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恬揉了团纸巾就扔了过来:“让你学舌!”
上个月重新装修了房子,处理掉不少旧物,如今要置办些新的,一个人总觉得拿不准主意,田恬就拉了晚江逛街扫货。女人的钱果然是最好赚的,从下午茶的咖啡厅出来,晚江坐进副驾驶,扭头看后座上满满当当的大袋小包,如此感慨。田恬就不说了,光是晚江自己也拎了一大堆,其中还有从超市给杜宝安买的两大袋食物。
路况还算顺畅,田恬开着车在市中心瞎逛,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时下正是三月中旬,春意酣浓,草木皆覆新绿。“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只有古人才有的雅致,现在的人都太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拍拖,忙着生存。春寒料峭,风吹久了便觉得清冷,晚江想关上车窗,突然“咦”了一声:“田姐,停一下。”
“怎么?”
晚江认真瞅了一会儿,确定街边新开的店铺是她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直冒星星眼。噢我的上帝,她在胸前仓促地画了个十字:减肥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
副驾驶位上的人跳下车,打开后座门,把自己的东西拎出来:“田姐,我有件大事要去完成。放我在这里就可以了,你先回家吧。”
田恬一头雾水,但也随她:“好吧,小心些,Bye。”
晚江推开店门,嗅到香软绵长的芝士味心就酥了半颗。小时候总想着长大嫁给蛋糕师,什么都不吃,光吃蛋糕就好了。蛋糕模样精致小巧,冷藏柜里灯光调得极好,看上去简直是艺术品。晚江要了一个Chestnut Cream,店员仔细地进行包装。她伸手往包里拿钱夹,却蓦地就地呆住:包呢?
包呢?
冷静一刹又即刻想到,糟糕,包还在田姐车后座。肯定是东西太多,埋在各种包装袋下面没看见,拿的时候又忘记了。这下真是囧到家了,钱夹、手机、钥匙,统统都在包里。晚江愣在收银台还没想好对策,店员就顶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提示她应付金额。
强迫症在最不该发作的时候华丽丽现形。换了别人想着退了就好,陆小姐想的却是该怎么付钱怎么买到手。于是晚江笑得无比善良,对店员妹妹说:“姑娘,我突然有急事,手机没在身上,借你的一用行吗?”
那店员二话没说就从换衣间里取了手机来,晚江连连道谢。
店员们非常有素养地各执其职,没人打扰在角落里苦苦思索的某人。
什么是悲剧,晚江觉得这就是天大的悲剧。
她拿着手机,发现竟然回忆不起任何号码:杜宝安、麦祁、田恬……平时依赖惯了通讯录,从没刻意去记,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那成天搞创作的脑袋承受不了负荷,如今总算明白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其实她记得一个号码的。
那号码在那个狼狈的夜晚之后,就被她删掉了。无论是与不是,留着它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记忆有时太可耻,你以为无暇留心的,往往潜在思想触及不到的深层,根深蒂固,却在表面覆上风平浪静的幌子。
她像熟悉自己的号码一样,缓缓按出了十一位数字。和苏闻无关,对方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这样想着,她竟然就拨了出去。
食物的诱惑会让人变脑残?
没想到这号码归属地仍是B市。
当下的晚江悄然变了心意,她都快忘了那份打包好的Chestnut Cream,满脑子只觉得这未知之人充满了神秘感,专注到有人推门而入也没发觉。那人踏入店内没两步,握在手里的手机就振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
男人微微蹙眉,脑海里飘过一丝记忆,他接起来:“喂。”
还是那把男音,虽然只听过一次,晚江却记住了。她也搞不清哪里来的激动,只顾愣头青似的说:“您好您好!我呢,前几天打错过一通电话到您那儿,不知道先生您是否还有印象?”
