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德国女学生有个中国名字,时隔多年,我早忘了她叫什么,只知道是准备研究中国民间戏曲,正在拜师学唱昆曲。用林放的话来说,洋人就是洋人,反正是个玩儿,用不着太当真,师拜了,学也学了,可从来就没唱像过,怎么唱都还有些歌剧味道,都会让你情不自禁地想到《茶花女》里的咏叹调。因为德国女留学生的加入,结果那天的谈话,很多话题都集中在德语文学上,我们从歌德与席勒说到了卡夫卡,从托马斯·曼说到了亨利希·曼,从茨威格说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里希·伯尔。那时候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还没翻译过来,因为获得了好莱坞的最佳外语片奖,能够谈论它也是挺时髦的一件事。德国女留学生很吃惊我能跟她聊这些,她觉得在中国玩文学的人很有意思,一说起外国文学经常头头是道,好像比外国人自己都更熟悉,很多留学生同学都有同样印象,她说在中国不止一次听人说起茨威格,说起伯尔,其实这两个人在德国根本算不上多有名,不错,伯尔应该还是有点名气,他得到了那个诺贝尔文学奖,在德国人看来,就算你得了这奖,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们每人喝了两瓶啤酒,林放经常在这家小馆子里吃饭,伙计和老板认识他,都过来打招呼。那时候刚开始流行称别人老板,小伙计一口一个林老板,叫得十分亲切。林放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像个生意场上的老板。那年头,全民都在想着发财经商,下海做生意的风气,与八十年代初期轰轰烈烈的文学热相比,丝毫也不见得逊色,而且一波接着一波。是条幽深的小巷,就会有个卖盐水鸭卖烤鸭的摊位,到处都在破墙开店,到处都是新开设的贸易公司,到处都有倒卖进口旧衣服的、贩卖磁带的、转卖四喇叭录音机的。当时有个流行词叫“脑体倒挂”,意思是干体力活比干脑力活儿更挣钱,研究导弹的科研人员不如卖茶叶蛋的,上班当公务员的不如卖烤羊肉串的,大学名教授的收入,远远赶不上各种收费学习班的野鸡老师。
也许啤酒喝多了,大家都有些尿急,周围又没有公共厕所。说老实话,早在林放家的时候,我就开始有了尿意,老房子照例没有卫生设备,都是使用马桶或者痰盂。从小餐馆出来,我急着开溜,匆匆向林放作别。本以为德国女留学生找他还有什么事,没想到她也迫不及待,也是脸色通红地要告辞。恰巧我们又同路,这意味着大家都还得在路上再受会儿罪。和中国所有城市一样,公共厕所总是个问题,总是很稀罕很尴尬,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收费公厕,我们憋着一泡尿上路了。人高马大的德国女留学生跨上自行车,她的上车姿势很奇特,先让车倒下来,人有些笨拙地跨上去,然后拨正了龙头,猛踩一下,笔直地朝前冲出去。
一路上因为内急,都在注意有没有厕所,说什么话都心不在焉。自然会随口说到林放,说到他的小说创作,说到他眼下正在做的那些生意,然而显然只是在找话说。路上行人不算太多,我们一边骑着车,一边东张西望。南京人都知道,在新街口广场有个著名的公共厕所,早在民国年间就有了,据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能用自来水冲洗的公厕。为了能去方便,我们特地绕了点路,没想到赶到那里,厕所的门已被封死,是要拆了重建,还是干脆就要移走,也弄不明白,反正就是不能再使用了。这让我们感到很郁闷,哭笑不得,只能皱着眉头继续骑车上路。
十
李明霞的故事始终是个谜,就像不明白德国女留学生与林放究竟是什么关系一样,天底下让旁人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我对林放的这位前妻有着太多不了解。当然,即便亦师亦友的林放,我的所谓了解,也仍然有太多空白,留下了太多的不知道。说到底,大约只能算认识很久的熟人,自以为很熟悉,其实是熟悉的陌生人。认识的时间长,并不意味着彼此了解就一定有多深入,更谈不上有多全面。大家心目中,林放就是那个半途放弃了写作的人,这也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他的写作势头那么好,在文坛上曾经那么风光。
