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丁在心里非常感激毛毛阿姨,以她和母亲的关系,她完全不必做到这样细致,但她根本不计前嫌还是尽心尽力照顾母亲。毕竟奶奶老了,夜里那么一折腾必须休息,而他一点儿常识和经验都没有,只会干着急。
母亲终于从手术室推出来了,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
她还没有从全麻中苏醒过来,双眼紧闭。一个生龙活虎的女战士也会无声无息地倒下,而人一病倒,什么雄心壮志都化作吉光片羽、刹那芳菲。黎丁的鼻子发酸,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
“不会有事的。”毛毛阿姨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他受到鼓舞一般地使劲点头。
毛毛阿姨走了以后,直到中午,母亲才慢慢清醒过来,但是表情和眼神都有点呆呆的,木木的,似乎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不过她满脸倦容,极度的疲惫而憔悴,根本说不出话来。偶尔,她的目光会移向天花板,望着白花花的日光灯甚是空洞迷茫,她的心气似乎瞬间不在了。
下午,病房里热闹起来,舅舅、舅妈、二姨、三姨还有姨父,坐了半个房间,但是黎丁感觉他们都是一脸的敷衍,尤其是舅舅,以前靠着母亲在青玛的位置寄生,整天车前马后,姐长姐短,现在变得一脸轻松,居然还有心思在病房讲段子,好像母亲得的不是癌症就不必大惊小怪,三天之后又是一个女金刚。
其他的人也一样,刷手机的刷手机,飞短流长的飞短流长。根本没有人问及陪床的问题,是否需要有人守夜换班?
母亲闭着眼睛,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闭目养神。
黎丁受不了这样的摧残,默默地走出病房,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背靠着墙,身体绵软感觉孤独得要命。走廊上人来人往,医生、护士、病人、陪护、病人家属,可是黎丁还是觉得整个世界就是他一个人,他有些害怕。
一种深刻的惶恐令他不安。
还是在国外念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因为功课压力大,考试多,他失眠了,连续两周无法正常入睡,头上像顶着铅。他去看大夫,老外大夫给他做了检查,说他是一个不融合的人,有社交恐惧,而且是因为有排列强迫症而选择牙医这个职业。不过也不用过分担心,服药后情况就会改善。
果然,服药之后他便没事了。
然而内心的阴影总还是挥之不去,他完全了解自己内心的脆弱。
父亲葬礼的时候,他都表现得镇定自若,有着一个医生的冷静和本色。后来决定留在青玛工作,人生有点从头再来的意思。他收拾了所有的医书,把它们分类装箱放进了仓库。仿佛告别亲密爱人。
然后推开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在家里的书房不大有人进去,因为他总是强调需要独处。他走之后,无论是母亲还是奶奶都没有再进去过。
所谓睹物思人,不过是人生的酷刑,不能承受之重。
可是黎丁想重新看一批书,这是不得不做的改变。尽管不是面对面的教诲,却有可能是无声而又长久的陪伴。
那是一个傍晚,家里没有人。
父亲的书房里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他生前并不大抽烟,有时在书房会抽一下烟斗。应该是在四十五岁以后,他的应酬逐渐少了,喜欢独处。书房里有一层薄灰,桌上地下堆了一些书籍显得凌乱。椅背上搭着一件驼色的旧毛衣,袖肘部分有两块软麂皮那种,英国牌子,旧了才显出贴心的轻柔。是他曾经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父亲从未对此评价过一句,但一直是心生欢喜的吧。
桌子上面有台式电脑,还有茶杯、烟灰缸、笔筒之类的小物件,唯独只有一个镜框,是阎黎丁小时候的照片,抿着嘴,老实呆萌的样子。
多少年过去,桌上的照片从未换过。
黎丁突然就失控了,先是泪如泉涌,后来几乎是失声痛哭。
他望着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望着那件旧毛衣,不知不觉双腿发软,蹲下身去,哭得昏天黑地,无法呼吸。
他再也不能够失去亲人了。
这也许就是他此刻内心出现极大惶恐的原因吧,他与病房里的那些人是不同的,也是不相融合的。他们可以粗枝大叶到没有半点同情或者心痛母亲的意思,总之母亲发生任何事情青玛都可以包办,无论人是否在青玛,全然不用他们操心。因为母亲是有钱人,有钱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吗?何况生病。
再则胃出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抢救及时吗?
