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河洛花仙,人间别样红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呼兰河传》
光影停驻,岁月镀金。在闭塞、守旧的呼兰河县城,人们似乎永远也忘不掉那名少女。她芜杂的一生,冥冥中,从蜿蜒盘旋的呼兰河,陡然冒出沁人心脾的冷意。她的文字如她的人生,满面挂着抹不掉的残泪,而视线所及的则是饥饿、欺骗、挣扎、死亡……
她说:“我将忧悒以终生。”
她做到了,以荒凉固守着寂寞。
年年岁岁,不复流光。她就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萧红。
当历史的枪声穿过呼兰河的小县城,在城内龙王南庙路南的张家大院,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正悄然传来。1911年,本就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辛亥革命军大举闯入北京城,就连清政府最后一点残存的势力,也在一阵苟延残喘后消耗殆尽。然而,对中国文坛来说,这一年降生了一位日后呼风唤雨的女作家——萧红。
萧红的乳名叫荣华,学名秀环。她的父亲是张廷举,毕业于黑龙江省优秀师范学堂。因为父亲长期在外为官,为人又冷漠吝啬,孤傲固执,所以,不论在下人眼中还是在家人眼中,他都是一个苛刻又顽固的人。
盛夏的大雨,冲刷着靛青色的石板。
年幼的萧红趴在格子窗前,一个人落寞地看着溅起的水花。窗户对面的房中,依旧活跃着欢乐的气氛。他们应该是在玩游戏吧,不然喧闹的鞭炮声、说笑声、唱戏声从何而来?在朦胧的烟色里,还有一股爆米花和瓜子糖酥的香味迎面扑来。
啊,真香!
她闭上眼轻轻闻了闻,也只是闻闻,若能吃到,该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虽然她和二弟同父同母,彼此呼吸着一样的空气,住在同一个家中,但他们之间的差距,又何止十万八千里可形容?在重男轻女的封建大家庭中,她的降临,似乎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大雨,仍旧肆无忌惮地下着。天空上的滚滚墨云,像是一个人无情的咆哮。
倘若可以,她一定会站在大雨中呐喊,带着小小的愤懑,告诉那些曾经冷落和抛弃她的人,总有一天,她会站在高高的山崖上,俯瞰呼兰河所有的风景。
其中也包括,她最爱又最恨的父亲。
三岁那年,小萧红常常喜欢在窗棂前掏洞玩,尤其当黄昏时分,夕阳漫进寂寥的屋子,她总会伸出小手,像弹钢琴般,将窗纸一格一格捅破。
没有父母疼爱,没有家人关心,这点小小的恶作剧,总该赐予她吧。
然而,当祖母看到她的行为时,也未说话,只是抿了抿掉光牙齿的红唇,拿着一根细针藏匿在窗户背后,专等萧红下次再捅时碰到针尖,任一滴滴鲜血顺着小手流到细白的手腕上。
她吮吸着流血的手指,眼中闪烁着泪光。祖母没有半分心疼,反而说她活该,天生就是小贱货。三岁纵然不大,但好话坏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小贱货,多么刺耳的声音!眼前站着的这位,到底是自己的亲祖母,还是童话中那个时时刻刻刁难白雪公主的老妖婆?每每想到这里,萧红都觉得心间隐隐刺痛,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脑海就会浮现一幕幕任人宰割的画面。
多么可怕,多么难过。
幸好,她并没有失去全部,至少祖父很疼她。
相对于父亲的圆滑世故,又暴躁无常,祖父永远是最和蔼的一个人。他喜欢与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为伴,闲来浇浇水,闷来施施肥。在他的整顿下,庭院深深,竹叶繁茂,处处花海。很快,宽大的院子,成了萧红心中的桃花源。
初春的早上,露珠儿在叶子上晶莹闪烁,她喜欢展开双臂,让阳光洒在笑脸上,而后一圈圈地打转。那时,白色的蝴蝶、青色的蚂蚱、黑色的蚂蚁、绿色的大榆树叶子,还有闪着黄色微光的花瓣,突然只属于她一个人,突然构建成了洋溢着温暖的城堡。
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朝着鲜花微笑;可以奔跑在鹅卵石铺就的林荫小道上;可以坐在长廊的木椅上,一个人望着变幻莫测的白云发呆;也可以躺在草地上,和一群正拼命搬家的蚂蚁说话。幼年的萧红,远离了家人的疼爱,正学着自己关心自己。
萧红喜欢听院子外面的叫卖声,仿佛那是她和外界沟通的唯一途径。其中,卖麻花的叫卖声最响,也最让她心神往之。幼年的萧红,多么想逛逛外面的世界,买些喜欢吃的零食,看看没有去过的地方。然而,那时她幼小的天性根本就无处安放,一直被家人无情地束缚着,即便如今拥有了很多念想,也终究会伴随父母强大的阻挠而烟消云散。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巷西头都听到了……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摸完了也没有买。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节选自萧红《呼兰河传》)
萧红心里很清楚,第三家有五个小孩,生活极度穷困。但穷困并不能说明什么,反而恰恰让她无比羡慕。原来,孩子们的母亲很疼他们,每次都会买麻花和烧饼给他们吃。只是,如此温暖的画面却始终与萧红无关。她只能靠在张府的大门门缝前,用艳羡的目光看向五个笑逐颜开的孩子。
自从萧红生下来,她就没有母亲疼,没有父亲爱,更没有祖母溺,没有朋友怜。而今,看到别人的父母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家孩子,她居然有点落寞和伤感。想了很久,她倏然抬起头扪心自问着:如此漫漫长夜,何时能熬出头来?
