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陈茜发问,石小朋闪身打开了车门,陈茜这才注意到他身后一直停着一台两厢高尔夫。刚才的陈茜,眼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没有车,没有树,没有远处来来往往的同事,只有那双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用力一推,把她推上了副驾,并让她毫不犹豫地关上门。石小朋回到车上,先是打开空调,一股冷风裹身,随着他食指的轻轻一弹,大提琴演奏的《小路》在小小的空间荡漾。这双眼睛就应该配大提琴,陈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意识到,她还没有跟丈夫请假。我得跟他说一声,陈茜说。
石小朋把车靠在路边,陈茜迈上人行道,似乎还觉得距离不够远,又朝前走了一段路。她跟吴文彬说的是,去通辽,跟苏一琴。她叮嘱了很多事项,都跟儿子有关,比如,他要期末考试了,完成作业后,要看着他复习,还有,晚上一定喝一杯奶再睡,早餐必须吃一个鸡蛋,冰箱放在下层的是农村买来的笨鸡蛋……陈茜长长地说了一堆,以此缓解紧张的语气,避免发出颤音。当然,结束丈夫的通话,她马上给苏一琴追了个电话。苏一琴又咯咯地乐了,说,你到底干什么去,我凭什么跟着你撒谎?陈茜不想回答。苏一琴问,是那个人吗?陈茜说,哪个人?苏一琴说,你们缘分可不浅,一般都是摇到个一千公里两千公里的,好家伙,你们才一千米。苏一琴把最后三个字拉得很悠长。陈茜从来没觉得闺密这么有用。
回到车里,陈茜就拿这个问题问石小朋,你单位也不在那儿呀,家在那儿?
你单位也不在那儿,你家在那儿?石小朋反问道。
我在朋友单位,女朋友,陈茜不知道为什么加了后一句,其实,她有必要跟这么个男人表白吗?
石小朋嘴角一撇,笑了,我在必胜客。
自己?陈茜脱口而出,问完,她就后悔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石小朋动了动嘴唇,不是。
陈茜没兴趣再问,两人一路朝国道奔去。石小朋不喜欢走高速,说国道的风景好,旅行嘛,又不是赶去开会,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上了国道,刚才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瞬间褪去,陈茜兴奋难耐。三十六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跟丈夫之外的男人远行,而且是一个陌生男人,一个颜值如此高的陌生男人。去他的吧,主任、老总、设计图纸,去他的吧,十五万,去他的吧,吴文彬,陈茜觉得自己是一个快乐无比的女人。
石小朋打开导航,陈茜也打开数据,她要查一查沿途路过的地方,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玩儿的。这种行为,是他们一家三口出行时她的必做功课,但是那是给吴文彬查,更是给儿子查,今天她要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安排。
有什么,说说。石小朋也挺感兴趣。
陈茜说到了一个水库,两座山庄,还有一片湿地。
水库吃鱼,石小朋确定了方案,将导航重新定位。
两人接着开始说鱼。石小朋说,他爸喜欢钓鱼,他从小跟着去过不少水库,他还告诉陈茜,在那种大水面上钓鱼,要带着帐篷住上一天一宿,提前喂上窝子。陈茜说,她没钓过鱼,一次都没有,但是只要吃一口,就能分辨得出是库里的鱼还是塘里的鱼,她还说了很多不同鱼的不同做法,比如鲢鱼清蒸、鲫鱼酱焖、鲤子红烧,眉飞色舞地像一个厨子在讲实践课。
吃饭的时候,陈茜终于可以面对石小朋的正脸了,一览无余地面对。看着看着,陈茜扑哧乐了。
你乐什么?石小朋让她看得不自在,问道。
高兴就乐呗。
石小朋用湿巾擦了下嘴,放下筷子,也端详起陈茜,突然扑哧也乐了。
你乐什么?陈茜问了同样的问题。
也是高兴。石小朋伸出手臂,却停在半空中,陈茜想,他是想摸摸自己的脸,正拿不准是迎合还是躲闪时,石小朋的手收了回去,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右臂猛力地一挥。
两人继续上路。
天怎么这么蓝,陈茜想,云朵也出奇的白,她把椅子的靠背向后放了个仰角,铺天盖地的蓝和软软的白便向身后流淌,陈茜遗憾,这会儿有画板多好,她一定能调出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也最让人心跳的蓝色。
去过草原吗?石小朋问。
没有。
我也没去过。
明天,石小朋侧头看了眼陈茜,明天草原看日出。
两人都为这个提议感到激动,陈茜马上打开手机百度草原日出几个字,想象着那个辉煌时刻的到来,不时地冲着手机尖叫,太漂亮了,天哪,太漂亮了。
石小朋竟跟着音乐哼起了歌儿。
陈茜听着他的嗓音有些哑,打开矿泉水瓶递上,自从山庄吃完饭出来,两人默契了不少,几乎石小朋每一次出手,陈茜都能准确地满足他的需要,比如,点燃一支烟,掏出几块薯片,或者抽出一张湿巾。
天渐黑时,车子进入了通辽市。按照石小朋的安排,今晚住在通辽,明晨三时起床去七十里外的草原看日出。
高尔夫在通辽的主要街道上来回兜了两圈,终于找到一家比较像样的宾馆,石小朋要了陈茜的身份证先走一步去大堂登记,陈茜将车上的零七八碎收拾进垃圾袋,打扫好里里外外,也步入大堂时,石小朋已经拿了房卡等在电梯旁。
进了电梯,上到九层,来到902门前,石小朋伸出房卡刷了下门锁,伴着嘀嘀一声,陈茜顺口说,我就住这间吧,你是哪间?
