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清这一现象的成因无疑是太费商量的事,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达官贵人们多半是从利害关系去考虑问题的。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但这只有林则徐这样高风亮节的官员可以做到。其他人呢?对不起,恐怕是利则趋之祸则避之。这前提,则是官员与国家之间原本有利害,有祸福。匹夫们却没有。匹夫们既然原本就“无利可图”,那么,到了紧要关头,所能考虑的(如果他们真能考虑的话)也就只有一个字——义。
义,按照庞朴先生的解释,就是“宜”,也就是“理该如此”或“理所当然”,因此也是“理”,合起来就叫“义理”。实际上,前面说的那些民间人士,那些庄稼汉和读书人,之所以比某些大人物(如洪承畴)更有气节,就因为他们“认死理”。庄稼汉认的是这样一个死理:“脑袋可以不要,但膝盖是不能弯的。”读书人认的死理,则是黄道周临刑时咬破食指血书的八个字:“纲常千古,节义千秋。”正因为认死理,他们不但和外族军队斗,也和本朝皇帝争。比如明万历年间,朝中大臣(主要是那些坚持儒家正统观念的“方正之士”)就为“立储”一事和神宗皇帝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战斗,坚决不许他“立爱不立长”。乌纱丢掉了,屁股打烂了,仍前仆后继不依不饶,直到最后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储君才罢休。
现在看来,这种争论实在无谓甚至无聊。长子当又怎样?次子当又怎样?凭什么就非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子就一定聪明仁厚,利国利民吗?次子就一定昏庸暴戾,祸国殃民吗?没道理嘛!所以是“死理”。但“认死理”之所以可贵,就因为认的是“死理”。如果是“活理”(比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类),就没什么了不起。再说,当时他们可以认的,也只有这一条“死理”。
所以我们对于上述书呆子们(也包括同样“呆气”的其他人)的认死理,要有一个辩证的看法。“纲常”、“节义”之类的东西是必须评判和抛弃的,但在它们被认为是“天理”的时代,对这种“非理之理”的坚持本身,却是一种应该肯定的精神。也就是说,他们所认之理是不是“真理”,是一回事;他们该不该坚持,则是另一回事。这和“服从真理,修正错误”并不矛盾。服从真理的前提是“服”,然后才是“从”,即“心悦诚服”,然后“从善如流”。明知是错,仍不承认,是“文过饰非”,不叫“认死理”。明知正确,却不坚持,也不是“服从真理”,叫“随风倒”。我们推崇的“认死理”,有一个本质特征,就是那“理”必须是坚持者本人认定的,包括别人灌输而他本人又真诚地接受(比如纲常伦理)。至于这些东西是否合理,则另当别论。重要的,是精神。
不要小看这种精神的力量。实际上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历尽苦难却又屹立不倒,我们民族的文化之所以屡遭毁坏却又延绵不绝,原因之一就是几千年来总有人认死理。“秉笔直书”的太史公是,“执法如山”的强项令是,“倔头倔脑”不肯投降的庄稼汉是,“呆里呆气”据理力争的读书人是,宁可得罪人也要“讨个说法”的农妇秋菊,也是。其共同特点,是认准了的事,撞到南墙也不回头。这是一种使任何正派人都会肃然起敬的精神,也是一种使侵略者和专制者最后都不能不却步的精神。因为“你这边刀上的血还没有揩去,他那边又把脖子迎上来了”,你总不能无休止地杀下去吧?结果,强权政治虽能逞凶逞快于一时,最终却只能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或垂下自己手中滴血的屠刀。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2)
的确,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伊拉克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原因之一,就因为国家和军队的精神垮了;而所向披靡的清军之所以在江南受阻,则因为那里民气尚在,精神未垮。当然,大江南北最后终于全部落入清军之手,这是因为“批判的武器”终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但清廷对待南方士人态度的戏剧性转变,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康熙皇帝对汉文化有一种“难以抑止的热情”?恐怕这“热情”当中也有对前述精神的敬重吧!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康熙既然是一个有精神的人,他就不会不尊重这种精神。于是有对前明忠义的表彰,典史阎应元也进了江阴的“忠义祠”。这是大度的,也是聪明的——作为一种抽象的精神,阎应元、黄道周们坚持的东西既然可以用于大明,自然也可以用于大清。