当然,幼年的时光也不全是哀伤。她也有过快乐,而且是专属自己、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快乐。萧红很喜欢天边的云,仿佛那是她的第二个家。在浩渺蔚蓝的天空中,云是最自由也最圣洁的。它们随着清风飘摇,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太阳是云独一无二的裁缝:早上赐予它们如鱼肚般斑白的衣服;中午赐予它们像圣雪般纯净的纱衣;若是到了黄昏,则可迅速裁减成红蓝不等款式的长袍。
然而,最让萧红喜欢的,当属很难碰到的火烧云了。
若是到了赤霞漫天的黄昏时分,晚风轻轻拂过鲜嫩的蒿草,她则会跑到草丛中,一个人散乱地躺下,眨着眼睛看向千变万化的火烧云。
在萧红眼中,火烧云简直是大自然完美的杰作!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变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不见了……”(节选自萧红《呼兰河传》)
火烧云下去了,她的世界,又被现实不痛不痒地浇灌着。黑夜在月色的掩映下悄悄来临,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她从蒿草堆中站起来,孑然望向皎皎的月华,几分感伤,几分落寞。感性的萧红在心里想着,也不知道下次再看到火烧云是什么时候。
或许,人生如是,岁月如是。
没有谁能一直停留在美好的旧时光里,亦没有谁能一直紧紧抓住不散的流光,从此高枕无忧,过着清闲自在的生活。火烧云,不就是最纯真、最美好的象征吗?
她的大好年华,她的炙热青春,她的岁月如歌,深深封藏在这里,永不褪色,永不凋零,永远发散着清冷而浪漫的光。月华如洗,繁星点缀,她伫立在荒草丛中,双手合十,默默期许着:唯愿,种在心间的火烧云一如当前,再见,仍旧温暖。
[2]浮云匆匆,唤名张廼莹
五岁那年的一天,天空飘着绵绵小雨。
她从花园中摘下一片芭蕉叶,像是扛着偌大的扇子,一步一摇,蹒跚地跑进屋子里,由于低着头,看不到祖父在哪里,她便拼命地呼喊:“爷爷……爷……”还没等她抬起头,父亲盛怒地飞起右腿,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她像一只抛向空中的皮球,差点儿没有滚到灶口的火堆中去。等别人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才看到屋子里挂满了白色的绸缎。
偌大的房中,有的人在恸哭,有的人在默然,还有的人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有点明白地看了看大堂中央的木棺,突然意识到——她的祖母死了。
隆重的丧礼上,一个个宾客从门外哭着进来,她半垂着头,睥睨着哀号遍地的所有人。不知为何,那时的她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甚至内心还泛着喜悦。如果不是惧怕父亲的威严,她兴许会偷偷露出浅浅的笑意。那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就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因为也只有那天,她才被所有亲人“关心”了一个遍。
祖母逝世后,萧红搬到了祖父的房中。
从那天起,她开始接触古典诗歌,开始了漫长的读书生涯。
每天清晨,祖父很早就起床了,然后踏着晨曦去庭院中晨练。她有时睡不着,也会跟着偷偷起来,坐在祖父的书桌前,翻阅一本本古色古香的书。
到了傍晚,祖孙俩挨在暖烘烘的火炕上,祖父一面搂着她,一面给她讲古往今来有趣的故事。萧红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不愿早睡,非要听完故事才作罢。
在那段洒满阳光的岁月里,她就像一株野草,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一场改名风波还是悄无声息地找上门了。
五岁那年,二姨玉环来家中省亲。
当她得知萧红的学名叫张秀环时,脸色一黑,坚决让她改名。毕竟,与长辈重名在当时被视为大不敬。所以,那伴随了她五年的名字,还是随着二姨的一声令下,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时光的罅隙中。
外祖父姜文选博学杂识,从书本上挑了很久,最后给萧红起了一个很特别的学名——张廼莹。“廼”同“乃”,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含义。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复杂的字,仿佛有魔力般,应谶着她遥不可及的未来。
多年后的萧红,如同“廼”字的“走之旁”,一直在命途多舛的道路上不断颠簸。她的一生,经历着迁徙、流浪、挣扎,犹如落在沧海中的一叶浮萍,从未有片刻的安宁。
徜徉在文学的海洋中,她看到的是真善美。而现实生活中,却无一例外地处处弥漫着假恶丑。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戾,他不仅经常随意打骂萧红,也曾当着她的面,将二伯往死里打。每当看到嘴角残存瘀血的二伯,萧红总会怯怯地躲到祖父的怀抱里。她太害怕了,甚至感觉自己生活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囚牢中。二伯和她就是被父亲关押的囚犯,他们只能容忍,却没有任何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祖父年纪大了,父亲的事他早已管不了。后来,善良的祖父看到萧红身上遍布伤痕,便很心疼地帮她擦拭伤口。那时,祖父的眼角一定也挂着泪吧,不然,那一股落在她后背上的炙热暖流,又从何而来呢?
寒冬的大雪无情地下着,张家大院一片煞白。她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中,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祖父。在他那矍铄的目光里,萧红仿佛看到了渴望,也看到了欢悦。那是一种对文学和诗歌无限热爱的激情,也是日后令她魂牵梦绕的向往之所。
