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家三小姐出生的那天,雪花漫天飞舞,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母亲乔氏在产房中挣扎,父亲喻大爷在对面的厢房焦急等待,翘首以盼。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青色棉袍,容颜如玉,双眸如星,即便此时神色仓惶,也俨然是位浊世佳公子。
对面传来婴儿的哭声。
“生出来了!”喻大爷精神一振,连斗蓬也忘了披,掀开帘子便出了门。
喻大爷才走到产房前,屋门开了,肥呼呼的产婆余婆婆走出来,见了他福了福,乐呵呵的道喜:“恭喜大爷,添了位千金!小姑娘有五斤重,眉眼秀气的很……”
喻大爷抬手止住她,关切问道:“我娘子好么?”
“好,好着呢,只是太过疲累,要好生歇息。”余婆婆陪着笑脸。
喻大爷眉眼间都是笑意,“辛苦余婆婆了,多谢。”抬脚想要进去。
余婆婆忙拦住他,“这会儿可不成,您得再等等。里头正乱着呢。”
喻大爷不得进门,便在窗外柔声问道:“娘子,你还好么?咱们的闺女好么?你不用费力答我,也不必费力点头,眨眨眼睛便是。”
雪花漫天飞舞,鹅毛般的大雪落在他眉间、身上,一片洁白,可他眼神却是温暖的,温暖如春。
余婆婆不禁乐了乐。她在屋里,你在屋外,便是她眨眨眼睛,你能看得到见么?
片刻后,屋门打开,一位身穿蜜合色撒花袄、素色棉裙的少妇走了出来,细眉长眼,生的很清秀,举止端庄。她规规矩矩的福了福,说道:“给大哥道喜。大哥,您问过话之后,大嫂眨了眨眼睛。”
喻大爷大喜,含笑向她道谢,“弟妹辛苦,愚兄感激不尽。”
余婆婆笑着恭维,“贵府大奶奶生产,全靠二奶奶这做弟媳的里里外外忙活,真是太能干了!”
院门口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头,“二奶奶,二奶奶不好了,翕姐儿吐奶了,哭闹得很厉害!”
二奶奶听了,忙问道:“吐的厉害么?奶娘呢,怎生哄翕姐儿的?”
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说不大清楚,二奶奶蹙眉,“真是个不中用的。”做了个手势,旁边有侍女过来替她披上厚厚的披风。
二奶奶抱歉的说道:“大哥,本来我应该多留半天的,只是小翕吐奶了。大哥您看……?”
她的女儿静翕才不过半岁大,听说女儿吐奶,自然是担心的。
喻大爷微笑,“弟妹请便。若小翕好了,命人来说一声,愚兄也好放心。”
二奶奶有些犹豫,“可是,您到底是个男人家,怕您支应不来。”
喻大爷笑,“弟妹放心,愚兄已是第三回做爹,不会也看会了。”
二奶奶听着这话有理,又担心女儿,便和喻大爷告辞,匆匆离去。
余婆婆不由的撇了撇嘴。
生孩子这是一只脚跨过鬼门关的大事,产房里的这位奶奶娘家母亲早已没了,娘家大嫂、姐姐远在京城,这里是一个娘家女眷也没有。婆家倒是有婆婆、弟媳妇,好巧不巧的婆婆头疼症犯了,卧床不起;二奶奶这做弟媳妇的呢,大嫂才生完孩子,她便因为女儿吐奶着急忙慌的走了。哪个小孩子不吐奶,吐奶又是什么大事了?产妇才生完孩子,且得忙乱一阵子呢。
余婆婆笑容满面的说道:“大爷您先回房坐会儿,等收拾利索了,我请您去。”
喻大爷微笑摇头,“哪里坐得住?”
余婆婆见他这样,笑道:“那您等等,我进去看一眼。若是里头消停了,便请您进去。”
喻大爷拱手,“有劳了,多谢多谢。”
余婆婆进去,过了会儿她和乔氏的乳母冯嬷嬷一起出来了,冯嬷嬷含笑福了福,“小姐母女平安,给姑爷道喜了。”
冯嬷嬷原是前朝旧家的婢女。那家的女孩儿很尊贵,即便出阁之后,陪嫁之人也称呼女婿为“姑爷”,小姐依旧是小姐。冯嬷嬷也一直这么称呼。
“同喜同喜。”喻大爷笑容满面。
冯嬷嬷低声道:“姑爷,小姐不见您。她说,这会儿她正狼狈着呢,懒怠见人。还有,还有……”她吞吞吐吐起来,眼神闪烁,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不好启齿。
“还有什么?”喻大爷追问。
“她说,她不爱在产房呆着,收拾得再洁净也觉着有股子血腥味。她,她想回自己的卧房……”冯嬷嬷为难的看看漫天飞舞的大雪,“可是这种天气,您说怎么可能,是不是?”
