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子不吃不喝,失魂落魄了好多天,受伤害程度甚至比堕胎还要严重。好在类似打击也不是第一次,她在艺术学院后门口转悠了十多年,考本科没考上,考研究生没考上,遭形形色色的男人玩弄,被学生甩,被老师甩,继续画画的决心从来没有动摇。隔行如隔山,林放也不太明白她的画到底有没有前途,究竟是好还是坏。新一轮补习班又开学了,绢子抹干眼泪,开始跟着新来的学生一起听课,一起画素描,完全是决心要从头再来的样子。她成了画廊员工中的一个异类,别人都在背后笑话,绢子自己也知道别人在笑话,笑话就笑话吧。
绢子就住在画廊,林放一直觉得最好是让单身的男员工住在这里看店,可是从一开始就这样。一开始,画廊里住着三名女员工,后来搬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外面有了男朋友,经常不住回来,因此画廊里更多的时候,都是绢子一个人住。林放几乎没花什么功夫,略使了一些小手段,就和绢子走到了一起。有一天黄昏,空空的画廊里剩下绢子一个人,林放说今天是我生日,不想一个人过,我请你吃顿饭吧。于是出去吃饭,喝了点酒,要了一大碗面条,酒足饭饱,林放便带着绢子去开旅馆。绢子自始至终很听话,都听从他的安排,到最后,林放有些悲哀地看着绢子,说我肯定不会娶你。绢子没说什么,然而意思也很明显,她根本没想过要嫁给林叔。
其实那天也没真干,没干成,真刀真枪是后来的事情。那一阵子,林放也不缺少女人,他正跟一个叫朱红娣的女富婆打得火热。朱红娣经常来画廊看他,大家都知道林放与这个有钱的女人关系非同寻常,一看到那辆红色法拉利豪车停在画廊门口,便躲在背后叽里咕噜议论。朱红娣的性格就像她那辆法拉利的发动机,来了从不掩饰,举止嚣张劲爆热烈,当着员工的面,公开地与林放打情骂俏。林放在应酬女人方面早已炉火纯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收放自如运筹帷幄。他自然是不想让朱红娣看出端倪,然而女人最会看女人,女人最容易看出女人的心思,女人看女人一看一个准。有一天下午,朱红娣跟林放一边喝着金骏眉,一边把绢子叫了过来,酸溜溜地公开吃起醋来,对林放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喂,老牛吃嫩草的感觉怎么样,很爽是不是?”
邹越华母亲过八十大寿,林放与绢子已正式交往了一年多。这时候,他的人生走下坡路,性情开始变得古怪,说话腔调变得尖酸刻薄。画廊也办不下去了,补习班的买卖都这样,说好就好,说不行就不行。眼见着赚的钱还不够缴房租,几个合伙人又聚在一起商量,决定散伙。搁过去,聚散根本不是事,林放反正孤家寡人,撑不死饿不着,现在有了绢子,情况便不一样。在别人眼里,他和绢子的关系注定始乱终弃,没人看好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不会太看好。最初结果也是大家预料的那样,画廊停办后,两人分分合合,好一段日子,坏一段日子,混一天算一天。没人会想到最后会是那样,他们自己肯定也没想到,这两个人的最终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邹越华母亲生日那天没赶上,吕晓明为了表示歉意,特地在金陵饭店的璇宫设宴招待大家。林放事先也说好了要带绢子过来,最后还是爽约,打手机怎么都不接。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等,等等不来,等等不来,便知道他又要玩花头。联系到生日那天宴会上的表现,他再玩什么都不奇怪。吕晓明选择金陵饭店还是有用意的,想当年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写作,正是这栋大楼的建造年代,记得刚盖好试营业,董文方姑夫是筹建部门的负责人,他曾带着我们这伙人参观过一次,并请大家在璇宫喝咖啡。那年头能在金陵饭店最高处喝杯咖啡绝对奢侈,一转眼快二十年了,我们一个个早已青春不再,现在能聚在一起,很有些旧梦重温的意思。
吕晓明点了一大桌菜,跟我们大谈林放当年往事,说他留学期间,有一次从西班牙回来,曾在这里拜访过林放。那时候,正是林放最风光的年头,他居然敢在金陵饭店包了房间长住,这在还是穷学生的吕晓明眼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当时也是街上闹得最欢的岁月。记得那天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吕晓明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挤进金陵饭店,在高速上升的电梯里见到了李明霞母子,然后大家一起吃了一顿中饭,他第一次吃到了这里的看家菜“炖生敲”。就在这高高在上的璇宫,他们甚至还能看到楼下的游行队伍。林放和李明霞的关系看上去也还算融洽,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一对离了婚的夫妻。事后在厕所里,吕晓明问林放有没有复婚的可能,林放一个劲儿摇头,说绝不可能,既然离了,干吗还要再复婚。说他又不缺女人,想找也不太难,要找个比李明霞好的女人更是易如反掌,比她好的女人多得是。
一旁憋着不吭声的丁磊磊忽然插嘴了,她有些想不太明白,打断了吕晓明的回忆:
“你是说,林放和李明霞离婚后,他们还有来往,他们……”
十三