倏然间,她仿佛看到了光芒,那是一道穿越万水千山,最终落在她身上的自由之光。从祖父口中温软而出的精妙诗篇,突然渗进了翩然而下的白雪之中。明亮又狭窄的房间里,被高亢又温情的音符充斥着,似乎正在唤醒沉酣中的萧红。
她蓦然醒悟,冲出这个没有关爱又冷血无情的家族,是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如今,她若不能在沉默中爆发,就只能在沉默中等着灭亡。她要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去一个充满着热情和浪漫的城市流浪。她的一辈子,不能葬送在如此封闭的大家族中,也不能毁在一群没有人情味的“亲人”手里。萧红始终坚信,那遥不可及的未来,一定封藏在徐徐而下的鹅毛飞雪里,只要她努力,就一定能找到自由和幸福。
在灰色的童年,她就像一株夹缝中求生的野草。
没有园丁灌溉,也没有农人施肥。她唯有通过自我努力,依靠坚定的信念支撑着长大。当某种专制或欺压再次降临时,她会像含羞草般收起花蕊,决不允许别人再度伤害她。她的爱情,就像一团燎原的野火,盛大而急促,义无反顾,灰飞烟灭。
三月来了,漫长的冬天在最后一阵北风的呼啸后,戛然而止。呼兰河上的人们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出屋子了,他们换上单薄的外套,踏着鲜绿的草地四处游走。
萧红像一匹放野的马,兴高采烈地跑向梦幻和现实交叠的树林里。她喜欢半蹲在山坡上看刚刚发芽的蒲公英,也喜欢闭上眼睛静静听着不远处羊咩咩的叫声。太阳温暖的光漫下来,似一道金光洒过五彩缤纷的河岸。乌鸦绕着杨树林飞舞,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柔和的春风,拂在每一个出来踏春的人的脸上。萧红深深沉浸其中,真希望日子永远这样继续下去。
“小城里的人们都活动了起来,在榆树还没变黄之前,大街小巷到处飞着,像纷纷落下的雪块。”(节选自萧红《小城三月》)
漫天飞舞的杨絮,像是大自然最杰出的作品。它们没有冬日皑皑白雪的凄寒,轻盈地落在五颜六色的田野里,为整个大地献上一寸纯白。
小镇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重复着单调却不乏味的生活。然而,唯独此时的萧红,不论怎样都高兴不起来。
[3]白日无光,犹念三春晖
自从入冬以来,母亲的身子就垮了,如今到了春天,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娇弱的萧红常常趴在母亲的床沿前,眼含热泪地望向那一双干枯细长的手。焦躁、不安,像夏天的乌云,一片片萦绕在萧红的头顶。她天天祈祷,夜夜祷告,只希望母亲不再承受无来由的病痛折磨。
后来有一天,家里请来一位算命先生。他戴着一副墨镜,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煞有其介事地捏算。纵然母亲身染恶疾,但当算命先生踏进屋子时,她仍旧恍如看到了希望一般挣扎着起身。没过多久,窄小的寝室里挤满了人,有些是家中的亲人,也有些是四周来往的邻居。
萧红一向不相信封建迷信,她认为那是害人的“妖术”。听着算命老头在屋子里神神道道个没完,她心中猛然有一股气提上来,朝着窗户里面大声喊道:“瞎子瞎子来干啥,瞎说瞎算骗钱花。”(节选自张秀琢《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红》)
在民国时期的封建农村,若是生了病,大多数人会选择找人算卦。东北的呼兰小镇也不例外,虽然村里的人不多,但“铁嘴”“金口”等的算命先生,早已是满大街皆知的名人了。不过,要说其中最猖獗、信徒最多的活动,当非跳大神莫属。
在整个呼兰小镇上,谁家有了病人或遇到了麻烦的事情,常常会请“大神”作法。然而,没有人能说清楚大神有怎样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大神用何种方式治病。他们只是人云亦云地称颂,渐渐地相信了这类鬼话。
在萧红的眼中,“大神”和“二神”简直是天才演员。他们相互配合着一问一答,说些病人命运堪忧的话。村里的人都不敢得罪“大神”,他们宁愿多花些钱,甚至多出些物质,也要让大神作完法,以求得病人的安康。
呼兰小城的“大神”有很多种敛财的方式,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就是利用病人求安的心理,通过说一些骇人听闻的话来达到骗取布匹、酒肉的目的。小城中的人们有时为了亲人的健康,不得不在“大神”的威逼利诱下,烧香点酒,杀鸡献宝。
然而,这一切,萧红都看在眼里。她曾亲眼看到邻居家的小团圆媳妇(童养媳)被跳大神的巫女活活害死。如今害人匪浅的算命先生就在她的家中,而且正在给母亲卜卦看病,一向反对求天顺命的萧红怎会妥协?
她在窗外大声呼喊,直到引起屋子里的众人的关注才作罢。没过多久,大家在一阵唏嘘之后,纷纷“妥协”于萧红的观点。然而没有了算命先生的干扰,母亲的病依然不见好转。几天下来,母亲不仅剧烈地咳嗽不止,而且每天晚上小屋子里也都会传来一阵阵凄楚的呻吟声。
随着七月的到来,天气变得越发闷热。到了月底,母亲的疾病更加严重了,她再也下不来床,整日整夜都徘徊在身体折磨和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家中来了一名医生,他帮母亲检查完身体后,也不多加解释,只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匣子里拿出一根银针。
在明媚的阳光下,萧红亲眼看着细长的银针刺进母亲的腿。暗黑色的血液从针口挤出来,像一颗颗泪珠。母亲焦黄的脸蛋上,也伴随着一阵剧疼后,无休止地渗出一滴滴汗珠。医生直到给母亲诊治完后,嘴角才蹦出不痛不痒的八个字:“血流则生,不流则亡。”(节选自萧红《感情的碎片》)
流了血就好了吗?
萧红不断地在心中盘问自己,她不知道医生的方法是否奏效,也不知道母亲到底要流多少血、承受多么大的精神折磨才能康复。
然而如今除了相信医生之外,哪还有更好的法子?
