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案例是11岁男孩,戴副近视眼镜,小脑袋头发稀疏,妈妈说大概两个月前,每次做作业,发现桌底下有他掉的头发,考试前脱发更多,去医院看病,医生配了药同时建议做心理咨询。
这是他近些天来接待的第6个低龄孩童。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做完咨询,他准备去接妻子汪雪芬,晚上说好去父母空吃饭的。收起资料,关闭电脑,刚准备离开,桌上的座机响起,于是他拎起电话筒说:你好。
你好,一个柔和的女声,轻轻问:请问是方主任吗?
我是,他问:你是哪位?
我,对方似乎被他语气里的警戒与冷静镇住,顿了顿说:我姓岑,想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
你怎么有这个电话号码?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哪张报纸?他继续问。
《观城晚报》,这个号码不是心理咨询专家热线吗?
哦,他恍然,说: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个号码早已不对外公开,是我的私人座机。你,还留着两年前的号码?
几天后,岑蓝走进那幢高耸的写字楼,见到了方德泽。
他穿藏青色的薄呢西装,亚麻白衬衫,一条卡其色休闲长裤,五官周正,身板稳健,头发可能刚理过,鬓角有点短,露出一截青白的头皮。吸引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神,深邃又明亮,犀利又沉稳。
罗娜介绍说,这是方主任。
四目对视,她一惊,好像听到身体哪个部位暗中“嗒达”一声。
那天她穿了件杏粉的羊绒衫,一条修身黑裤,她跟他走进10平方大的咨询室,门在身后闭合,他们隔着小圆桌坐下。
她看着他,他平静地坐在她对面,整个人温和而强大。
4.“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
第一次咨询,他和她差点谈崩。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初三男生,三好学生,班干部,老师家长说他又乖又听话,可他对我说:医生,我想杀人!
我没有休息天,休息天让加强班占了,我一想到要去加强班就烦躁,吃饭像吃草没一点味道,那傻叉还堆着假笑一个劲问,宝贝妈妈烧得好不好吃啊?我一想到她饿鬼扑食般盯着分数表和排名单就恶心。你问我爸?他就是一头耕地的牛,除了赚钱,什么都不管。我是在去加强班的路上开始恨了,恨什么?我什么都恨,我用脚狠狠地踢路边的石子,把它们踢得远远地看不见,我不停地拗树枝,把枝叶拦腰折断,用脚尖死命踩小草,把它们踩出汁液;后来看到走过的路人都仇恨,每个人都想给上一拳!当我坐在加强班,我不知道老师在起劲地讲什么,她与我无关,我有强烈的念头,想一掌灭了她!我还想掀翻课桌,把资料撕个稀巴烂,把这个地方放火烧光,我要把他们打死,一个都不留活口,医生!
她用手捂住嘴,被这个极端的案例吓住了。
当然这只是个别,需要心理干预。他对她一笑说,不过现在的孩子普遍有心理压力,一方面来自学习,一方面来自父母。他又话锋一转说:你的儿子很敏感也很在意你们,高强度的学习是不是超过他的承受力?有没有倾听过他的感受?
她低下头,眼圈变红。
他又问:许多妈妈爱控制孩子,你说他变了,你害怕他变?你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
要知道,在成长期,父母强势的一方会造成孩子性格上的偏差。
不,她抬起头,脸红红的,眼睛像黑宝石浸着晶亮的水,她正视他说:我没有,我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目光对峙,几秒后刀锋入鞘,他收回目光站起来,她也站起来,她在心里沮丧地说了声:完啦,谈砸了。
你在干啥?她拨通闺蜜肖桦的手机问。今天是第二次咨询。
前台无人,她坐在那里无聊地拿支笔乱画,刚巧今天肖桦在公司值班,也无聊着。
什么,陪小杰做心理咨询?肖桦说:现在的孩子啊,都享受心理医生的待遇了,真够奢侈。
是啊,少爷成了老大,全家围着他转,他爸出钱我出力,岑蓝说,不过,这个心理医生不对头!
刚才进来时,透过百叶帘,她看到方德泽坐在办公室皮椅上打电话,似乎是跟熟人聊天,笑呵呵地说,嗬,又自寻烦恼了,天天愁眉苦脸,美女也要变丑女喽。
肖桦反问她:这个心理医生帅不帅?岑蓝说:帅?不,还算顺眼吧。肖桦说:能入你的法眼肯定不俗。这样的男人,有女人去接近也是正常的,私人电话关你啥事。
不是,岑蓝画画的笔停顿一下,说:我的意思是工作场合打暧昧电话有损形象,他是心理医生啊。
心理医生也是人,你呀,别把人家神化啦。
哼,要不是小杰坚持来,我才不想见这个人。
为什么?
