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奎扬听罢,沉默一会才迟疑道:“当年建塔的事,似乎是先父,以及众多位乡绅大家一起牵头做的,究竟发生过什么,确实不知……但吊鬼的事……”
原来当年,他确曾经历过——
骆奎扬是个读书人,所以他自小就坚信那句传说的俗话:邪不能胜正。又有坊间故事说,圣贤书亦能拒魅。
禹门坊附近一处书院内,传闻大约也就是建立崇禧塔的那年里,曾吊死过一位女子;她并不是本地人氏,死因又不清楚,但因她是吊在主屋的窗棂上,所以人们就猜测是不是跟书院里的哪一位先生或学生有些苟且之事,然事情查不出因由,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数年后,当时刚过二十六岁,获得秀才功名的骆奎扬接管书院,听前任先生们就说过,这里因为闹鬼所以不可夜宿,他自负身正不阿,又愿意书院门庭清静,就收拾行装搬到书院主屋一间净室居住。
这天夜里点灯看书,就听到窗外有“索索”的异样声响,他的纸窗正支起半开,转目望去,就发现两只小脚从窗上慢慢垂下来,骆奎扬心有预防也就不惊,反呵斥道:“你因奸情不遂心愿,含羞吊死,现在却想来害我?”
小脚停在那不动,貌似有些迟疑。
他又更大声道:“我既不是你的仇人,你没情没理要来害我,又若想媚我么?我家有贤妻,一生绝不做风流败俗事,你也迷惑不了我!你要敢下来,我就拿这读圣贤书用的戒尺打你!”
他的话音一落,那窗上的小脚就收了回去,之后听到幽幽的女子叹息声音,骆奎扬视之不见,继续读书。
过了一会,窗户又发出异样抖动,他抬头望去,那翻开露出上半的窗户空隙中,竟露出一个伸长脖颈,双目流出血泪的惨白女人脸来,圆瞪凸出的眼珠正朝他窥看。
骆奎扬到底心中骇了,好歹尚余底气,便随手将身旁的戒尺朝那女脸用力扔去:“死了还不知羞耻么?快退下去!”
戒尺“啪”地砸在窗纸上,紧接着“咻——”地刮起莫名寒风,支窗的木棍堕地,窗扇重重地拍合上,寒风挟着女声发出悠长尖啸冲上屋檐而去。
骆奎扬愕然良久,心中凉意渐增,又不敢出屋察看,只得拿出割纸的戒刀整晚手握不放,以防女鬼再来。
可他枯坐到天亮,女鬼也再没显现踪迹。视窗外颜色逐渐变得明朗,骆奎扬才起身出屋察看,庭院和屋檐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他又开院门出到外屋,那里住着一个他从家中带来打理书院的杂役下人,结果下人的房门紧闭,他大声拍打一会都得不到应答,心知必然出事,于是连忙用身体把门撞开进到屋里,那下人躺在床上虽然还没有死,但用自己的裤子打个活结套在脖颈上,已经勒得面目紫胀、嘴巴张大并且流出许多白沫,骆奎扬赶紧替这人解开,待他慢慢缓和过来,就着急忙慌地吩咐速速收拾行李,这日即搬出书院去了。
“那后来呢?”赖侲莛追问。
“后来,回家来也没什么异样了。”骆奎扬摇头。
“那吊死的女人究竟是谁?您真不知道?”赖侲莛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骆奎扬还是摇头。
“那书院还在?”赖侲莛突然站起身。
“还在,已经荒废许久,吓?难道你想去?”骆奎扬大惊之下,不由一阵咳嗽,遂痛苦地俯下身去。
“如果赖宝的死真是因为那吊死鬼……不对,这几日发生这么多事,按照成瞎子的话,当中必有联系。”赖侲莛转身欲走,骆奎扬连忙喊住:“你又为什么要信那瞎子的话?那瞎子的眼睛……我约莫听人说过,瞎子当年十七八岁,正是个土木工人,当时建塔他也在其中,眼睛就是在当时的事故中受伤导致的,如果真有什么,也肯定是他……”说到这时,骆奎扬又突然住声了,他从赖侲莛惊讶的目光下发现自己的失态,只得强抑下胸中一口闷气,捂住心口俯下身去,半晌才挥手:“你走吧,你想去就去……”
“爹……”赖侲莛还想说什么,但骆奎扬深深埋下头,仿佛力竭状而再不理他。
四、书院吊灵
是夜,超度的斋醮仪式仍通宵在江边围着停殡处诵唱。
赖侲莛如前那般不带任何随人,独自先是到江边,去骆金余遗体前上一炷香,默默祷告后,就向出身本地的骆家下人打听往废弃书院的方向,又揣上蜡烛和一把剪刀,就只身前去了。
书院坐落在禹门坊与崇禧塔之间的江畔偏僻处,本是一栋有内外墙的两进宅院,但果真是因为荒弃许久,大门也倒塌在一旁,地上杂草丛生,说不定就从当年骆奎扬遇到吊死鬼的事情传开后,大家再也没人敢靠近,倏忽就过了这么多年,不知宅中的吊灵是怨念深重,还停留人间痴守,又或是早已寻到替身超生了没?