曾经,萧红特别憎恨母亲,尤其在那段灰色的童年中,母亲一直扮演着“恶妇”的角色。
小时候每当她放学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踏进家门,就会看到母亲拿着一根木棍迎上来。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只听得母亲自顾自说了一些愤慨的话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顿无来由的暴打。即便有时母亲把她逼到了树上,也仍旧不依不饶地拿棍子叉她。
深冬的傍晚,天黑得可怕。窗外北风凄啸,雪花飞舞。萧红特别害怕去外面的茅房上厕所,却又不得不顶着寒风前去。因为母亲从来没关心过她,所以不论她遇到多么难办的事情,她都不会从母亲那里寻求到零星怜惜。
随着萧红渐渐地通晓人事,她慢慢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在那个封建礼教特别浓厚的大家庭中,若女人生不了男孩,一辈子都会被家人和邻居看不起。而她就是一个女孩,一个让母亲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一辈子都要承受父亲责骂、亲人抱怨的人。或许正因如此,母亲才会变得暴戾和喜怒无常吧。萧红如是告诫自己,心中的怨恨也在母亲痛不可言的挣扎中烟消云散。
那段日子里,萧红的眼眶里时常充盈着泪水。它们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虽然炙热,虽然滚烫,虽然会情不自禁地翻涌,但是却从未有掉下来的意思,甚至只是站到眼毛的尖端,闪耀着仿佛玻璃般的光泽。在她的眼中,母亲似乎从未给过她关怀,就连脑海里仅存的印记,也不过是鞭打和辱骂。然而,即便岁月已经让她的心千疮百孔,也无法更改母亲就是生她养她的人,她的心再恨再冷,亦不愿看着母亲与世长辞,永生不见。
银针扎过的地方并没有喷出鲜血,母亲的腿上只是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黑点。医生和家人都退出了屋子,他们在客厅小声嘀咕着,像是有很多话不便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很显然,那并非什么好话,萧红也不愿去听。
她站在母亲的床前怔怔了很大一会儿,最后竟不忍看向母亲腿上的黑点,遂悄悄背过身去自顾自疑惑着:“母亲就要没有了吗?”轻轻地离开,仿佛不曾来过。当想到这里时,萧红的内心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眼泪像是倾盆大雨,簌簌而下,一滴滴湿了衣襟。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或许听到了萧红的偷泣声,也或许看到了一个背对着她的消瘦颤抖的背影。总之,直待她清醒过来后,却说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节选自萧红《感情的碎片》)
死不了?多么生硬的安慰,像是说给萧红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萧红很清楚,母亲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死,因为有些灾祸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不过,也逃不了。
萧红转过夕阳倾洒的脸庞,眼睛却不敢看向母亲。曾经一颗坚强的心,倏然压抑不住哀伤,任凭双手紧紧揪住衣袂,依然抵挡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在安静的房中还有一阵哭泣的声音,微弱的,浅浅的,带着求生的渴望,也带着对人世间的留恋。
那是母亲的哭声,萧红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然而声音很短暂,仅仅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孤寂的床帏中。原来,母亲又昏过去了,紧闭着眼睛,就像再也不会睁开一样。
从母亲的房中走出来时,萧红碰巧看到了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子。木架子上有一株正灿烂开着的金百合,在夕阳的轻抚下,金百合犹如一位羞答答的女子,从万千风尘中露出温柔可人的笑容。她侧过身子斜靠在木门上,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洋刀。这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多少年来她一直好好保存着。
暮色渐深,夕阳西下。一抹赤霞染了半边蓝天,像是一块血帆布,在清风的吹拂下轻轻飘摇。萧红几多惆怅地望向远方,手中紧紧攥着小洋刀。她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将它保存好,倘若有一天没有了母亲,小洋刀也丢了的话,她便再没有什么可怀念的了。萧红沉沉地想着,一滴热泪倏然袭上眼眶,湿了长裙。
只是,上天似乎总爱与她开玩笑。这么贵重的东西,总该一直跟随着她吧?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在母亲去世后,小洋刀也像是殉葬了般再也找不到了。花盆里盛开的金百合耀眼刺目,而曾经小洋刀的光芒,一如暗夜中的繁星耀眼。许多年后,她的泪再次情不自禁地落下,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像是人生中无可奈何的妥协。
一个人来到了这个世上,注定会有离开的一天。萧红没能盼到母亲康健,反而内心最可怕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那年她才九岁,还是一位不甚通晓人事的女孩。当听到母亲离世的消息时,她正在院子里捕蝴蝶。霎时间,焦躁、不安,像两匹野马在她的胸口来回飞窜。
曾经她预测了一千种一万种最坏的结果,也做好了应对所有打击的准备,然而直到坏消息来临的这天,她仍旧像失魂落魄的玩偶,没有了一丁点儿主见。从今而后,母亲真的离开了她,踏着五彩祥云,走得那么轻,那么静。以至于,萧红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说不上最后一句话。
在蝴蝶纷飞的院子里,她看到了儿时爬过的一棵树。一时间,往昔发生的一切像汹涌澎湃的潮汐涌上心头,使得她情不自禁地由悲生笑。原来,那是母亲生前留给她的最深的记忆,如今母亲不声不响地走了,她也再回不去了。
在暮色渐深的黄昏,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里。那时太阳落下去了,树叶的声音在唰唰地响着。她独自蹲在树上,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墙外的街道上时不时窜过一个个黑影,就连院里的门窗也变成了黑洞。她悄悄从树上溜下来,虽然后门开着,她却不敢走进去。她还不确定母亲是否睡着,仿佛只要经过母亲的窗口,她就能听到那阵刺耳的声音:“小死鬼……你还敢回来?”
而今,那样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就连身上鞭打的疼痛,也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淡化。
前院里传来一阵阵恸哭的声音,大堂中央躺着永远沉酣而去的母亲。萧红没有随着他们哭丧,只是一个人伫立在大树下,像是触碰到了星光,黯然神伤地回想起从前。如今她仍旧不敢回家,倒不是怕母亲追赶着打她,而是因为她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叫骂声,再也经受不到母亲的鞭打。因为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就像一朵飘然逝去的白云。从此,天高路远,茫不可见。
萧红渐渐感受到淡淡的孤独,一种少了母亲、一个人苟活于世的孤独。她与父亲之间除了仅有的血缘关系之外,再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交汇。萧红很清楚,父亲是一个黑心的商人,他的贪婪像暗夜中的星耀,永远不满足既得的光芒。
“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以及对待祖父都是同样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摘自《萧红散文: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没过多久,父亲新娶了一个女人回来。在整个冷气逼人的家中,继母的到来并未能缓和严肃的气氛。