我和他像两只刺猬,一对话就各不相让,搞得前世有仇似的。
哈哈,是吗?有点意思。
咨询室门开小杰出来,方德泽说,孩子状态不错,可以回去了。
她说:我在家怎么配合他?成绩下滑怎么办?您知道,六月就要毕业考了。
他看看她,再次做出“请”的姿势。
你对孩子有什么期望,你想让他将来过怎么样的生活?她刚坐下,他双目炯炯,单刀直入。
她说:也没有什么期望,只是,希望他将来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让他按自己的意愿生活?
是的。
他看看她,点头,又问:在你的叙述中,孩子他爸的角色缺席,能谈一谈你们的关系么?
她沉默半晌,说:关系一般,没什么好说,性格有差异。
呵呵,方德泽笑说:我知道,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来问,都会说:我对婚姻不满意,老婆是别人家的好,这是中国特色的婚姻。
她也笑了,说:是的。中国特色的婚姻,契约式性质,本质上就是交易,交易性质的婚姻是低级阶段的婚姻。
社会发展不同阶段,产生不同属性的婚姻,婚姻本质上就是一个契约,不好说契约就等于交易,就一定是低级婚姻,看怎么来界定。是吧?
您的意思,低级婚姻本质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我更认为低级婚姻在保障无能与无赖,让无赖更无赖。
我没有说合情合理,我只是承认它的存在,他朝她微笑:你看,一个家庭,如果夫妻俩的状态没调整好,首先受到影响的会是谁?
她脱口而出:孩子。
他没有说话。
我想知道,她清清嗓音,说:孩子和您说了什么,他对父母有什么想法或要求?
对不起,这个得保密,他客气地说:有一点,他非常爱你们,也在乎你们。如果说需要做什么,一,合理安排学习强度,尝试让他自我管理。二,这段时间,尽量不在孩子面前冲突。
她抬起头,他们目光交汇,她站了起来。
5.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这个周六岑蓝要加班,出门前,她惦记着今天的咨询。
小杰说:妈你放心,我和方叔叔可聊得来啦。他上次表扬我家庭作业完成漂亮。什么,还有家庭作业?说说,做什么啊?保密,这是我俩的秘密,小杰得意地冲她眨眼,伸出两手像滑翔机一样从客厅飞去阳台。
这孩子,自从她砍掉作文补习,同意他参加校羽毛球队后,学习的劲头反而上来,平时也会帮忙做点家务,看来小爆破筒要被成功除爆了。
周六,省领导来馆视察,她陪着老馆长全程接待,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定,似乎她和方德泽之间没有一个仪式上的道别,不算再见。她很矛盾,一方面,她承认他有水平;另一方面,他的犀利敏锐,喜怒无常让她心生警戒。
可这个人物时不时在媒体上出现。比如北方大地震,他带领心理援助协会成员远赴第一线;观城一桩人命绑架案,他参与现场对罪犯的心理攻坚战,成功救下人质;《观城晚报》的婚恋专栏也有他的心理点评。
这些讯息在提醒岑蓝,她与这个人物接触过,且有过深谈。那些画面与记忆,情节与对话,像伏在深海的巨鲸,时不时浮出水面,溅起一串串浪花。
她拿起手机,再次看着那个热线电话,若有所思。
他们又见面了,隔着一条长长的走道。
他夹在报道学员当中抬头四顾,她低头假装看书,听到一阵脚步往前走过来,在她桌前停了停,像发出一个迟疑的探询的信号,因为没有收到反应,脚步又轻轻地移开。
她看到他心不在焉地站在栏杆前,时不时扭头看走廊,她在三三两两的学员中步子轻曼,隔了十余米距离,他向她投来目光,微笑招呼说:你来啦。
她说:方主任好。
很高兴看到你,他说:我说过你是一块好料,不学这个可惜了。
是吗?她反问:怎么听上去您比我还有信心。
那当然,他反应敏捷,说:这点眼光没有,我还当什么心理导师。
她“扑哧”笑出声。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胸牌名字:苏乔麦。音乐教师及校心理辅导员。岑蓝看看她,长条脸蛋,肤色有点黄,两颊散开红红的青春痘,眼睛很亮,笑起来春风昭昭。
下课了,方德泽被学员围着问长问短,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众人投过来,那目光像春雨后的一泓水潭,又有山林烟岚的淡淡温和,等她走近,他说:中午一起吃饭吧。
菜端上桌,苏乔麦“哇”了声,说:方主任真懂营养搭配啊。小郑说:他本来就是医生,内科医生。小郑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负责网络营销管理。啊?岑蓝很意外。方说:是的,我在社区医院呆过,后来改行。苏乔麦说:听说学医很枯燥。学医很奇妙,方德泽说:症状跟着教材走,学到哪里病到哪里,等学完毕业,OK,一身的病才没了。三人都笑了。苏乔麦问:方主任,当医生不容易,当心理医生是不是更难呢?方德泽说:任何一个行业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岑蓝又问:有人说心理医生是接纳别人的垃圾筒,您怎么看?方德泽放下筷子,挺直腰板问:你们看,我像一垃圾筒吗?他们哈哈大笑。
