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谦
在我的记忆里,世上最悲哀、最凄惨、最惊心动魄的声音,就是狼的嗥哭声了。我曾听到过一次,直到现在每每回想起来,心里仍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
30年前,我作为知青被下放到桂北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困苦的岁月给生活带来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一日三餐的粗粮使大家无精打采,面呈菜色。为了可以补充一些蛋白营养,我们几个知青便凑了一个月的工分买了些小鸡回来饲养。
经大家推选,饲养它们的工作荣幸地落到了老先进肩上。所谓老先进其实并不老,那年充其量二十六七岁,是本地的回乡知青。只因成熟过早满脸沧桑,年年当先进,便有了这个绰号。老先进不负众望,那群小鸡也争气,不到半年光景,就长到了一公斤多,大家很是兴奋。
可是,母鸡们尚未学会“为人民服务”,就接连在几个晚上失踪了。气得老先进吃饭也摔筷子,决定来个“蹲坑守候”,哪怕十天半月不睡觉也要逮住“贼人”。
第一夜,万籁俱寂。
第二夜,鸦雀无声。
第三夜,月亮刚刚爬上树梢,老先进就发现一个似狗非狗的影子,很敏捷地穿过有洞口的围墙。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又以同样敏捷的动作蹿了出来,嘴里叼着一只鸡的脖子,往沟里风驰电掣而去。
老先进一眼便认出那是只狼,并根据它叼走猎物而不马上撕吃来判断,附近一定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幼狼。于是,他一声不响尾随其后,直到把狼“送”到目的地才打道回府。第二天一早,老先进发表战时动员:“谁愿意跟我去抄狼的家?”一呼百应,我们十几个人拿起棍棒锄头铁锹,带着满腔怒火,声势浩大地往狼窝进发。
狼窝离我们的住地近5公里,隐蔽在一座荒草丛生的古墓旁。古墓四周芳草萋萋,树影斑驳。老先进示意我们分散躲在大树背后,他自己则悄悄潜入敌人“阵地”进行侦察。不大工夫,老先进喊一声:“大狼没在家,我们动手!”仅挖了七八锹土,四只蠕动的毛茸茸的小生命便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问老先进怎么办,是砍死还是烧死。老先进连忙拦住我们的手:“千万不要乱来,那样大狼会因痛苦和绝望而疯狂起来,甚至纠集出整个家族来残酷报复。”说着,他小心翼翼地从狼窝抱出一只幼狼对我们说,“快走,一会儿大狼回来就麻烦了。”
回来的路上,老先进一扫昨天挂在脸上的阴霾,兴奋地说:“狼这东西最凶恶也最善良,最无情也最有情。我们老家有个女孩上山玩耍迷了路,被一只孤寡的母狼收养了一年多。当小女孩的父亲将她找到时,那母狼竟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虽然我们都说老先进胡编乱造,但其实我们真正关心的不是那个故事的真假,而是他将如何处置怀里的这只幼狼。老先进说:“做人质。等大狼找上门,我要拿它当条件进行谈判!”“与狼谈判?”我们惊讶得瞪大眼睛都不敢相信。晚上9点刚过,老先进就一手拎着从别人家借来的双管猎枪,一手抱着幼狼走到鸡棚的大门,随后我们也拿着“武器”跟去。老先进边轻轻扯着幼狼的毛,令幼狼吱吱地叫,边对我们严肃说道:“大家别乱说乱动,一切听我的。”
约二十分钟后,顺着老先进的手指望去,两束蓝莹莹的光亮由远至近。随之寂静的天地间响起了一声山呼海啸般的号啕,宛如闪电过后炸响的霹雳。我敢说,那哭声是我有记忆以来听到的所有哭声中含金量最高、感染力最强的一种,并断定狼此时的眼睛里流出的绝非是泪而是血。声音时低时高时缓时急,每一声都令人潸然泪下柔肠寸断。
正当我们被哭声搅得心情烦乱不知如何是好时,老先进突然往空中放了一枪。哭声戛然而止,狼却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准备以身相殉来对我们发出抗议。老先进清了清喉咙,冲着狼把手中的幼狼晃了晃说:“我可以马上还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三天内必须携儿带女迁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再不许偷掳家畜。你如果同意的话,就再嗥一声。”说来也怪,老先进的话音刚落,那狼果然嗥了一声,声音里明显没有了悲哀。“好,成交。”老先进说着往前走了两步,把手中的幼狼抛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那狼一跃而起,稳稳衔进嘴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知是那狼惧怕老先进手里的枪,还是他的话起了作用。总之,它不仅没有再光顾鸡棚,而且古墓附近的那个狼窝也一片寂静荒凉,大狼小狼均没了踪影。
后来,我的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天地间的任何生灵都有着各自的情感表达方式,只是我们常常会忽略这一点。这样的一次经历既让我了解到母狼的舐犊情深,更感动于世间万物的真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