这以后,差不多又过十年,二○一三年春天,才又一次见到林放。见面地点很传奇,居然是南京远郊一个别墅区。当时,我躲在那里写长篇小说,进展顺利,工作极有效率。开发别墅区的董事长是熟人,一个文学发烧友,听说有人想找个僻静地方写作,便提供了一间管吃管住还带卫生间的员工住房给我。
是个能让人安心写东西的好地方,透过写字桌前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大片灰蒙蒙的湖面,看见湖对岸的青山。一期别墅早卖了,都是豪华型,最便宜的一套也要超过一千五百万。二期别墅刚开始销售,价格更高,买的人并不多,双休日才会有人过来看。我沉浸在小说中,与正在写的人物共命运,有时候,突然会觉得外面不再安静,叽叽喳喳有喧闹声,销售人员领着想买别墅的人从湖边走过,我才意识到一个沉寂的星期又过去了。日复一日,一周接着一周,春天像卡片一样打开,一页页翻过去,梅花开了,木兰花开了,迎春花也开了,然后桃红柳绿。卖别墅的销售人员都是俊男靓女,大多数时候无所事事,什么也不用干,就在我隔壁房间玩电脑游戏。我们互不干扰,食堂刷卡吃饭时才会相遇。他们知道我是作家,正蛰伏在这儿写东西,每次看我的目光难免异样,多少带些同情。很显然,吃写作这碗饭不容易,看着我面如菜色的惨样,都觉得当作家太辛苦了。
那些日子很死板,上午写作,吃过中饭,再写两个小时,然后午睡,睡一两个小时,便去散步。晚上基本上在看书,给家里打电话,偶尔上会儿网。常看的那本书是波拉尼奥的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女儿推荐的。
与林放相遇,我的长篇小说已接近尾声。那是一个写作者心情最好的阶段,牢狱即将结束,大功就快告成。我没想到林放也在这里,没想到他会住在一期的别墅区。我们的相遇非常偶然,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看看那些早已卖出去的别墅。通常情况下,我散步都在别墅区之外,周围环境更好,已销售的别墅属于私人领地,并不欢迎别人参观。有钱人总让人羡慕,又总让人觉得愚蠢,关于别墅区的笑话,在这里我已经听说很多。几千万的豪宅更像是摆设,有钱的业主很少来居住,目前最真实现状就是,除了土豪们偶尔摆阔搞次聚会,百分之九十的别墅都属空置。
沿着湖边一直往前走,很快到了湖对面。突然,一条半大不小的黄狗迎面跑过来,吓我一跳。我一向害怕狗,销售人员经常抱怨,别墅里喜欢养大型犬,不是德国大狼狗,就是比利牛斯山大白熊犬,还有人家养凶猛的藏獒。虽然有高高的围墙,有很厚实的铁栏杆,听到恶声恶气的狂吠,你就会很紧张,担心它们会跑出来。我遇到的那条黄狗非常友好,它向我一个劲儿地摇头摆尾,在草地上就势打了个滚。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栋漂亮的大别墅前,院门大开,黄狗正是从这儿跑出来的,门口还躺着两只大花猫,懒懒地趴在水泥地上,听见动静,将头转了过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或许出于好奇心,我伸长脖子往里看。一个穿条纹睡衣的女人,拿着一袋垃圾正走出来。她看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也觉得面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将垃圾扔进路边垃圾箱,意味深长地又看我一眼,转身往回走,重新回到院子深处,走到临湖的大平台上,与坐在那里看风景的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然后就看见那男人起身,朝我这边张望,看见他大大咧咧地向我走过来。没想到那男人竟然就是林放,毫无疑问,我们当时都很意外,不仅因为很多年没见,关键是不可能想到,会在这个神奇的地方见面。
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招呼对方,我几乎立刻想起上次见面时的不友好,想起了他没有缘由的阴阳怪气。人生总是会有很多预想不到,我的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他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套漂亮的别墅难道是他的?对了,这个女人难怪面熟,她不就是那个绢子吗?林放许多年不见,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不到人家已发了大财,这年头,有人不知道怎么就发财了。林放显然也在琢磨,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好在很短时间,简单的几句对话,我们已初步弄明白了状况,很快就知道对方是怎么回事。
“我说呢,原来你是躲在这里写东西。”
原来我们都不属于这里,都不是这里的业主。林放脸上的疑惑解除了,十分灿烂地笑着,很中肯地说此地环境是很不错,非常适合写作。一时间,大家都变得很轻松,林放说他跟我一样,也不过是暂时借住在这里隐居。说着说着,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假想的贫富鸿沟并不存在,他又变为我所熟悉的那个林放,我呢,也还是他心目中那个写东西有点好赌气的执拗家伙。林放告诉我,别墅是他一个朋友的,反正空闲在这儿,他和绢子就搬过来住了,绢子身体不好,正好可以休养一阵。他们在这儿住了都快两年了,有钱人很傻的,花大价钱买了豪宅,自己没时间居住,反倒是让他这种没钱的闲人来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