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眼前人。林放遇到了不称心,常会用这句话来解嘲,来表达自己的狂妄和不得意。很长时间,没弄明白出处,不知道是属于林放原创,还是借用别人名言。终于有一天在网上看到一副对联,袁世凯的公子袁克文写的,只差一个字,下半句的“眼前人”写成了“眼中人”。眼前无人和眼中无人,意思看上去差不多,仔细品味和琢磨,却有着略微不同。眼中无人是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看不上,心目中根本没人。眼前无人是没看见中意对象,潜台词是还存在中意者,还是能看上某些人的,只是目前所见之人都达不到那个审美标准。林放或许属于前一种,看谁都看不上,看谁都不顺眼。接下来的几年,我与他完全失去联系,大家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井水不犯河水,各忙各的事,各走各的路。俗话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能听到的都是传闻,譬如他做生意发财了,发了大财,成了有名的书商,出手阔绰,在金陵饭店包了房间长住。金陵饭店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高楼,当年南京最高档的宾馆,不要说长住,能在这睡一两个晚上都会觉得牛×。
传闻往往不靠谱,小道消息也绝非空穴来风,只要有点影子,通常八九不离十。好的传闻有,不好的传闻也会有,譬如听说林放犯事了,说出事就真的出事,出版了违禁的书,作为严打的典型,竟然被判了三年徒刑。又譬如他的前妻李明霞跳楼自杀,从七楼的楼顶上一头栽了下来,这事在当年非常轰动,本地几种报纸都有过详细报道。可惜我不读报,也不看电视,更不会听广播,对各式各样社会新闻没任何兴趣。当然,就算碰巧在报纸上看到,也不会想到这则新闻事件中的李某某,会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李明霞。事实就是,我听说李明霞的故事很晚,已经是林放出狱以后。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开始,我的运气突然好转,屡被退稿的小说,接二连三有了发表机会。好运气来了,拦都拦不住。不仅发表小说,而且有了好评,还得过几个奖。突然间,从默默无闻走投无路,变成一个略有影响的青年作家,仿佛林放当年一样,居然也会有编辑专门跑来约稿。听说林放被判刑,我立刻想到要去监狱探望,不过时间太晚,他刑期都快到了,都快要被放出来。林放家老房子正在拆迁,一拆一大片,全拆光了。他家变成了一大片工地,到处坑坑洼洼,好几台打桩机正在紧张工作,震耳欲聋。我感到十分茫然,当时也没手机,一旦失去联系,要想再取得联络还真有些麻烦。现在,主动权在他手里,林放出狱后存心要找我也不难,可以去出版社,我还在那里上班,如果暂时还不想找,我只能守株待兔,耐心等候他的出现。根据多年的交往经验,我相信他会出现,我相信他会来找我。
林放再次来找我,我已经离开出版社,去了作家协会。还住着出版社房子,过去的同事为他指点位置,画了一张草图,他很轻易地找到了我。说老实话,出版社福利很好,当年研究生毕业,我就是冲条件好而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社是福利最好的单位,文化人削尖了脑袋都往这儿跑。上班不久,大约也就两年多,分配了一套两室一厅,虽然是接龙的旧房,前面有高楼,一冬天没有阳光,我仍然心满意足。最让人感激的是,出版社并没有因为这套房子不让人调动,当时说好了,以后作协再分配房子,必须将现在的住房退还。
因此林放跟我见面,先兴致勃勃参观,为我降临的好运表示祝贺。牢狱之灾没产生任何影响,他若无其事地一边参观,一边感慨,说一个人起码要拥有这样的写作环境,才可以写出好作品。他说一个作家最起码的写作条件还是必要的,你总得有个安静的书房吧,总得有个地方能放下一张写字桌,像你过去那样,就一间紧挨着大街的破平房,又要拖儿带女,老婆动不动跟你吵架,还得上班应卯替人作嫁,还得看编辑室主任和总编脸色,那确实有点太艰苦了。不过呢,艰苦也好,艰苦可以磨炼人的意志,有苦难才会有作家,有痛苦才会有好作品,这也都是必需的,说来说去,你这小子最大优点是不肯放弃,不管写得好不好,小车不倒只管推,都还能坚持写下去,写下去,这也不容易,应该表扬。
说到最后,才随口问了一句:
“对了,最近又在忙什么呢?”