“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可其实越客气了,也就越冷淡了,越疏远了,生人一样。”(节选自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
家里仍旧不温暖,冰冷得像一间地窖。父亲不在的时候,继母常常找她的碴。倘若萧红实在忍不下去了,她就会上前顶两句。每当这个时候,继母再也不会客气地与萧红周旋,反而义正词严地抬高了嗓门:“你爸爸回来,我要不告诉你爸爸才怪呢!还了得啦!……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是你亲娘,你还有亲爹呢!叫你亲爹来管你。”(节选自萧红《两个朋友》)
自从失去了母亲,萧红恍如一棵野草,时而承受着父亲的践踏,时而承受着继母的摧残。不过,生活越是不幸,她就越学着奋发图强。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帮你,倘若想活得既有尊严又有价值,就必须学会自救。
[4]鹣鲽情深,姻缘古来同
光阴荏苒,又是一年。终于到了上学的年纪,萧红好像重获自由般,看到了破晓的曙光。在祖父的一再坚持下,父亲终于答应让她去东北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学习。第一次离开家的萧红,并没有感到伤感和落寞,反而像一只飞入丛林的蝴蝶,尽情地捕捉快乐和浪漫。
东特女一中是哈尔滨非常有名的一所学校。来自社会上各个阶层的孩子们,只要能通过考试,就可以来此求学。初来乍到的萧红,深深地被朴素又开明的学风所吸引。她跟随着老师和同学们的步伐,吮吸着男女平等权和思想文化的精元。在这样的一所学校里,她心间种下的一株先进思潮的嫩芽正悄然破土而出,伫立在愈显广阔的大地上,遥望着一片未知的世界。
初入学的萧红很热爱绘画,就像后来她痴迷写作一样。她喜欢拿着画笔,站在呼兰河旁,一笔笔勾勒沿岸的风景。也喜欢扎根花丛中,望着云淡风轻的天空,描绘出一幅幅生动活泼的自然之色。从此,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有她的脚印。
然而,所有的美好,都在祖父去世的那天被摔得支离破碎。
萧红站在玫瑰树下颤怵,远望那一片花海,却再也不见人群中满面笑容的祖父。
高耸伟岸的张家大院里,如果不是因为住着和蔼可亲的祖父,她也许不愿再踏进一步。而今,祖父去世了,她心中小小的希冀也跟着破灭了。那天,她站在高高的山崖边,对着蔚蓝的天空大声呐喊:“我懂得的净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净是些凶残的人了。”
凶残的人,恍如吸血的猛鬼,吃人的恶魔。
萧红从来都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只能被那些世上最“亲近”的人残害。而今,她再也不会被人利用了,因为她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见。她在心间暗暗告诉自己:“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说走就走,没必要有丝毫逗留。她的决绝,像一尊千斤重的石像,没有谁能搬动一分。
在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中,萧红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她不会想到,她最终爱上的竟是当初自己死活不愿接受的男人。十多年来,她受够了父亲的专制和压迫。如果说生活上的失落和不自由让她咬咬牙隐忍了下来,那感情上的包办和垄断,则让她无比厌恶和排斥。
萧红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她十七岁那年。
当时祖父还健在,叔叔张廷献见萧红的年纪不小了,就打算把她介绍给自己的老同学汪恩厚的弟弟汪恩甲。萧红的父亲格外赞成这门亲事,不久后他私自为女儿做了决定,将她许配给了哈尔滨顾乡屯的汪恩甲,两人很快顺利订婚。
萧红没有想到,那份纯洁又浪漫的爱情,居然是在旧时包办婚姻的前提下产生的。她原以为,世上的爱情都是依靠双方争取,即便是你情我愿也是建立在日久生情的基础上的。
然而,汪恩甲的出现,恰恰打破了她心中所有的顾忌。
他像旧时的贵族儒雅公子,生得白净高大,气质若含苞待放的兰花。听祖父说,汪家是名门望族,汪恩甲的哥哥汪恩厚在滨江市教育局任职。汪恩甲虽刚从吉林省省立第三师范学院毕业,但现在已经是一所私立小学的教员了。
只是听了汪家的整个家族背景,萧红就知道汪家在呼兰城可称为大户了。更何况,汪恩甲一表人才,在城中颇有些名声。不过,未曾见过汪恩甲的萧红一点儿也不想接受这桩婚姻。她自幼骨子里就有一股反抗精神,而今听说是父亲的主意,她又岂能不假思索地默应?
然而,每当她想到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她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沉思之中。如今,她来哈尔滨念书已经和家中闹得不可开交,倘若相亲之事也固执地反抗,她会不会被父亲关进暗无天日的小屋中,从此再也踏不出家门一步?
如若那般,她宁愿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至少能脱离苦海,至少不再忍受最亲的人迫害。
在几度咬牙之下,她答应了这桩亲事。
或许,上天疼怜她的不幸,故而派遣一位天使降临到她的身边。汪恩甲,就像拯救她的天使,正舒展着厚实的羽翼,从人海茫茫中飞来。那时,她仿佛看到了希望,也仿佛看到了能穿越黑暗的唯一一缕光芒。
年少时的爱恋,犹如飞往苍天的蒲公英,崇尚自由,喜欢浪漫,又向往无拘无束的蔚蓝天空。萧红从来都没想到,最初的怦然心动,居然给了一个被父亲选中的男人。
两人定下婚约后,也就意味着可以随时碰面了。在校规特别严格的女子学校,倘若看到有人与男生并排走着,一定会引来不少的目光。
况且,汪恩甲仪表堂堂,是不少女生眼中的白马王子。
萧红并不在意这些,她甚至有点喜欢别人用艳羡的目光看向自己未来的丈夫。倘若她喜欢上的人,别人也会喜欢,那么就更加说明她没有看错人。
然而,大家仅仅只是羡慕吗?如果是,那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又从何而来呢?
深陷爱情旋涡中的萧红,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在意这些。那时,她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汪恩甲伟岸的身影,尤其当清辉如雪的傍晚时分,总会勾起挥之不去的思念。在缠绵情思的感召下,她写下了一首首简短又浪漫的诗歌。
汪恩甲每次看到,唇角都会扬起淡淡的笑意。自从出生以来,他从未收到过情诗,萧红是第一个,也希望是最后一个。他纵然是大家族的少爷,但却很少被人感动过。不知为何,萧红少女般的心思,还是像一汪热流,渐渐暗袭了他的心田。
后来,两个人频频通信。萧红喜欢用洋洋洒洒的文段,将心中所思所想全盘托出。汪恩甲则比较含蓄,即便有些话想说得清楚明白,也在一阵挣扎后,闭上了厚实的嘴唇。
不过,这一切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交流。
汪恩甲的博学和浪漫,就像漫天的星斗,让沉迷其中的萧红不可自拔。她仿佛看到了期盼许久的自由之光,也仿佛嗅到了满园的香气。在平淡的校园生活中,他为她写的一封封信笺,就像一场微蒙的小雨飘过来,滋润着萧红干涸的心房。
从此以后,两人可以进行简单的交往,父亲再也不会插手插脚。她的爱情,正在一片长满青草的花园中悄悄盛开。萧红自由地穿梭在汪恩甲为她打造的堡垒中,那里有迷离的阳光,有肥沃的土地,有清澈的泉水,有茂密的森林,还有,一颗骄阳似火的心,在寒冷的冬天,带来久别的温暖。
在求学的时光里,除了爱情之外,她也找了另外一个精神寄托——文学。
不知从何时起,她爱上了文学,爱上了一词一句,爱上了一言一行,也爱上了曾经祖父教她念诵过的诗文。那些跳跃在书本上的文字,就像有生命的灵物,扰乱了她惊悸的心房,也在充满渴望的土地上,为她播下了“民主”和“科学”的种子。
萧红有时想,她不就是旧时中国最典型的代表吗?在封建迷信和重男轻女的思潮打压下,她不得不妥协于父母的欺压,也不得不听之任之,默然接受。
然而如今就不同了,因为新中国的曙光即将来临,她的春天也会在不久的将来成真。
萧红暗暗告诫自己,旧时中国的黑暗和腐败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再过一段时间,中华大地将会迎来一阵清爽的微风,到时会拂过每个人讶异的脸庞,也会解放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
然而,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呢?