他们以一种赶庙会的心态聚在这里。
但是黎丁却觉得母亲既可怜又失败,并且跟自己一样孤独寂寞。
失去亲人的感受就是,味觉突然没有了。但是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不存在残缺和异化,但其实因为一切都没有味道,这个世界也就失真了。什么都没有感觉,只有痛苦是最真实的。
中午吃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秘书送来的盒饭还放在大班台上,一动未动。
茅诺曼背对着大班台,靠在皮椅上,平静地望着落地窗外。天空碧蓝如洗,珠江新城依然如故,并无新事。群楼林立之间,商务男女行色匆匆,仿佛半个城市的精英都云集在这里,支撑着现代都市的所谓动感活力。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哪里呢?
医生说,武翩翩的胃大出血,饮酒过量只是一个导火索,事实上,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精神压力极大,情绪又极其压抑,手术中可以看到她胃部的溃疡面大到完全没有办法药物愈合,大出血只是早晚的事。我们是尽可能保留她的胃,但也并不理想,康复期会很长时间,少量多餐,每天吃十顿八顿慢慢训练胃的代偿功能。不能说人就彻底废了,但是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够再担任什么重要的工作。
医生还说,研究表明,胃、十二指肠溃疡的发生发展与情绪密切相关,忧愁、焦虑、紧张、愤怒,还有超常的压抑等不良情绪,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一种合力,足以摧毁一个人,而有时病人被毁灭于无形还不自知。
这一次武翩翩差点送了命,的确令茅诺曼有些吃惊和意外。
说到武翩翩头顶的压力,青玛的前途算一个,来自尹大的暗力也的确存在,还有就是——茅诺曼不得不把矛头对向自己。
虽然阎诚走了,但她仍旧是第三者插足。
她和武翩翩之间的冲突,无论是非对错,肯定会形成另外一种压力。
当然,作为茅诺曼的初衷似乎爱有天意。
然而她的存在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单纯,渐渐地有些微妙。如果说她没有权力,青玛的产品更新、企业升级这一类大的决策,都是她一锤定音,并得到尹大的全力支持。但如果说她有掌管公司的权力,汉方计划这样部门级别的方案也是会流产的,武翩翩的出走她也是没有办法制止的。
正如武翩翩预料的那样,汉方十号计划,关于植物系列口红的开发,以黎丁参与筹划的理由报备给尹大,果然是一路绿灯。
同样是汉方计划,尹大显然是对人不对事。
此时再想到武翩翩离开时眼角的泪痕,茅诺曼有一种落井下石的自责。我这是逃出生天。当时只当作武翩翩的负气之言。
其实那时的武翩翩已经深陷沉疴。
难道尹大一开始玩的就是杀人游戏?
心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到底做了什么?自以为是,实在是女人一生的强敌。
然而,似乎一切都太迟了,如果现在选择离开,那阎黎丁怎么办?其实,茅诺曼第一次见到阎黎丁并不是在文华酒店的自助餐厅,不是。早在三年前,在法兰克福飞往国内的客机上,他们有过一次遭遇。
当时她坐在头等舱,由于连日的会议和加班,那段时间她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左右,上了飞机之后,一直感觉不舒服,也只有强忍。
时空交替,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在凌晨的时候,她只记得舱窗外的鱼肚白呈现出雾青色。这时胸骨后侧传来一阵紧接一阵的剧痛,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然后开始胸闷、憋气,她伸手示意服务员但是已经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但是模糊中仍然可以看到空姐放下手中的事向她跑来。
她大口地呼吸仍旧喘不上气来,那是一种濒死的感觉。
终于失去了意识。
后来她听机组人员向她描述,当时她满头大汗,面色死灰,很快昏迷过去。于是空姐在机舱内广播,希望有医务人员提供帮助。但不知是黎明时大伙都在沉睡还是真的没有医务人员,广播了两次机舱内都毫无反应。
这时有乘客揭发,说看见一个男青年用一本杂志遮着脸睡觉,而那本杂志是《柳叶刀》。
空姐于是过去把那位男青年唤醒,确认是大夫后把他带到头等舱。
他的状态还有些懵懂,但还是基本功扎实,看到茅诺曼的状况毫不迟疑,立刻把人放平做心肺复苏,动作镇定熟悉。就像跳广场舞的大妈一听到音乐,立马准确无误地做出各种动作,全部踩在点上。
茅诺曼缓过一口气来,男青年在飞机上的急救箱里果断地找到药物,给病人服下,然后坐在地上监测脉搏。
他说病人是急性心绞痛,已经缓过来了。
茅诺曼始终没有看清男青年的样貌,因为病得七荤八素,飞机降落时,机长联络好的救护车已经进入停机坪等待。茅诺曼被直接抬上急救车。
出院之后,她给机组送了锦旗。
同时拿到了这个男青年的基本资料,他的名字叫阎黎丁,是个牙医。她果然在口腔医院找到了他工作的操作室。阎黎丁身穿一身白色的工作服,口罩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手中拿着吱吱响的电钻一丝不苟。
