身正要说话,不料才一动,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心里一阵烦闷,恨不得要找个人打一顿出气才好。江阔天赶紧扶着我让我坐下:“怎么?又不舒服了?你还是检查检查比较好,怎么突然变虚了?”
我没有说话,只觉得憋闷。大概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他也有点担心了,不再开玩笑,就要去叫医生来。我抬手拉住他,摇摇头。
“这不是病。”我说。
“哦?”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我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那张黝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了。而他的手掌,在空中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他先是一愣,继而苦笑道:“原来如此,我都忘记了。”
我们都没有病,只不过又一次被那种香气袭击了。
整个走廊里都弥漫着那种淡而炽烈的香气,走廊里来往的人们,还在议论着刚刚死去的人,他们自己的脸色,却都已经变得苍白了,每个人都不由露出恐惧的表情。我们坐的这个大堂,有好几拨人围成一堆,大家都有些瑟缩的样子,有个老人低声说:“我很怕,很怕……”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传达出无名的恐惧,让周围的人也缩了起来。在这个寒冬朦胧的晨光里,人们在医院十四楼里,体会到了共同的恐惧。他们都以为是刚刚死了人让他们心悸,而我和江阔天知道,是那种香,那种带着野兽般气息的香,带来了死亡和恐惧的气息。
江阔天身体健壮,仅仅只是感到恐惧而已,而有些虚弱的病人,竟然当场晕倒了。我昨夜刚刚发过高烧,现在也已经禁受不住,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我真的很害怕。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可是恐惧像泉水般从心中源源涌出。
“东方,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江阔天见我如此情形,不由分说搀起我,带着我进了电梯,“先离开这里。”
电梯门合拢之后,残香犹在,恍如游丝,渐渐消散了。我松了一口气,仿佛胸口压着的一块大石被搬走,靠在电梯壁上,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江阔天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楼下站了一阵,冷风阵阵吹来,驱散了胸中的郁闷之气。江阔天不能离开现场太久,匆匆叮嘱我几句,便上楼去了。
“你不要再上去了,上面已经很乱了,我没工夫再照顾你,”临进电梯前他大声说,“你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呢?”电梯门很快关上了,没给我留下反驳的时间。
我怎么就变成一个病人了呢?这简直有些莫名其妙。都是那种香气在捣鬼。依照我的脾气,恨不得立即上去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然而上去真的能够立即查出真相吗?何况,还有那种香,一想到那种香,我的满腔胆气,竟然都怯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