“怎么不可能?”喻大爷略想了想,微笑说道:“从产房到卧房,她经过的路上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不就行了么?我这便吩咐人把用锦毡做墙幕,搭出条通道来。”
冯嬷嬷呆了呆,余婆婆更是张大了嘴巴。
这……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贵府若有厚厚的草席子,更挡风。”余婆婆忙笑着说。
喻大爷摇头,“我娘子不爱那些粗陋东西。再者说,这是我闺女头一回出门,这条路须是一片锦绣。”
余婆婆听的砸舌。
冯嬷嬷知道自家小姐和姑爷之间是什么样的情份,惊讶过后,也就处之泰然了。
喻大爷叫人来吩咐,“从库房搬锦毡,搭出条通道,不许透风。”他吩咐过后,院子里便忙碌起来。仆役在产房和卧房之间凌空吊起两根结实的铜索,将长长的大红锦毡铺在铜索上,锦毡拖曳至雪地,搭出一条通道来,密不透风。
漫天雪花飞舞,世界一片银白,这长长的、红艳艳的大红锦毡仿佛傲立风雪中的朵朵红梅一般,格外显眼,格外醒目。
二奶奶关氏回去看过女儿静翕,哄得孩子不哭闹了,知道大嫂平日便不善理家事。这又是产后,哪能照料周全呢?又匆匆回来了。才进院子,她便看到那由大红锦毡搭就的通道,不由的呆了呆,“这是做什么呢?”她是聪明人,话才问出口自己也就想明白了,脸色煞白。
大嫂前两次生产后并不肯在产房久留,都是当天便搬回卧房的。可她生长子喻敞的时候是阳春三月,生次子喻敄的时候是夏天,那个时候倒还没什么,大人孩子裹严实些便是了。哪像今天,竟要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国朝的公主都没她架子大,都没她日子过得这么舒服……
雪下得越发大了,搓绵扯絮一般。关氏在院门口呆呆站了片刻,雪帽上、斗蓬上已是白了。
“我就不进去了。”她温婉的笑,吩咐身边的侍女,“你进去说一声,就说我来过了,问大嫂好,大嫂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命人去叫我。”
侍女答应着,传话去了。
关氏向东转弯,穿过一个穿堂,到了一个阔大的院落。这院落上面五间正房,两侧厢房、耳房,洁净幽深。关氏才进了院门便有小丫头陪笑相迎,“二奶奶来了。”到了正房门前,小丫头打起帘子,关氏进了屋。
屋中放着张样式古朴的罗汉床,一位中年妇人歪在床上,脸色蜡黄。见了关氏,她微微笑了笑,“你大嫂生了吧?可平安?”关氏笑着行礼道贺,“恭喜娘,大嫂又给您添了个小孙女,母女平安。”
喻老太太笑了笑,“甚好,喻家有三丫儿了。”
关氏已经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静嘉今年两岁半,二女儿静翕才半岁。乔氏才生下的这个小女婴,是喻家三小姐。
喻老太太正病着,身边人多便觉不耐烦,命丫头们都退下了,单留下关氏一人服侍。
关氏立在床边为她按着太阳穴,小声把方才的事说了:“……国朝的公主都没她日子舒坦。不用管家理事,没有俗务烦心,大哥待她那样,如今又儿女双全。”
喻老太太闭着眼睛,幽幽叹了口气,“这都是命。你还记得今年夏天的事么?这都是命啊。她如今已是喻家的大功臣了,你大哥便是把她捧到头顶上,老太爷和十七郎也觉得是应该应份的,咱们婆媳两个,只有闭口不言了。”
关氏眼圈红了红,低声说道:“是,娘。”
喻老太太回忆起往事,“一个女人再怎么能干再怎么贤良,也及不上命好有福气啊。你大嫂,她便是命好的很。当年她才进门的时候,喻家还在乡下老宅里住着,自打她进了门,三天两头的要看大夫,你大哥便说乡居不便,想搬到城里。老太爷这一向爱清静的人竟然就被你大哥给说动了,真的在城里买了这宅子,举家迁到此处。咱们搬来的那年房价贱,所以这宅子买的大,住着宽敞的很。若是搁到现如今,以咱们的家财,想买这样的大宅院,可就难了。这事若说起来,她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关氏轻轻答应了一声。
喻老太太喃喃,“她前两胎都是小子,这回我盼着她再生小子,谁知道是个闺女……”
“闺女不好么?大哥儿女双全了。”关氏强笑着说道。
喻老太太蹙眉,“倒不是闺女不好,不拘小子还是闺女,只要孩子聪明活泼,都是好的。不过小翕才半岁,和三丫儿年纪相差不多,这两个孩子往后哪有不比较的?小时候比吃比穿,比谁聪明,谁读书好,长大后比谁嫁的好,谁过的好。”
“难道小翕还能比不过她?”关氏很有些不服气,“小翕才两个月就会笑,半岁就会坐,跟她说什么都能听懂,聪明过人。”
“你以为女孩儿家是比什么?”喻老太太苦笑,“单是比自己么?你和她同年生的,年纪一般大,比她差着什么?乔家祖坟上冒青烟,先是她大哥金榜题名,任了京官,然后她大姐又嫁到了鹤庆侯府这钟鸣鼎食之家。咱们关家却是……唉,不提这些了,三丫儿有两个亲哥哥,小翕却没有,单这一点,已是不及。”
关氏依旧为她按着太阳穴,手微微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