我告诉他正在写长篇,已写了十多万字。很显然,林放对别人在干什么毫无兴趣,注意力集中到了我那台电脑上,说没想到你已开始用这么个时髦玩意儿,这玩意儿究竟怎么样?我觉得它肯定会影响写作。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跟他解释电脑打字原理,示范如何使用五笔,他依然心不在焉,不相信电脑可以代替纸和笔。很快,林放开始喋喋不休自己的事,他的出现不会平白无故,虽然好多年不见,一个人本性不会改变。他依然信心满满,告诉我在狱中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一说起这个就非常得意。完全又是你所熟悉的那种语调,林放反复强调这部作品很重要,凝聚了他生命中最有力的东西,能够而且应该传世,已寄给了某刊物准备先发表,今天来这,是希望我所待过的出版社能够出版。
很遗憾人离开了,当然林放也知道,即便我还在出版社,这书也不是想出版就能出版。他知道我只是普通小编辑,在出版社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最为关键的一点,他知道这长篇很可能不赚钱,这年头,钱是最大的王八蛋,让出版社出版一本赔钱书,必须是很大面子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林放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当红作家,人走茶凉时过境迁,他当年的位置已被别人取代。作为一名曾经的书商,林放对文学市场了如指掌,他说前些年通俗文学还能畅销,还多少能挣些钱,现在风气完全不一样,不管纯文学还是俗文学,包括伟大的世界名著,只要跟这该死的文学沾点边,都不太会好卖。
从一开始,我就不太相信这长篇是坐牢期间写出来的。林放很神秘地向我透露,他的入狱与那场运动有关,本来还是留职停薪,不拿工资,好歹也算是个有单位的人,一判刑便什么都没了,彻底的无牵无挂。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很难说清楚,很多人都喜欢这么说,很多人都喜欢编类似的故事。接下来,林放跟我大谈小说内容,开头怎么样,结尾怎么样,中间写了什么,要表达什么样的深刻主题。纪实与虚构如何交融,如何以悲剧的笔调写喜剧,以喜剧的气氛表达悲剧。如何既体现了传统小说的功力,又完全是现代派的技巧。我发现有些内容过去听他叨唠过,这意味着早在入狱之前,他的小说已开始构思。此外,关于李明霞自杀的章节,肯定是出狱以后才撰写的,因为林放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在出狱之前,他对李明霞的跳楼一无所知。
由于林放一再强调,有关李明霞跳楼自杀的那些文字绝对写实,没有任何虚构,因此当他撂下手稿离去,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情不自禁地先翻阅这些章节。在小说中,李明霞竟然连名字都没改,完全是一种纪实风格,从他们的离婚开始写起,一直写到她如何跳楼自杀。不过我很快看出了破绽,小说永远是小说,所谓纪实,说到底还是蒙人的手段,还是吸引读者的花招。根据林放的描述,他们夫妇离婚后,一直处在反悔位置的其实是他,他一直想复婚,想重新回到老婆和孩子身边,想为他们母子挣一大笔钱。然而性格最终决定命运,错误接着错误,结果这两个人始终在纠缠,始终藕断丝连,始终充满了敌意。用现代医学来解释,李明霞显然是位抑郁症患者,她的精神方面一定出现了严重问题。
根据林放小说中的描述,李明霞最后结局异常惨烈。都说虎毒不食子,然而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选择了要带着儿子一起离去,结果便是每登上一步台阶,都会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咒骂一声林放。或许这只是林放自己的想象,事实上,没人能够想明白最后为什么会这样。李明霞根本没什么必须要死的理由,她拉着七岁的儿子林开明,悄悄地走到省军区干休所一栋宿舍的楼顶上,在上面盘桓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开始注意到了他们,有人听到了小孩子断断续续的哭声。再接下来,楼上楼下有了围观人群,人越来越多,李明霞紧拉着儿子的小手,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像两只飞翔的小鸟一样,从高空坠落了下去。在半空中,她松开了儿子的手,或许在这时候,她才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拉着儿子共赴黄泉,后悔没给儿子留条活路。在落地前一瞬间,画面被定格了,仿佛武侠电影中的慢镜头,李明霞依依不舍看了儿子最后一眼。
林放的小说最后并没有问世,刊物上没发表,出版社也没能出书。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刊登,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落水凤凰不如鸡,过气作家受人欺,这部长篇成了心头抹不去的一个隐痛,只要一想到,就好像是在提醒人生的失败。它在我这儿存放了很多年,几乎成为一种负担,我总是徒劳地在为林放说好话,一次次帮他推荐出去,一次次复述着作者和小说中的故事,然后人家又一次次退还给我。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好在林放自己留有一份底稿,因此,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太担心小说会丢失。心高气傲的林放曾经嘱咐过,书稿如果真没有出路,也就不用再退还给他。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