石小朋推开门,顺带着将陈茜拉了进去,陈茜一愣,因为矮了对方一头,她的目光刚好落在石小朋的肩头,灰蓝色的T恤让这副肩膀结实又圆润,陈茜打量着它们,不敢抬头,她也想说,让我出去,或者,你出去,或者讲几句我们不应该如此的道理,可嘴唇翕动了半天,就是吐不出只言片语,突然,她的下巴被一只绵软的手轻轻地抬起,陈茜感觉一股热浪自脸颊席卷全身。
陈茜已经很多年没有接吻了,一时间好像回到了初恋。
陈茜被抱上了床,几十分钟里,也好像回到了她和吴文彬的第一次,没有世俗的背景,和人际的笼罩,只有心的需要。
…………
半夜,陈茜是被压麻的胳膊弄醒的,翻了几次身,却动弹不得,才发现石小朋躺在她的臂弯里。天哪,陈茜差点儿叫出声,想起了刚刚与这个男人的纠缠,她轻轻地抽出胳膊,石小朋朝着陈茜这一侧蜷了下身,并没有醒,给了陈茜喘息的机会,她打量着这张精致的脸,深凹的眼窝,笔挺的鼻梁,一丝不苟的眉毛,陈茜忍不住伸手去抚摸,这皮肤竟如婴儿般细腻光滑,石小朋还是没有醒,陈茜一把将他再次搂在怀里,感受他均匀的呼吸打在她的胸脯,想不到男人的鼾声可以这么轻柔。石小朋醒了,伸手紧紧搂过陈茜的腰,不等陈茜反应,再次压在了陈茜的身上。
日出当然没有看成,石小朋问陈茜,今天去哪儿?
陈茜说,今天还出去吗?
石小朋笑了,不但这一天没出宾馆的大门,此后的两天,他们都是在宾馆度过的,二楼有餐厅,有时两人去坐一会儿吃点小菜,有时候干脆点了餐送到房间。其间,石小朋接过几个电话,有医院同事的,有朋友的,也有患者的,却唯独没有他媳妇的。
陈茜问,你没结婚吗?
结了。
离了?
没有啊。
她在哪儿?
北京进修。
噢,陈茜没再问,突然明白石小朋为什么会找她了,心底竟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愉快,但细一想,石小朋媳妇进不进修跟她有毛关系呢,石小朋找她的动机又有毛区别呢。
陈茜的手机两天里倒没响过几次,除了周五财物打过来电话催促她报销,就是吴文彬和儿子分别在周六和周日打过来两个电话。吴文彬来电话时,陈茜正跟石小朋在餐厅吃中饭,吴文彬问她电费充值卡在哪里,说门外贴了欠费通知单。陈茜告诉他在衣柜的第三个抽屉后,电话就挂断了。儿子苹果的电话倒是吓得陈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电话是在周日一早打过来的,用的是吴文彬的手机,当时陈茜正倚在石小朋的怀里看早间新闻,以为又是吴文彬找不到了什么东西,却不想听见的是苹果的声音“妈……”
陈茜腾地坐起身,紧张地环顾着四周,好像声音就在这个套间里的某个角落,你在哪儿?她脱口而出。
我,我在家呀,咋了,妈。苹果发蒙。
陈茜长长出了口气,没事儿。她离开石小朋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调整了思绪和声调,问道,有事儿,儿子?
今天学校有一场篮球比赛,红方缺人,让我去替补。
比赛来来回回,再加上比累了要休息,一天就折腾进去了……课间玩玩行……可你马上就期末考试了。
妈,苹果央求着,就两个小时,好妈,啊,就算通知你了啊,拜拜。跟着电话就断了。
放在平常,这种事陈茜是一定要追过去一个电话制止的,但今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生怕电话打过去,再节外生枝,比如儿子顺嘴问,妈你在干什么?她要怎么回答?