可这问话才完,晚江即刻懊悔:任谁被人劈头盖脸莫名其妙地吼一回“浑蛋”,想必都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捶胸,这开场已然败了一半啊……
“我想先生您必然记得我,呵呵。我在B市,您也在B市,我们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对方太淡定,晚江尴尬症一犯,只好开始没有逻辑地乱扯:“还别说,缘分真是件有趣的东西,呵呵。您觉得……”
她背对店门站在角落里,声音不大不小,店里也不吵闹,不注意其实听不清晰,偏偏全入了有心人的耳朵。她自以为乐地维持着主旨不明的话题,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听不到对方说话,晚江在进退两难之际,感觉肩膀被搭了一下。她转过头来,视线所及之处,依次是单色领带打出的交叉结、挺括的衬衣领子、线条消瘦的下颌、微微抿住的嘴唇和笔直高挺的鼻梁,最后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他们身边有盏鹅黄色吊灯,一团细腻柔和的光,映在那对墨黑眼眸里,缩成微小的斑点。晚江有些走神,幸好对方镇定自若,却在一秒钟后,吐出一句让晚江哆嗦的话:“我们都在B市,真的太巧了。”
“……”
这恶俗的搭讪台词不是她刚刚说过的吗……
这把声音不是应该在电话里的吗……
这……
这TM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晚江默默将整个身子转过来,机械地展示出一个友好微笑,伸出右手,一字一顿地说:“呵呵,这也太巧了。”
那男人将挂在右臂上的西服换到左手,礼节性回握:“缘分。”
晚江窘,敢不敢不逮着这些怂词儿不放……
他手掌干燥,带着奇异的温热,倒是她满指冰凉。
既然如此,晚江索性就将自己的境遇告诉了对方,那男人听完,泰然地说没问题。他本是来提预订好的蛋糕,都说男人付钱时特有魅力,晚江觉得这话确实在理。此人身材颀长衣线笔挺,衬衣设计简式,细节之处却见考究。左腕上戴着一只表,款式低调不张扬,晚江不大懂表,但又觉得主人该是有品位。他五官周正,微微颔首,倒是个气质倜傥的男人。
她悄悄偏了偏脑袋,想找个更好的角度窥视,谁想他有感应似的瞧过来,惊得晚江连忙低头,尴尬地抬手直摸鼻尖。她转过身去欣赏漂亮的蛋糕,突然抓到一个念头,抬头对店员说:“请帮我把这个也包起来。”
她指着冷藏柜里最后一块Irish Coffee。
那男人接过找回的零钱,没有放进钱夹,仿佛顺理成章伸到晚江面前。
“你回家打车的钱。”
不是没碰上过好人。只是一个陌生男人如此细致周到,叫人如何不感激。他的眼神纯粹没有任何动机,就像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这样做一样。晚江接过零钱,报以真诚谢意。
出了门,晚江将Irish Coffee递过去,说:“这个送给您。”
男人的目光落在纸袋上,尽管淡定,还是折射出小小的匪夷所思,他又询问似的看向晚江。
“那什么,我知道您现在肯定在腹诽我。不过没关系,今天真的很感谢。虽然都是您付的钱,但是我会把钱还给您的。所以这块蛋糕送给您。”这座城市四五点的余晖,映在晚江笑意满满的杏眼明仁上,泛着温馨的色泽。她应该是化了妆的,右眼角处眼线有些微晕染,但是不影响整副面容。他想事情的时候习惯性眯眼睛,这个女人其实算不上美。
只是……
他也没想好“只是”后面的内容。
晚江示意他接过,他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最后只说:“谢谢,算我请你。再见。”
对方迈开大步朝反方向离开,晚江不好追上去,便站在原地拔高声音:“谢谢!钱我会还您的!”
那男人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SUV。打开门,就听见副驾驶上的人喋喋不休:“高以樊,让你拿个蛋糕还磨磨蹭蹭的。我以为你不是去取蛋糕,倒像是取经去了。”
“扯淡。”他坐进来,“拎着,弄坏了粤粤会闹。”
“嘁,我跟你同居这么久,也没见你对我这么好啊?”
高以樊懒得理他,发动车子。陈元一早已习惯他的无视,拿着另外的一个纸袋问:“这个哪儿来的?”
按高以樊那臭性子压根儿就不会买甜食,驾车的人打过一个方向盘:“送的。”说完又暗暗奇怪,他买的,可的确又是她送的。
“你不爱吃。”
“你随意。”
陈元一哈哈哈,笑声年轻明快。他将蛋糕从纸袋里拿出来,顺道还抽出一张木质纸签。压印着奇特的暗纹,打开来是立体烫金的一行英文,极简而精美,他饶有兴致地念出声:“True love won't disappear……”
那一串英文单词气流般滑入耳道,大脑在下意识间将其自动翻译成简明扼要的释义——真爱不会消失,它永远在等候,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遇上红灯,车停下来,高以樊伸过手把那块蛋糕重新放进纸袋里,转身放到后座。
“哎?干吗啊?我要吃了啊。”
食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着,高以樊不咸不淡地说:“我突然想自己解决。”
“真是够了!你TM逗我玩儿呢?”
“我乐意。”
“……”陈元一压着满腹粗口接起电话,“喂!对,在路上了。岑姐!我告诉你,高以樊TM的不是人……”
高以樊望向被车窗框成四边形的景,把耳边某人滔滔不绝地控诉权当空气忽略掉。以前没有留意,原来落日之际的苍穹与云,是这般动人心魄的瑰丽。斜阳暖了半边天壁,也仿佛暖了谁的心。他想到离开时那女人说的话:钱我会还给你的。
想怎么还?打算怎么还?