她不知道,更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是一个人满怀信心地默默期待着。
平时除了上课以外,萧红也特别喜欢坐在树藤下读书,或是面挂笑靥地看汪恩甲寄来的信。她曾听汪恩甲说过,他们一家是金代完颜阿骨打的后裔,他的父亲叫汪子勤,因为在家族中排行老五,故而又被称为汪五先。多年前,汪子勤和汪恩甲的爷爷从阿城长发号屯迁移到哈尔滨顾乡地区的永发屯,随着日积月累的发展才逐渐成了如今的大地主。
不过,萧红并不在意他的出身如何。因为她喜欢上的是汪恩甲的人,并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财。她的喜欢很单纯,就像冬天徐徐而下的白雪一样圣洁。
两人感情的加深,缘于一次意外事故。
一个秋色渐深的清晨,萧红在落叶缤纷的校园中见到了汪恩甲。他的脸色煞白,整个人没了往日的活力。在她温柔的宽慰下,汪恩甲才告诉萧红,他的父亲去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萧红也如汪恩甲般沉沉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晚秋的霞光映着他那张挂满泪痕的脸时,萧红才做了决定,她要陪他参加汪父的丧礼,要在他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坚定地陪在他的身边。
在一个人最失落的时候,独一无二的关心和陪伴,无疑是世上最好的解药。萧红的到来抚平了汪恩甲的哀伤,也赢得了顾乡屯乡亲父老的盛赞。在大家的眼中,她就是一个未过门的儿媳,纯洁姣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白牡丹。她的“重孝重情”仿佛一片冲上岸的潮汐,纵然不像海浪般汹涌澎湃,但至少掀起了浪花,至少赢得了沙滩,谁人会不喜欢呢?
汪家似乎认定了这个儿媳,他们欢喜地拿出200元来犒赏她,就仿佛把她当成了自家人。其实,钱财对她来说早已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有一个可以停靠的肩膀,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有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有一个疼她胜过自己的丈夫,要比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财更有意义。
萧红多希望汪恩甲就是这个人,自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她总是做着同一个梦:在一个月上梢头的夜晚,她披上一件素白的婚纱,走在洒满星光的红毯上,而双手紧紧揽着自己的正是汪恩甲结实健壮的臂膀。那么宽大,那么温暖,那么厚重,世上再没有谁的臂膀可以比得上他的。
汪父的葬礼是她第二次参加过的葬礼,与第一次祖母去世时相比,她的心境居然不同。当丧礼进行到下葬入土的环节时,萧红远远就看到了一身素缟的汪恩甲。他站在纸钱横飞的陵园中,靠着一棵大松树默默地抽泣。
那时他的痛,她知晓,他流的泪,她又多想迎上前帮忙擦拭。只是在继母的千推万拉之下,她不得不噙着泪离开,放他一个人在凄凉的秋风中难过。
所谓爱情,不就是陪伴吗?
一生也好,一刻也罢。
只要有少许的温存,就能拥有绵延不绝的爱火。
汪父去世后不久,在某个星耀悠然的夜里,萧红再次收到汪恩甲寄来的信笺。信上说,他要来哈尔滨了,而且就在三日之后。那么快,那么猝然,她有点始料未及。然而一阵惊慌过后,她的内心又有一股喜悦漫上来,不知不觉从黑夜挨到天亮。
舍友们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神的样子,就在那天,她整个人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要学织毛衣,而且立刻准备。
可是,仅仅三天的时间,她要从头开始学,而且一针一线地钩打,到底能不能完成呢?
尽管萧红对自己一点也没有信心,但是她还是想着要给他一个惊喜。她平时那么笨拙,就连系鞋带都会出错,更别说织毛衣了。然而,每当想到他千里迢迢而来,萧红就睡不安稳,甚至天天期盼着两人见面时的场景。
而今,她除了织毛衣之外,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呢?或许,没有了吧。
企盼许久的日子终于到了!
萧红编织的毛衣,也在昨晚的拼命钩打下初步完成。她无比欢悦地展开毛衣,放在朝晖刚刚漫进来的玻璃窗前,居然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
或是,她在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抑或是想到了两人见面的场景,倍感温馨。
总之,如今想想,一定很美。
萧红带着紧张又激动的心情,一大早就去了车站。她裹着厚实的外套,一个人站在冷风猎猎的小路旁。不大一会儿,路旁穿过来来往往的形形色色的路人。
他们有的相互搀扶着离开;有的一边走路,一边大声争吵着;还有的男人搂着女人的小腰,柔情地谈论着有趣的事情。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有分有合的情侣。
萧红不自禁地想到:为何如今她眼中看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人?
而那些孑然一身、流浪在外的漂泊客,又去了哪里呢?