自掘坟墓是乾隆
康熙的明智,使中国历史上这个最后的王朝很快就进入了它的全盛时期。按照这个势头,它似乎是可以长治久安的。然而大清最后还是亡了。灭亡的原因,有外因,有内因;而在我看来,其内因之始即肇于乾隆的文字狱。也就是说,当“乾隆爷”用文字狱来屠灭书生们的意气时,大清王朝的丧钟也就悄然响起了。
这个结论当然需要论证。
前面说过,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支撑着许多民间人士从事反清复明活动的,乃是一种不问恩怨(是否受了朱明王朝恩泽)只认死理(忠孝节义和华夷之辨)的精神,这才拼了命来维护那其实并不怎么样的南明小朝廷。所以,大清王朝如果也想拥有这样一批忠贞之士,就先得保住那认死理的精神。可惜,乾隆他们却只要“死理”(忠孝节义),不要“认死理”。结果,不到一百年,忧国忧民的有志之士就认准了另一个道理:只有推翻清王朝,才能救中国。乾隆的文字狱并没有能够扼杀中华民族的精神,反倒为自己挖好了坟墓。
可见,只要“死理”,不要“认死理”,那就连“死理”也保不住。认死理是什么?首先是“认”,即本人认可;其次是“死”,即始终坚持;第三是“理”,即自圆其说。自己认可,就不能强迫;始终坚持,就不能压迫;自圆其说,就不能逼迫。这就要求社会有相对自由的空间,以保证读书人有相对独立的人格。为什么这里要说读书人呢?因为读书人最有可能认死理,是认死理的代表人物和带头人。读书人的特征是“知书达理”。知书,就有了“认”;达理,就有了“理”。而且,由于读了点书,知道些故事,明白些事理,便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虽然事实上并不一定),这就有了“坚持”(死)。所以读书人多半有些呆气,叫“书呆子”,而呆气也叫“书生气”。书呆子者,因读书(有知识)而傻呆(认死理)之谓也。不过,不呆的人,是不会认死理的。读书人又叫书呆子,说明他们最爱认死理。
读书人呆气的表现之一,就是喜欢关心政治,议论朝政,以为这“天下兴亡”,他们这些“匹夫”当真“有责”。这也是有原因和传统的。第一,读书人原本是“士”,而士人至少自春秋战国起便以天下为己任。第二,在实行文官制度的朝代,做官的基本上都是读过书的人。这就使读书人认为,他们关心国家大事,不但理所当然,而且责无旁贷。所以,但凡国家有事,他们就要出来插一嘴。严重一点的如东林党人,还要定期组织了沙龙(每月一次,每次三日)来说三道四。
这着实让人讨厌,但并不可怕。其实读书人除了认死理以外,也没别的能耐,你让他认就是。他说得不对,你可以不听,何必不让他说?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因此在那些实行开明专制的朝代,只要不指名道姓地骂皇帝,言论还有相对的自由,书生意气也就一脉相承,不曾断了香火。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这些呆子还会本着不问恩怨只认死理的精神挺身而出共赴国难。即便抵挡不住那“武器的批判”,至少也能振奋人心,不至于消弭了士气。
然而乾隆却容不得这些,他要让所有的人都闭嘴。这倒也做到了。于是清代便只有乾嘉学派没有东林党人,但同时也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呢?不就是读和说,以及与读和说相关的“想”吗?你现在不让他说,他的魂就去了一半。不能说,即等于不能想,他的魂,就又去了一半。剩下的,便只有“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了。所以我说,文字狱兴,读书人亡;乾隆皇帝万寿无疆,书生意气命若游丝。
没有了又怎么样呢?直接结果是:东林书院被毁(时在天启六年四月,即公元1626年)后不到二十年,大明王朝就呜呼哀哉了。不过明王朝的政策,还只是消灭肉体;乾隆爷的政策,却是要阉割灵魂。因此有明一代,尽管自太祖洪武年间起就有毁灭书院残害士人的记录(就连张居正都干过此事),读书人的那股书呆子气却没有被消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倒越来越猖狂。因为书生意气的特点就是认死理,自然是你越打他的屁股他越犟。这才有拿鸡蛋往石头上撞的反清义举(这也是历史开的一个大玩笑)。清末则不然。革命党起义、袁世凯逼宫的时候,有没有史可法,有没有黄道周,有没有阎应元呢?好像没有。
这一点都不奇怪。当整个社会都万马齐喑,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家都不再议论朝政时,这个政权的兴亡也就没有人上心了。到时候,你想有人出来帮一把,对不起,没门!