操作室外的走廊上坐着许多等待的病人,茅诺曼也坐在其中。
她注视着他,一直等到他下班。
他摘掉了口罩和帽子,露出了一张干净的脸。
这便是她在文华酒店早餐会时但见惊爱的全部原因。而且,而且他居然是阎诚的儿子。实在不可思议。
瞬间做出了留在青玛公司的决定。
武翩翩出院的那一天,茅诺曼去了医院。
除了例行公事的礼貌之外,有一部分心境很复杂。
武翩翩的身体还十分虚弱,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做手术,伤了元气不说,所谓三分治七分养,落实到她头上,一是以往用身体用得太狠了,透支得厉害,二是她的性格太过激烈,老实说要花大功夫复元身体。
她决定直接搬去花都别墅,是她和阎诚名下的房产,已经收拾出来了,请好了保姆、康复护士,还有司机。
虽然离市区远一点儿,倒也清静,适合调养身体。
据说尹大并没有到医院来看过武翩翩,其间连爱美丽的高层都到医院来表示慰问,病房里摆满了鲜花。但是尹大一次都没有出现。武翩翩也从不提及。
照说是尹大救了武翩翩一命,按照剧情发展,坚硬的关系总该有所松动,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更没有期待中的泪眼相望或者握手言和之事。人们钟情于泛滥的情感,而生活本身常常是过于严肃的。
人都是这样,情况稍有好转便跟从前一样居高临下,一样那么讨厌。
因为住得远了,茅诺曼说了一句,“以后黎丁过去看你就不那么方便了。”
本来是句客套话,武翩翩回说,“看我干吗?好好工作赶紧接班是正事。还是少到我那去的好。”语气又硬得跟石头子似的,呛得茅诺曼无话可说。
站在一旁的阎黎丁投以抱歉的目光。
茅诺曼温和地笑笑。
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有一次茅诺曼和黎丁单独相处。黎丁突然说道,“毛毛阿姨,你确定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茅诺曼笑道,“当然不是。”
“可是我爸爸曾经说过,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你也在医院里生孩子。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眼神疑惑。
“是的,我是在医院里。”她平静地说道,“可是我的孩子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黎丁顿时慌乱起来,跑到她的面前,摇动双手,又连声道歉,仍然觉得自己唐突冒失,十分不该。
“没有关系。”茅诺曼轻道。
黎丁还是很难过又自责的样子,“毛毛阿姨,我可以拉拉你的手吗?”
当然可以。
她心里这样说,同时伸出手去。
他双手捧着她的左手,轻轻抚摸着,以有些天真的心情安慰着她。“想不到你的手这么软。”他喃喃自语。
在他的心目中,她应该是降龙十八掌才对吧。
她想起年轻的时候,阎诚也曾经这样小声地央求她。
我可以拉拉你的手吗?可惜那时候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不动一个手指头但全身心地拥有。
虽然每天的工作都是重复而又枯燥的,但是阎黎丁并不讨厌这种沉闷感。好事不如无事。他才什么年纪,却感到了内心的无奈和沧桑。
几乎所有的事,都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快下班的时候,艺殊打来电话,舌头胖胖地说,“下班了吗?下班别回家,陪我喝一杯。”显然她又喝多了,挂了手机,发来大牌档的地址。
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前段时间,有一次艺殊郑重其事地约他。在这之前,她几乎很少主动约他,一般都是黎丁对她随叫随到。所以黎丁的预感并不那么兴奋。两个人去了私窦酒吧,因为相对安静又保证独立空间,还有专门下酒的私房菜。
艺殊提出分手,有的没的讲了一大堆。
黎丁突然打断她道,“是贺小鲁吧?”
艺殊傻了,怔怔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跟你在贝九吃饭,他出来谢幕的时候,你的眼睛像追光一样跟随他,满满的都是欣赏和爱慕啊。”
黎丁至今记得当时在贝九晚餐时的情景。
而他口中的牛排既没有入口即化,也没有千万个味蕾在欢唱。要说味道,就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而坐在对面的艺殊,微低着头若有所思,一边刀叉并用把牛排切成一块一块的,却又没有一块送到嘴里去。
一切都太明显了,但他开始自我催眠,这一切无非是自己想多了,无非是太喜欢艺殊而产生的多余的担心。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想到当时的不安,今天得以证实。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艺殊满脸惭愧地看着他。
但他什么也没说。越是得不到越是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