绿灯一起,打断他的旁骛。车子重新汇入车流,绝色夕阳之后,该是夜的妩媚和醉迷。
其实,高以樊完全低估了陆晚江。
且说粤粤见到高以樊时,居然没有以往那般兴奋跳脚,平时门一打开准能遭遇的抱大腿,今天落空了还真不习惯。高岑住的公寓电梯紧急维修,十五楼爬得两个男人也暗暗喘气。
高以樊踱到沙发边,将趴着生闷气的粤粤抱到腿上:“怎么了?今天是你生日。”
小屁孩儿噘着嘴,嘴角能挂上俩水壶,也不抬眼瞧他。孩子脑袋上翘着一小撮头发,他想要轻轻抚平,可犟得和怀里的小孩儿一样。粤粤伸手抓住高以樊的衬衣领子,他前倾着配合,那小小拳头攥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开口稚嫩的童音也变调:“妈妈,妈妈是坏人……她就要我穿裙子,可是,可是……”
高以樊看他仰起肉乎乎的脸蛋儿,眼眶都红了,急得鼻翼一张一歙,生生忍住才没笑出来:“你妈从小就爱那样玩儿。”
倚在门边捣匀呼吸的陈元一拎着蛋糕走近,将粤粤一把从高以樊腿上抱过来:“来!一块钱舅舅抱抱!小祖宗生日快乐,让舅舅香一个!”
粤粤摸摸被陈元一狼吻的脸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以樊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陈元一颠了颠怀里的宝贝,暗叹其母恶劣:“真的真的,你妈可劲儿坏了!从小就爱折腾咱们男子汉,舅舅们都遭过殃。”想到高岑以前的斑斑劣迹,陈元一简直恶寒。
高岑正两手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辣炒蛏子和糯米蒸排骨,后者是高岑的拿手菜。陈元一老远就闻见菜香,只想把刚才的话全吞回去。高岑摆好菜盘子,不动声色地往他们这儿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厨房去了。
高以樊径自打开电视,随意翻了个财经频道看着。
粤粤从陈元一怀里挣扎着下来,跑到高以樊身边依偎着,然后指挥他换了动画片。
某人立在原地,右边额头有斜线三条。
高以樊到厨房打下手时,陈元一还在客厅里开导一个四岁的孩子。砂锅里煲着丝瓜黑木耳滚咸蛋豆腐汤,热气氤氲。高以樊卷起袖子洗干净手,就着案板上的葱蒜切起来。他想到粤粤,问高岑:“你何必……”
高岑正在整理流理台,朝他不咸不淡瞥一眼:“呵呵,从小除了岳宁那小尾巴跟着我,咱老高家就尽是你们这些带把儿的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逮着你们玩玩还记恨了二十多年,现在我玩我自己生的,你管不着。”
吃饭的时候,陈元一表现得很是识大体,糯米蒸排骨隔了他有点儿远,愣是没敢动一筷子。粤粤那小鬼已经从闷闷不乐中缓过来了,毕竟是生日,蛋糕又可爱又漂亮,小孩子的烦恼总是过眼云烟。
“爸妈怎么样?”高以樊问。
高岑往粤粤碗里夹了些青菜,说:“下午刚和他们视频,老两口在澳洲乐得逍遥自在。估计没十天半月回不来。”高家夫妇今年的结婚纪念日,被移民澳洲的小姨妈鼓动飞到南半球浪漫去了。她反正远离家族事务,无事一身轻,到头来不过就是辛苦她这老弟。
“有我妈那奔放女人在,能玩儿不好吗?我早就想说了,同样是姐妹,大姨就一副淡定自持的气质,我妈就……”陈元一想不出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反正按我爸的说法,她就巴不得一个人把整个澳洲大陆给翻过来。”
就在这时高以樊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他放下筷子,没在意地打开,一眼之后却倏然怔住。高岑见状以为公司出了什么事情,忙问怎么了,高以樊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便直接伸手拿过手机。刚睇一眼就物归原主,高岑低头喝汤:“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瞧你这脸色变的。刘知旬真够敬业,老板话费这种小事也时刻惦记着。”
没错,那的确是一条话费提示短信:“尊敬的用户您好……为您充值XXX.XX元……当前您的账户余额为XXX.XX元……”
高以樊刹那间就悟过来,他知道不是助理,而是另有其人。
钱我会还你的……
高岑见他似有笑容在嘴角一闪而过,偏偏高以樊以为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放下手机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高岑眼珠子一转,也就不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