陈茜坐在马桶上紧握着手机,儿子的电话让她回到了那个两室一厅的三口之家。不知道那父子俩的早餐吃的是什么,儿子吃了鸡蛋没有,吴文彬出门时会不会忘记关闭煤气阀门。门开了,石小朋披着睡衣走到陈茜跟前,蹲下身,轻轻地亲吻她的脸颊,陈茜站起身,想要逃离,却让石小朋一把搂住,扯去她的睡袍,陈茜闭上了眼,这个世界再一次只剩下了这双忧郁的眼睛……
回到床上,那个两室一厅已经无影无踪,阳光照着她和石小朋的被子,发出淡淡的兰花香。原来说好,过了中午退房回返。陈茜不想走,她猜想石小朋也一定不想离去,也许他会说,太阳落山前出发?没承想,刚刚有点儿困意,石小朋抽出搂着她的手臂,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道,还有十分十二点,下楼。虽然是按原计划进行着,可陈茜说不清地还是很失望。
往回走的路上,石小朋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应该是跟两台手术有关,普外和脑外科里反反复复地联系了七八个大夫,还有他的CT科主任。不打电话的时候,他就沉思,沉思应该怎么打下一个电话。碰上某一个人的占线时间过长,他还要不停地骂。陈茜知道,这个男人的度假结束了。后来,石小朋可能也觉得怠慢了身边的人,就伸出手刮了下陈茜的脸蛋儿。
下车的时候,石小朋还是在接电话,陈茜等了几秒钟,见他没有结束的意思,他们又占了停车场的出口,身后有人按喇叭,只能匆匆打开车门。
一直目送高尔夫走远,陈茜很希望这个银灰色的家伙能戛然停止,石小朋有一个哪怕瞬间的回望,可惜,它不但没有停顿,甚至在空旷的马路上加了油门。
进到家门时,儿子苹果正在写作业,吴文彬倚在沙发上看手机,陈茜扔下背包直接冲进卫生间沐浴,流水过后,渐渐清醒,我干了什么?她问自己,我干了什么?我为什么?这是结婚以来的唯一一次,因为吴文彬不再年轻、身材发福,因为他的琐碎和女人般的计较,因为那十五万,因为没完没了的口角,因为周而复始的日子?陈茜想,如果因为吴文彬,没有一条理由可以让她走出这一步,可她确确实实地走了,而且走得如此激情澎湃,那就是跟吴文彬无关,这个结论一旦冒出,陈茜出了一身的冷汗。反反复复地打了两次浴液,她要把这两天的污浊冲进下水道。
苹果在外敲门:妈,比赛,我们队赢了,我拿了八个篮板,五个三分,体育老师说我太有天赋了,让我参加校队。
陈茜:不可以。
陈茜披了浴巾打开门,却被苹果迎头抱住,央求着:妈……
好吧。
儿子欢呼着跳跃着,陈茜竟然答应了,事后,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答应了呢?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呢?她为什么要答应呢?怎么可以去参加校队呢?影响了学业如何是好?
吴文彬也小心翼翼地问陈茜,可否未来的一个月都由她接送苹果,自己要去帮弟弟装修房子。那套两室一厅是两人间的疙瘩,这不是要将疙瘩系死的节奏吗?可是陈茜想都没想,同样欣然应允。她不敢正视吴文彬,自从进了家门,就始终回避着,即便吴文彬的脸杵到了她的鼻子底下寻求答案,她也把脸投向了电视。
吴文彬说,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陈茜知道吴文彬不会相信她的话。
躺在床上,陈茜更羞愧不已,吴文彬把手伸进她的被窝,被她轻轻挪开,不管吴文彬什么想法,陈茜想,现在能做的就是别让丈夫碰她这么肮脏的身体,她瞪着天花板,想尽快地把石小朋赶走,那双眼睛却放射出无比温柔的光芒,抚摸着她进入了梦乡。
3
苏一琴当然不会放过陈茜,两人相约去吃牛扒。
苏一琴笑嘻嘻地说,你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陈茜几次岔开话题,苏一琴都千方百计地绕回来。到最后,苏一琴只问一句话,好,还是不好?
什么呀。陈茜嘴角轻轻一撇,还是不承认。
苏一琴伸出双手捧着陈茜的脸,我看看,我看看。
陈茜别过脸。
苏一琴松开手,德行,好就是好,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茜说,那你说。
说就说,苏一琴的脸上再次现出少女般的光泽。陈茜不明白,婚外恋,竟也可这般张扬?虽然这么想着,陈茜也还是喜欢听,在另一个女人的叙述中咀嚼着自己的滋味。
陈茜知道的是,苏一琴的丈夫几年前去深圳闯荡,一年到头只春节回家几天,最初的两年,苏一琴也追问盘查过,这么不思家,难道身边有人不成?后来她就不问了,丈夫好似家里的一个旧物件,别人拿去就拿去了,偶尔送回来用用也无妨。
半年前,我跟他好上了。苏一琴拿出手机,调出照片。
陈茜感觉嗓子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看上去这么猥琐的一个男人,怎么会让面前的女人这般容光焕发?
我爱他,他也爱我。苏一琴合上手机,但是他也有家。
整整一个中午,都是苏一琴谈这个秃顶瘦男人。
而陈茜心里一直躲又躲不开、放又放不下的是,石小朋为什么没有一个电话或者短信呢?陈茜想,自己掉进了一片沼泽,但既然是沼泽,就注定很难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