可能因为天气潮湿,所以书院内虽然灰尘满布,但走进一进门庭里,倒不太觉得扬尘难受,只是这时节,废宅内不知有没毒蛇?
赖侲莛一手秉烛一手拿剪刀,小心戒备地往里面走。
这天井里青砖斑驳,石缝中早已糊满苔痕,每年春夏里到处生几茬野花草,至秋冬就凋谢,来年霉湿朽烂积在地面,成了鼠虫的温床,果真是多年无人问津的状貌。
再进到二进的庭院里,这里有三间规整的房间,其中应该就是骆奎扬当年所住的书房,赖侲莛推开一爿破门,内里顿时响起“吱吱嘎嘎”的鼠群尖叫,看来其中已完全是鼠窝了,他连忙退出来,至少可以保证附近没有蛇。
站在院中茫然环顾四下,目光在屋檐下几处横梁和窗棂扫过,当年那吊死女人的白绫应是挂在其中某一处吧?骆奎扬的神情有些闪烁,言语之间更遮遮掩掩的,但若是建塔的事情他并未参与,这吊死鬼也跟他无关,那他究竟还有什么在隐瞒?
“咻咻——”好像有一阵与此夏夜并不相符的凉风从耳边扫过。
赖侲莛背脊的毛骨都竖起来,来了?
可僵立静默好久,周遭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看看手中蜡烛,火苗健旺,烛泪都流到手上烫得生疼。赖侲莛赶紧把手势倾侧过来,让烛泪直接滴到地上,地上的一大团光影跳动不规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黑影迎面而来,“噗”地猛受一记重重拍打,耳目立刻“嗡”地天旋地转就倒了下去。
蜡烛滚到草丛间,几乎就要湮灭之际,火星靠上几根衰草,竟慢慢又重新燃亮起来,增强的火光渐渐映出那手持木板的人,居然是骆奎扬!
他眼神凄惶地看着地上昏去的赖侲莛,嘴唇抖动几下,又抬头望向远方崇禧塔的方向,半晌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俯下身似乎想要去拉起赖侲莛,但莫名一丝寒意陡然爬上胸襟,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头想转望过去,但脖颈处骨骼僵持般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这抽动的钝痛一直牵扯到下颚和耳朵,诶?不对……
地上刚刚燎起的蜡烛火苗也恍惚跳动几下,萎靡地转为幽暗的蓝绿,骆奎扬只觉脸颊两边好像冰水一样的汗珠渗下,是、是错觉?
蓦地一圈白色薄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到眼前,僵硬的脖子却不能挪动避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圈渐渐环上喉咙,这是、这是——流着血泪、眼球凸出的女人脸就在白圈另一边显现,与骆奎扬贴得如此之近,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两眼,长大口想发出声音,但喉咙里全是“咯咯”作响,眼看着那女人伸出一双指甲外翻,不断流血的双手,摸上自己的脖子:“不!你、你是……”
“等等!”不知从哪传来一声暴喝!
女鬼动作一窒,骆奎扬脖子上无形的禁锢同时一松,整个人站立不稳就“扑通”歪倒在地。
五、结果
是一个男子的身影,步履蹒跚地从外面急走进来,骆奎扬循声望去,地上的蓝火却恰时熄灭,看不清那人是谁。
但女鬼的一圈白雾却并没有散,只是流血的鬼脸消失,白烟弥散到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