她不会知道,人有了什么样的经历,就会刻意在意什么样的场景。她如今恋爱了,有了喜欢的人,心中装下的自然而然不再是当初那个孤立无援的萧红了。
阳光入袖,清风飞扬。
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她一眼就认出了汪恩甲。
慵懒的晨晖穿过车站里的玻璃窗,映在他那张如山峰般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仍旧如初见时儒雅绅士,即便现在早已走到她的跟前,也绝不像其他男人一般野蛮地占她的便宜。
萧红壮了壮胆,又看了看四周来往的人,等心情平复后,方不好意思地轻轻抱了他一下。没想到这一个简单的举动,倒让他红了脸。萧红有点不可思议地微低下头,余光睥睨着呆呆立在一侧的汪恩甲——他居然,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各自的脚步都放慢了。他们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多,从优美的诗词文赋,一下子跳跃到民族大义上来。在汪恩甲面前,萧红永远保持着一副抗日救国的模样,她滔滔不绝地阐述着自己的理想、豪迈的抱负。然而,这一切都无法让汪恩甲提起兴趣,反而她说得越多,他就越反感。
原来,他只是想找一个贤良乖顺的妻子,一点也不希望未来的妻子参与到大大小小的斗争中去。因为她越是斗争,他就越担心,整个家也会摇摇欲坠。萧红不知汪恩甲心中所想,她只知道斗争是一定要进行下去的,而抗日革命运动也必须坚持下去。
两个人的谈话,从先前的无话不说,变成了彼此缄默。他只想求得一世安逸,希冀有一个家世和才貌与自己不分伯仲的妻子。而她,永远高举着理想的大旗,站在巍峨不见顶的山巅上,大声呼喊革命和斗争。
前方的路终于走到尽头了,他们也长长嘘了一口气。毕竟,相互之间能隐忍对方这么久,已经实属难得了,更何况还要笑脸相迎,说着口是心非的话。
只是未来,他们真的可以这样一直磨合下去吗?
萧红是脆弱的,也是敏感的。短暂的再度相逢,她本以为可以迎来情感上的开花结果,却万万没想到,她从汪恩甲的眼中看到了失望。那幽怨的眼神不仅仅是对她的不满意,而且其中还夹杂着很大程度的排斥。
爱情的世界里本就没有谁对谁错,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纵然当时她的心中塞满了淡淡的失落,也曾纠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但她从未将责任推给汪恩甲,一分一毫都不曾。
萧红曾默默告诫自己,这份感情若能挽留住最好,倘若挽留不住就只能放弃了。或许,有些人想离开了,即便牵着十几匹马去拉,也不见得能拉回来。
汪恩甲走了,以后的诸多日子里,不再来哈尔滨。
他是不是放弃了,还是有意躲避?
萧红不尽知晓,但她从未放弃过写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像往常一样去邮局寄信。然而,随着时光的慢慢流逝,她渐渐从回忆的罅隙中明白过来:这份感情是迟早要崩溃的,即便不是今时今日,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或许,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可是,为何她的心中会有淡淡的失落呢?难道爱上他了,还是只因不舍得跟过去告别?萧红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5]铮铮铁路,报国参游行
十一月,深秋的晚风拂过冰封万里的哈尔滨。落叶,伴随着坚固的冰霜,散布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天那么冷,路那么滑,寂静的校园,像是被雪霜占据了大半江山。
在挤满冰花的玻璃窗外,一阵响亮的口号声蓦然传来。萧红坐在教室中静若处子地看书,耳边却仍旧挥之不去那一声声呐喊。她谈不上紧张,也谈不上恐惧,只是隐隐约约察觉有大事要发生了。萧红微微仰起头,目光扫过全班的同学,发现有的人在交头接耳,有的人正打开窗户向外看,还有的人干脆跟着外面的人小声呼喊着。
外面的声音很嘈杂,玻璃窗仿佛在雨天里被雷声震动了一般,发出轰鸣的响声。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大地在颤抖,似乎听到游云在咆哮。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是她认识的,也有的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这让萧红想到了军队,想到了马群,想到了汹涌的波浪,也想到了巍峨的山峰。
很快,声势浩大的队伍像一阵闷雷,给平静的世界来了当头一击。学生们开始爆发了,她们像一群蚂蚁,挤出教室,向走廊、操场、小道上狂奔而去。不一会儿,门扇上、地板上、玻璃窗台前、楼道口,传来了如海啸般的狂吼。教员和校长见管不住她们,只得听之任之,反复嘱咐学生们要遵守秩序。
得到校长的同意后,爱国学生们势如破竹,纷纷冲出教室,汇入街上的游行队伍之中。
萧红从来都没能想到,有一天,她也会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跟着铿锵有力的音调,与同学们一起声讨日本人的累累恶行。即便早年曾参与过五卅惨案,也只是在不懂“民主”和“科学”的前提下进行的小小尝试。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姑娘了。听着汹涌澎湃的音调,望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她的内心居然被久违的抗争之火点燃。
萧红紧跟着同学们的步伐,高举起双手,在一片赤红色的云霞中,大声呼喊自己的宣言,痛斥帝国主义的残忍和剥削。那时,柔弱又渺小的她并没有被大时代的狂风暴雨阻拦住,反而在陡峭的悬崖峭壁间越发茁壮,越发坚韧。蓦然间,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片希望,又仿佛弥漫着一丝焦躁和不安。原来,她渐渐觉得“似乎有一场大事在等待着发生,于是有一种庄严而宽宏的情绪高涨在他们的血管里”(节选自萧红《一条铁路底完成》)。
街上大声疾呼的人们,就像一群炸开锅的蚂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吼声,伴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逐渐逼近城市的每个角落。
萧红举着写满字的旗子,手中拿着一页页宣传单,被浪潮般的人群簇拥着,从街头走向火车站,从喇叭台走向政府大楼……不知道源自什么的力量,她似乎忘记了嗓子的沙哑,忘记了路途的拥挤,仿佛只要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她的内心就无比畅快,整个人也焕然一新一般。
随着几千人的队伍,萧红的脚步似乎是最有力量的。但凡她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一种严肃的物象。不论是马路上肆意堆叠的石子,还是街道上铺满的黄叶,纷纷洋溢着一种高亢,一种热血,还有一种难以泯灭的酷爽。
严肃的东西,像那滔滔不绝的瀑布,像那奔腾入海的江河,像那徐徐而下的落叶,像那荒石成堆的山崖,又像那红如血色的晚霞……
总之,但凡世上存在的东西,都汇成了无比严肃,又无比庄重的精神。而这种精神,恰恰是每个中华儿女生来就有,而且源源不断,一代传给又一代的爱国精神。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落山,整个城市浮现出满目疮痍的苍凉。
寒风仍在继续,皎洁的清辉,恍如飘然而下的雪花,洒在一群疲惫的学生脸上。他们太累了,又被饥寒高度打压,如今早已喊不出声音。
一天的“奋战”纵然很累,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累,也没有人愤然离开就此罢工。大家围在灰色建筑物旁边的圆形喷水池边休息。他们周围,遍布着拿着短枪的士兵。
天太冷了,朗月在白云深处穿梭。聚在院子里的学生们,身上的血液好像凝结成了冰块。萧红蜷曲着麻木的双腿,摩拳擦掌着颤颤地哈气,勉强带来少许的温暖。
这是她第一次“露宿街头”,也是第一次被寒风任意欺辱。然而,即便如此,她一样无比亢奋,因为她的内心像是点燃了一团烈火,正在肆无忌惮地燃烧着。
破晓的曙光来临了,天空划过一片鱼肚的斑白。学生们从黑暗中逐渐挺直腰板,坚韧的目光穿过守备森严的日本领事馆。这一次,他们再也不“请愿”了,反而将胸口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抛向华丽的院落中和麻木腐朽的房间里。就这样,“请愿”变成了“示威”,一场狂风暴雨,很快席卷而来。
“诸位同学!我们是不是有血的动物!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的老百姓来给日本帝国主义做奴隶……”(节选自萧红《一条铁路底完成》)
响亮的声音再次唤起昨日的激情,大家一声声跟着附和,追赶着东升的旭光,将一整夜的困乏消耗殆尽。萧红的耳畔回响着杂乱的声音,阳光的温暖,也在片刻后灌入她的体内。
“我们有决心没有?我们怕不怕死?”
