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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生地

这个县,据地方志记载,建于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此后这个县一直不存在,直到清代才设置了一个相当于县的行政机构——厅。但这个地方一直存在着,旧属庐陵。编写地方志的老陈,后来我成为他的同事,坐在他办公桌对面;当他将脸从公务材料里抬起,你会发现这是一张古代书生的脸:白净、忧虑、眼角布满血丝。他的办公桌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副用钢笔抄写的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字帖。在他这颗总是忧心忡忡的脑袋里,装满了历史和民谣。我要承认,我对这个县的历史所知很少。

当我站在大街上,眯着眼眺望,仿佛就能看见时间深处的奥秘。我对这条街的历史的掌握仅限于自身有限的记忆。除非是亲历,否则被人书写的“历史”,在我看来总是不牢靠的。对于我来说,这个县建制于1972年6月,在此之前,它对我是不存在的。当我现在写我的童年,必然要写到这条街——如果抽掉这条街,这个县(和我的个人史)就像推倒的骨牌一样,转眼即会陷入坍塌。街叫“解放街”还是“胜利街”,并不重要,因为它现在又有了新的名字——“新建街”。而我家在与新建街相通的一条巷子里。那里叫“上街”。1972年6月16日,我在上街的一个店面里出生——爷爷喜欢把我们家叫做店面,也许是它临街的缘故吧。

爷爷是入赘上街的。奶奶去世后(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爷爷就回了他朱家的乡下。爷爷个子高大、性急、好大喜功、脾气暴烈但心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辈子没在他面前得到翻身的机会。与爷爷相反,父亲个矮,性情柔弱,胆小怕事。在他犹疑的眼神中,永远倒映着一只高悬于头顶上的巴掌。这最初的记忆来自幼年的某次经历,但此后便成为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那个夜晚,也因此成为他噩梦缠身的永夜。爷爷80岁时,在父亲面前一咳嗽,父亲瘦弱的身子便像糠筛子一样抖个不停。爷爷一辈子没有正眼瞧过父亲一眼,但是2005年爷爷去世时,父亲是所有恸哭的人中哭得最厉害的一个。

按理说,父亲对爷爷应该是有恨的,他几乎没有得过一天父爱。父亲出生后奶奶就去世了。父亲是老祖母一手抚养长大的。但父亲对爷爷仍充满敬意。

据说,我的出生,给爷爷带来了很大的欢乐。此后,他与我家断绝已久的联系重新续上了(那时,爷爷已经续弦,我出生时,叔叔也快满十岁了)。在爷爷的子孙中,几乎没有谁逃过他的巴掌,只有我例外。爷爷从来没有打过我,但他的严厉还是让我不敢亲近。爷爷来我们家的次数比我们去他那里多。他撑着一把黑伞,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白汗衫,他的脸通常都是红的——喝了酒以后就红得更厉害了。他好两口酒,每次在家里喝完一通酒,就将桌子椅子掀翻在地,留下一堆余音绕梁的狠话,便摔门而去了。

当他在我家门前的街上出现时,家里的空气立刻就凝聚起来。他甩掉伞上的水珠,用巴掌抹着发鬓灰白的红脸,开始了他的训斥,一直到离去。我已记不起他骂了些什么,只感觉到空气里“嗡嗡”的震响。

这个时候,我的老祖母已经不在人世了——爷爷做过最温情的一件事就是,老祖母去世时(父亲还在回乡奔丧途中),是爷爷亲手为她送葬的;不仅如此,老祖母的墓穴也是爷爷亲自动手挖的。老祖母没有儿子,是躺在女婿的怀抱中平静地离开的。

上街的历史在我快要进入学堂的时候断裂了——因为我们搬家了。母亲将店面卖掉了,重新在城南的老祖宅基地上盖了一幢新的房子——当然,房子是在几年以后才盖起来的,我们在一个叫做官厅的地方租了几间旧房住了好几年。母亲性情软弱,但她有时做出的决定却是非常的果断决绝。这是母亲做过的最受争议的一件事。爷爷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卖掉故居,母亲没有同爷爷商量——她认为同爷爷商量不成事——而在爷爷看来,就是没有将他这个长辈放在眼里。紧接着,出现了另一件不愉快的事,使我们之间的裂痕愈发明显了,曾经中断的冷战又续上了。

而我们却在大人们的是是非非之外无辜地成长。对于我来说,发生在大人之间的这许多事情,在当时是我所认识不了的。上街的青石板路磨砺着我的成长,但我对它的印象却日益模糊。在对上街片段的回忆中,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孩,没有显示任何过人之处,只有他的安静和老实,才显得稍微有些与众不同,但也不是十分明显。这个个性不是很鲜明的小孩,恐怕也没有在左邻右舍的脑海里留下太多的印象。

官厅离大街也不过一箭之地。我们遇到一些好心的邻居——这使我在官厅度过的童年充满了愉快的回忆。重新造一幢房子的念头像一棵蓬勃的大树一样生长着,我们家沉浸在一个不失疯狂和偏执的愿望里,乐观的情绪在全家人的心头蔓延——在善良人的眼中,这户人家极力想过不切实际的生活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理解里面包含着微妙的嘲讽。当时我们家确实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出来,但是我们头脑中的房子却在拔节生长着,它日益清晰,我们丝毫不怀疑它只是矗立在我们的假想中。母亲动员我们挖土,做砖坯,用了两个暑期和一些课余的时间,我们自己做好了全部建筑所需的砖坯,母亲请来师傅装窑烧制,几个碉堡似的红艳艳的砖窑立在我们家的宅基地上,昭示着这户人家造房子的决心磐石般坚定而不能动摇。

但这欢乐当中也隐含着些微的酸楚。我们家有个不小的菜园子,做砖坯所需的黏土全部取自那里。持续不断地挖土,在园地里形成了一个很深的窟窿。有一次,在挖土的时候,姐姐脚下的泥地坍塌了,很快就栽到窟窿里去了,上面的土崩塌下来将她整个身子给盖住了。我们吓坏了,一边手忙脚乱地刨开土一边大声地哭喊着。当姐姐从泥土里钻出来时,脸色惨白,哭得也是不像人样了。

我们家的房子造起来了,又高大又气派,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但上街经常在我的睡梦中浮现,我回去过几次,在一个要好的伙伴家里吃过两次饭。这家女主人漂亮而风骚,但心肠很好,这样的人注定命苦。她的儿子也到城南我家新居玩过几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精神失常了。上街我家的故居后来又被继承者给变卖了,新的继承者将旧房子拆了,重新盖过了一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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