这话是邵丰说的。有一天,岑蓝整理书柜理出一堆旧书,什么《男性的困惑》、《妇女心理学》、《青年心理问答》。邵丰嚷嚷说:别动,这是我的书。岑蓝很奇怪,他嘿嘿一笑说:心理学那套我研究过。所以告诉你,学学玩玩可以,真当心理医生,就成别人的垃圾筒了。岑蓝不以为然说:那你当初学它做什么?追大美女嘛。没正经,岑蓝说。你不信?好,他对岑蓝说:我来考考你,心理学说人有口欲期、肛欲期,你学到没?岑蓝一撇嘴说:就知道这些东西,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期吧。我?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性——欲——期。
方德泽右手举筷,左手拿调羹勺汤,一左一右用得溜,她多看几眼,方德泽马上发现了,对她说:我是左撇子。小时候左手提筷子,老被我爸打,改正了。可左手拿调羹改不过来,到现在还这样。
左撇子右脑发达,情商高,岑蓝说,好像国外有好几任总统也是左撇子。
可惜我这辈子成不了总统。方德泽对她一笑,喝口汤。
岑蓝吃完,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方德泽也把筷子并齐搁在饭碗上面,两副碗筷像两个人整齐地排列着,她想,这个有什么暗示呢?她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他,他穿一件天空蓝的衬衫,自己身上是一条梨花白的绉纱裙,两人并肩而坐,离得这么近。
他的手修长,干净,有力,不管是擅长左手还是右手,不管是当内科医生还是心理医生,这个男人不寻常,她暗暗给他下了判断。
次日上午方德泽没有来上课,听说有个大人物来找他咨询,课改到了下午。
中午,岑蓝仍和苏乔麦一起吃饭。乔麦问她,怎么想到来考心理咨询师?她说是儿子出了状况,通过咨询改变挺多的,还考上了重点二中,自己也受益不少,所以来报名学习。
乔麦告诉她,她之前在心视野做过咨询,也是通过咨询喜欢上这门学科。记得当时是副主任陶丽娟接待的。她因为失恋,家人又逼着相亲很苦闷,想随便找个人安顿算了,陶老师一句话点醒她,岑蓝问她陶老师说了什么?
她说:一个人,不要在自身能量低的情况下找伴侣。
什么是能量?岑蓝没听懂,又似乎有点懂。
穿过长长的走廊,她们倚着栏杆交谈,她的头时不时地往走廊那端看,像被隔空的魔杖点了穴。但方德泽并没有出现。
莫名的等待,整个下午变得有些漫长。
6.盗墓者挖到的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他挖到的是困扰当事人的心灵拐点。
上午九点,这个大人物准时出现在等候大厅。铁灰色夹克,拉链拉到脖颈,笔挺的黑色长裤,中等个,戴墨镜。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墨镜上反射一下,又暗了下去。
这个来访者,是马霖马老爷子亲自来电话招呼的。
他看上去大约50岁出头,拒绝填写个人资料,也拒绝做任何测量表,无视前台人员的询问,直接大步跨进咨询室。在咨询室,他目光狐疑,弯腰转身,角角落落地察看有没有录像和录音设备,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来求助的来访者,倒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侦探长。
他是观城国土资源局副局长。
两年前,原国土资源局局长投江自杀,案情到现在还不明。不管两者有无关联,方德泽还是迅速把这个跳出来的念头压了下去,不作假设,不作预想,不作猜测,是咨询师的准则。
对方摘掉墨镜,露出一张疲惫老态的脸,皮肤松弛,眉头紧锁,泡肿的王志文式的两大眼袋。眼皮耷拉,像两道布满皱褶的门帘,掩盖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那门帘看上去沉重无力,像随时要挂下来。
我这个怪病啊,说出来没人信。东扯西扯,时间大约过去10分钟,他清清嗓子进入正题:不敢乘飞机,登机前心慌,脉搏加快,手心出汗。
这个情形,最早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最早?大概是两年前吧,当时我和局长从北京飞美国——他突然戛然而止。
谈话陷入沉默。沉默是一个十字路口,决定着下一步的走向,是上坡还是下坡?方德泽没有贸然出手干涉,他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