“不怕!”
她跟着学联会的主席大声宣言,就像自己被某种信仰召唤着。冬天的冷风刺进学生们厚厚的棉袄中,落寞的天空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那些激情昂扬的人,扬起不卑不亢的眉角,没想到那么快就熬成了白头。
常听人说,若人有了忧愁,一夜就可熬成白头。如今他们的愁何止“忧”可形容,简直到了刻不容缓、分秒必争的地步。
在这群游行的学生中,有一个人的身影,始终没有离开萧红的视线。他的身材高大伟岸,说话声音铿锵有力,每当萧红倦怠时都会被他的热情唤醒。
我觉得他真有学问,由于崇拜的关系,我觉得这学联会主席与我隔得好像大海那么远。
大海那么远,那是怎样的距离,不可丈量也不可逾越吗?还是,她的崇拜远远无法估量,犹如乘着一叶扁舟,淹没在学联会主席的世界里。
在这场游行中,萧红总是最积极的一个,哪里需要人,她就往哪里冲。当听到组织宣传队开始招募人员时,她第一个冲上去,抢着报了名。拿到组织上给的小旗,萧红心里不是一般高兴。她管不得黑发骤白,也管不得士兵镇压。在被呐喊轰烂的城市里,尽情地、大声地、有力地呼喊着挤压在胸口的不甘。那时乍寒乍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在经受着莫名的拥挤。虽然脚跟没有离开地面,但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簇拥着她情不自禁地往前移动。那时,她的耳畔飞来太多的声音,有的不大,有的不远,有的不响亮,也有的不清晰。不过,这样的声音却很沉重,像是一股无形的压力,又像是一个皮球被针刺破,发出嘶嘶的响声。她对自己的行为,突然变得那么无奈,同时又那么毫无把握。或许是源自内心的恐惧,也或许是反对势力的高涨,从而使得她的豪气正一点点被害怕侵蚀,一点点地消磨在未知的征途上。
当天空划过一阵枪响,似乎在给所有人最后的警告时,曾经信誓旦旦的学生们,居然被死亡的阴影冲散了。曾经整齐划一的口号也在野蛮的枪口下,变成了惶恐不安的骚动。不知何时,警察们也狂躁起来。他们或是拿着棍棒,或是举着短枪,抑或是蛮横地上前制止。一时间,暴力、鲜血成了这场游行的代价。
不大一会儿的工夫,“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本完成吉敦路……”的口号,突然变成了“打倒警察,打倒警察!”萧红伫立在冷风肆意的墙角,手里拿着的传单都被寒风吹散了。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她却觉得好笑又可怕。
好笑兴许是因为中国人打中国人,而可怕又或许是她担心奋不顾身的学生们会遭遇不测。总之,他们肉身的反抗并没有换来政府和日本领事馆的妥协,反而还意外留下了血的教训。
夜晚来临,繁星点缀。
惨白的路灯,就像一群学生惨白的脸。萧红拿着小白旗追赶回校的队伍,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当来到商店的玻璃窗前时,她的身影和同学们的身影混杂在一起。然而有所不同的是,萧红帽顶上的毛球在跳动着,就像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洋溢着从未老去的活力。
可是,他们老了吗,还是彻底失望了呢?
萧红不尽知晓,她只是觉得那晚的路好长,从抗争的地方走往学校,竟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两天一夜的呐喊,早已把她的嗓子累垮了。而那件单薄的棉袄,也似乎抵御不住寒风的侵袭。萧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兀自想着,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要多久才能破晓?
学生们的游行和反抗似乎没有起到作用,吉敦铁路到底是完成了,而且很快很迅速。处于懵懂期的萧红好像明白了什么,内心的不安定也随着事态的越来越严峻而一层层塞满。
后来,她写了一篇《一条铁路底完成》的文章,当我第一次看到题目时,还笑她是不是写了白字。那时的我常想着,为什么不是《一条铁路的完成》,反而用了“底”。
渐渐地,当我看完整篇文章时,才恍然大悟地理解到:“底”是“到底”的意思。她是想表达,那条最不想完成、最应该废掉的铁路,还是在日本领事馆的坚持、政府的妥协下完成了。如是看来,萧红这么说,除了有一种无奈之外,又会不会有几分不甘、几分惋惜呢?
在萧红的文章《一条铁路底完成》的首句,所有的答案,所有的疑惑,也便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她在文中这样说道:“一九二八年的故事,这故事,我讲了好几次。而每当我读了一节关于学生运动记载的文章之后,我就会想起那年在哈尔滨的学生运动。”
不能忘记,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对萧红来说,那天的抗争和反击,在她的心间播下了救国救民的种子。自此而后,她活着的意义不仅仅只局限于个人的小爱,也开始慢慢发展到关乎民族大义的大爱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