何况想帮也帮不上,因为魂没有了,不计后果只认死理的精神没有了。事实上,没有了独立思考,就只有人云亦云;没有了书生意气,就只有奴颜媚骨;所有人都不敢讲真话,就只好说假话。鸦片战争期间,清军前方将帅几乎没有一个不撒谎,没有一个不谎报军情,道光皇帝就在一片谎言之中进行决策(请参看拙撰《鸦片的战争与战争的鸦片》)。这样的军队,岂有不败之理?这样的国家,又岂有不亡之理?
更何况乾隆皇帝可以不让人们说话,却没法不让人们读书。有人读书,就有人认理,还会有人认死理。如果这个认死理的是曾国藩,就算他运气;如果是孙中山,那他可就倒了霉。当然,宣统、隆裕们的不幸,恰是我们民族的大幸——那个专制王朝终于垮台了,那个维持了两千多年的专制制度也终于垮台了。
礼失求诸野
说到曾国藩,就觉得话还可以再说下去。
曾国藩是清王朝的救星。我们知道,金田起义以后,太平军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打得清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直到他们碰上曾国藩这个钉子。可以这么说,没有曾国藩,清王朝和中国的历史真不知会如何改写(不过可以肯定,洪秀全如果成功,那一定是第二个朱元璋)。曾国藩之于清,其功劳和贡献均远胜于史可法之于明。
这就奇怪!按照前面的说法,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没有什么读书人来帮忙了吗?怎么又冒出了一个曾国藩呢?
也只能用孔子的话来解释:礼失求诸野。
曾国藩是湖南人。湖南这地方,古时属于“荆蛮”,又叫“三苗”,历来就是一片蛮荒之地。清代以前,除东汉出了个蔡伦(耒阳),唐代出了个欧阳询(长沙),北宋出了个周敦颐(道县)以外,文化方面几乎乏善可陈。隋唐开科取士三百年,湖南举人进京赶考每不及第,被称作“天荒解”。后来好不容易有个名叫刘蜕的长沙人在唐大中四年(公元850年)考中进士,才算破了天荒。以后几百年,“湖南人物,罕见史传”,直到明末清初出了王船山(王夫之)。衡阳人王夫之和浙江余姚人黄宗羲、江苏昆山人顾炎武一样,也曾起义抗清。兵败之后,伏处深山,潜心治学,勤奋著述垂四十年,最后“完发以终”(始终没有剃掉头发改着清人服饰)。荒僻蛮野的湖南,开始挺起我们民族的脊梁。
但湖南真正让人刮目相看,却是在晚清咸丰、同治之后。从此,中国就进入了一个“湖南人的时代”。陶澍(安化)、魏源(邵阳)是第一拨,曾国藩(湘乡)、左宗棠(湘阴)、胡林翼(益阳)、郭嵩焘(湘阴)是第二拨,谭嗣同(浏阳)、唐才常(浏阳)又是一拨,黄兴(长沙)、蔡锷(邵阳)、宋教仁(桃源)、陈天华(新化)又是一拨,然后是毛泽东(湘潭)、***(宁乡)、彭德怀(湘潭)、贺龙(桑植)、罗荣桓(衡东)、任弼时(湘阴)、李立三(醴陵),正所谓“湘省士风,云兴雷震,咸同以还,人才辈出,为各省所难能,古来所未有”(杨昌济先生语)。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3)
这些影响了中国历史的湖南人,观念不同,主张不同,归属也不同,但都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叫“霸蛮”。曾国藩一介儒生,却领兵出征,屡败屡战,是霸蛮;谭嗣同本可流亡海外,却宁愿选择牺牲自己以唤醒国人,是霸蛮;蔡松坡以弱抗强,率两千子弟兵和十万袁军死战,是霸蛮;毛泽东带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深入不毛,扭转乾坤,也是霸蛮。就连王船山居瑶洞四十余年,写成等身著作,没有霸蛮的精神怕也不行。总之湖南人的精神就是霸蛮。听听湖南人的口号就知道,“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是霸蛮;“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也是。
什么是“霸蛮”?就是一件事,大家都说不能做,或不可能,他偏要做,而且把它做成。可见“霸蛮”也就是“认死理”,或以“认死理”为前提,只不过不光是“认”,还要“做”。这也是湘省士人的一大特点——不仅“坐而论道”,还要“身体力行”。